第28章 情愫

江侥端着食盘在房门口立住,近些日子江府闭门谢客,连江知眠也一连多日未去上朝。

奇怪的是,陛下竟也未加追问,莫非大人早有退隐之意?

江侥心里七上八下,目光落在紧闭的房门上,大人已经好几日不曾踏出房门了,里头连半点声响也无。

莫非……终于还是容不下他,要赶他走了?

他端着食盘的手微微发颤,指节都有些泛白,犹豫再三,还是伸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屋里一片漆黑,连盏灯都未点。

半晌,一道闷闷的声音穿透门板传来:“我无碍,你去歇着吧。”

江侥一听这话,脸上顿时像久旱逢甘霖般活泛起来,堵在心口的那团浊气霎时通畅了:“是,大人。”

他刚要退下,又想起今早朝廷那边的事,想着还是通知大人一声:“对了大人,春宴要开始了,不过今早听说北漠过段时间要来我朝,大概春宴前后。”

江知眠点灯动作一顿,北漠这个时候来朝贡,怎么看都像是没安好心。

明面上陛下先是挫了裴左将军锐气,加上粮草一事裴二让裴左将军尽数揽下罪责。再有殿堂裴南泽失仪,惹怒圣上,此前种种先后打压裴府。北漠多少也会得到些消息,这个时候来大兖倒像是窥探虚实,难保西北不会再生变故。

六道壁垒岌岌可危,一旦出现裂隙,术师们将会是挡在人间之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否则裴南泽不可能放着北边不管,跑回来整顿二脉。

江知眠按了按太阳穴,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知道了,下去吧。”

案上灯火幽幽燃起,长时间适应黑暗,突然的亮光让江知眠偏了下头,他身影被烛火映照在墙上,摇摇晃晃。

江知眠自一旁书案抽出书,一手支着额头,躺在榻上静静翻看。

只是蜡油缀落,短了半截,手中书页愣是一页未动。

手中书册随意摊在膝上,他闭目不愿多想,可有些时候越是不愿,脑海中的景象就越是清晰。

他想到了雾也离开的时候。

万顷山林枯死,六道壁垒筑成。

因为有雾也帮助,恶鬼者祂们围困于下三道内,祂根本没什么受多少伤害便完成封印。

祂望着潮水渐退的东绥河,天边乌云如晕染般的深蓝,像是置身汪洋,界限分明的海浪一波推着一波,翻涌灌入口鼻,遏制呼吸。

时间会慢慢消磨殆尽事物留下的痕迹。

枯木会逢春,顽石亦生苔。

唯有记忆却不会改变。

这场梦幻般的酒酿,只会沉淀的更浓郁。

其实当年清泰城的夜晚,雾也背靠房门,祂站在同对方隔着房门的一线之外,雾也以为早就睡下的人,其实陪他站了很久。

所以当时雾也被修罗王拐走,他一清二楚。

以及两人的对话,祂也都知道。

不是不去管,只是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说开了反倒有了隔阂。

他听到修罗王说:“你身上夺气息很重。”

意思是:你是夺,早晚会被发现的。

雾也回的很随意:“是啊,我被夺走过身体,自愈能力强一点不是很正常?”

言外之意是:没关系,我会说谎,瞒得过去。

也确实很会骗人,自见面就没几句真话。

祂见到雾也的第一眼就觉得对方很特别,抛开身份不谈,祂也是第一次与六道神明以外的人交涉。

那一夜清泰城的暴乱来的毫无征兆,雾也的别扭也闹得莫名其妙。

——神明不是无所不能吗,奉江大人怎么不自己去看?

祂想起雾也说的话,有那么一瞬间祂真的希望自己能像雾也说的那样,轻而易举理解对方,哪怕这些同祂身为神明的职责没有瓜葛。

祂开始变得奇怪,变成了一个矛盾的、想要拥有喜怒哀乐的神明。

可何为爱?何为悲?

