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神虽然受到天下水脉的供奉，但他不喜欢山呼海应的盛大和热闹，万年以来，他一直沉睡在东海深处的海谷之中。

那是一个堪比幽冥的海底世界，一片漆黑，一片寂静，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听不到的水流，从每一个看不清的生物身上滑过。

每一次沉睡结束，他睁开眼睛，都能感受到一种刻骨的孤独和寂寥。

每当这时，他就会忍不住游动上浮，破出海面。朝阳之辉，璀璨夺目，洒满无边无际的海域和水边的山崖群岛，沐浴在银蓝色的龙鳞上。

自从上古一战后，龙神强悍之名三界皆惧，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敢叫他的名字了。

当然，更没有人敢叫他的诨号。

只有那个无法无天的少女，穿着一袭金黄色羽衣，雀儿般从山崖边掠过，将种子洒在地面，欢快的笑声如银铃轻响，降落在他面前。

不，是直接扑到他的怀里。

“龙三！”

就如同现在的金黄阳光，落入他的怀中，散发永不停歇的温暖。

龙神立在东南环洲入海口的一座高山上，每日清晨，能在这座山崖上看到东方的日出，壁立千仞，望东临海。

他沉默地看着山崖上的石碑。

金乌崖。

崖边的小路上，开满了鲜艳烂漫的野花，迸发着踊跃的生机。

明明这是他们当时一起种下的，但少女一定要他承认，这是她一个人的山崖。

少女俏皮地眨眼道：“你看，种子是我买的，锄头是我抢来的。就连你，也是我叫过来的。”

“所以，这个山崖，一定要跟我姓！”

她总是有理。

*

如果他能抓住她就好了。

她就不会像金色的流光一样，在他的指尖，在天空的云端被狂风吹散。

他拼命地去抓，嘶吼着冲向坠落的她，只能看到她仰天下落前的最后一笑，晶莹的泪珠和她化作的金色羽毛一同消散。

只有她闭上泪眼前的最后一句话留了下来。

“龙三……”

那一天，凄怆的龙吟响彻天地，在九州