祂似乎从来未真正了解。

雾也离开,枯死的朽木将祂包绕,奉江抬手抚上自己的脸侧,泪水干涸,有祂的也有雾也的。

祂静静站着,周围艽野一片死寂,连风都不愿光顾,“可是雾也,你只告诉我什么是哭,那这就是伤心吗?”

那为什么他只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再感受不到其他?

奉江手心贴合在心口,那里一呼一吸平稳的如一摊死水,哪怕滚烫岩浆也再难惊起波澜。

祂近乎焦着地想要找寻那种感觉,指尖深嵌入心口,如掘墓般刨开皮肉,血流顺着指尖染红一片。

奉江眼神空洞的跪倒在地,祂不懂悲伤。

带血的指尖在地上划过,留下蜿蜒的血痕,奉江仍跪在原地,保持着怀抱虚无的姿势。直到七里居的落日把祂的影子拉长成干戚的形状,祂才认清,自己的悲喜一直都源于雾也。

六道壁垒已成,祂身为神明已了却职责。

现在,他要去见雾也。

黑白颠倒,生机与死亡交割的人间道出现在眼前,身为神明的奉江就从消失,他一头栽进了名为雾也的人间。

只不过令他未曾想到的是,下三道在闭合的六道门上施加禁忌。

凡术师通灵者入轮回送鬼魂往生,需以自身灵魂作为交换,才可能开得了六道门。

这也是他来到人间后才察觉。

江知眠刚到人间,灵魂受损,沉睡了许久。

醒来时又是一个民间疾苦。

他走过贫民巷口,注视着众生万相,却都没有感受到悲喜。

江知眠正望着,衣袍突然被扯动,视线下移,一头乱发的小孩撞入眼眶。

那小孩也不怕人,仰头道:“大人,我观您身处迷茫,前路漫漫。只要五文钱,我帮您消灾如何?”

江知眠那时也不知是何种心情,眼前的笑脸好像让他看到了某个满嘴胡话的骗子。

因着那家伙,他无法理解情感的过去宣布告罄,像极了襁褓中的婴儿刚学起走路,一步步试探这个世界。

后来这小孩成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厮,名叫江侥。

他有想过让江侥选择自己的道路,没必要跟着他,几次未果后,他也不再多问。

想到入仕那年,因不熟悉京城,便顺着梨花道沿路走过,见到了风吹花落下那样明媚的小公子。

他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情感任由对方调动,如炽烈的光瞬间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江知眠到人间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再到后来,裴氏二脉夺化,他感受到空间六道出现裂隙,前去查看。

明明完全不同的两副模样,他却瞬间想到了雾也。

于是他问裴南泽原因,而不是直接杀灭。

因为雾也对夺动了恻隐,可当裴南泽身上冷香消散,藏不住的六月雪自他身上传来。

江知眠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他从未想过和雾也的再次见面会以这种方式呈现。

后来,那些夺化的术师由他送归轮回,还与杉杉赶来的修罗王碰了面:“奉江大人。”

江知眠擦拭着裴南泽脸上的血痕,并未抬头:“你为什么可以来人间道?”

“呃……那什么,雾也走的时候留了道空间通道。”修罗王道:“他说怕您以后无趣,留个通道你好自由来去。”

“我在人间呆的很好,你走吧。”

“……”

四周残存的神力,奉江大人这是借自己灵魂滋补裴南泽。

修罗王虽震惊也知道劝阻无济于事,奉江大人不会听,祂站了一会便离开了。

正想着,一道晚风吹灭了烛光。

屋内再次归于黑暗,清凉的花香顺着鼻尖涌入,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耳畔响起,他还没睁眼,就被温热的身躯自身后抱住。

“奉,江,大人。”贴着他皮肤念出这样的四个字,有不满,有情愫,亦有失而复得的珍重。

江知眠还沉浸在回忆中,一时难以区分现实与虚幻,下意识脱口而出:“雾也。”

“……”

身后的人似乎僵硬了一下,裴南泽的声音下一刻传来:“这是裴南泽送的花,不是别的谁。”

他刻意咬重,强调‘不是别的谁’。

这个谁是谁,根本不用猜。

细碎白色花瓣如掉入人间的星子,是雾也迟来的真心,亦是裴南泽的再次邂逅。

江知眠睁开眼,仔细看着眼前的少年,失笑道:“你和他不是一个人?怎么还敌对上了。”说着想到什么,半真半假补充道:“嗯……好像是有些不同。”

裴南泽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刚因江大人没叫自己生的气瞬间平复。

他是不会放过任何让江知眠夸自己,他再趁机贬低某鬼的机会的。

于是装作很不经意地问:“哪里不同?”

江知眠很认真想了想,毕竟在同一个人身上找不同,委实有点折磨人。

不过他很乐意去回味,将两人的过往悲欢一一镌忆。

至于不同,雾也更任性些,不开心了直接发泄出来,光是这次整裴二就看出来,反噬转移完全是奔着下死手去的,不过最后却收手了,这倒是令他意外。

也不知道那家伙究竟什么缘故悬崖勒马,饶过裴二,不然裴二说什么也会因为灵魂创伤长久沉睡下去。

这个还是以后再问裴南泽吧,以他脑回路互殴的现状,问了病症说不定会更严重。

至于裴南泽更顾全大局,对事物的把控也更理智,不会因为自己的不愉快而刻意针对谁,一切更注重利益。做事也会更深思熟虑,就好比先前粮草一事,区区幻鬼,以裴二的能力完全用不上在东市提前布阵,可他还是这样做了。这不是他对自己不自信,相反,他不愿意任何人成为他捉拿幻鬼的祭品,所以在计划之前,会将一遍遍推演,将风险规避。

裴南泽等了一会,见江知眠不回话,耐心耗尽。小臂自他腋下穿过,一寸寸摩挲感受掌下紧绷的身躯,在黑暗中勾起嘴角,手掌挑开衣襟,伸了进去。

“裴二!”

江知眠只觉心口一烫,似春雪遇朝阳,陌生的战栗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他近乎慌忙地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将发烫的脸颊埋进锦被,嗓音里带着羞恼,仍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同他理论:“裴二,量衣尚需分寸……何况是人?”

这是嫌弃他动手动脚呢!

他反手扣住那试图逃离的指节,低声笑道:“那有劳江大人……也为我量一量?”他说着整个人压过来,气息逼近,“顺带,在同那个东西比较一二,如何啊?”

江知眠说了什么,裴南泽一句也没听。

他维持着将人半拢在怀的姿势,目光向下巡梭,胸膛紧贴对方微颤脊背,薄唇近乎贴上那泛红耳廓,嗓音沉哑,追问:“说啊,奉江大人。”

滚烫的气息萦绕耳际,微敞的衣襟沁入凉意,这冰火交织的困境让江知眠思绪混沌。

“江大人,你怎么不理我?”他委屈似的蹭那段细腻的脖颈,锁骨声音中浸满了失落。

江知眠心头一颤,羞恼顷刻抛却,应声道:“没有。”

“那为什么不回答我?”裴南泽不依不饶,语调染上幽怨,“莫非……你还惦念着你那个亡夫?”

什么亡夫?!

这个人真是,怎么从前的自己也得鞭笞一遍啊。

现在还是先解决眼下困境为好,江知眠仅存的理智分析。

若追溯存在之久远,雾也的存在已漂泊万载。

这时间长短,实难轻易论断。

他难得纠结,又怕裴二等急了在做出什么令人发指的动作,张开就是一句:“雾也……”

“呵。”他话没说完,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磨牙声响。

江知眠:“……”

“江大人,你这个回答我不满意,”裴南泽说着钳住江知眠下巴,将他自被褥中剥出搂怀中。

衣带如浪,指尖似火。

裴南泽手伸进去,碰到的那一刻将他拉入**汪洋,低沉的嗓音仿佛在他胸膛中震颤:“现在,我要听点自己喜欢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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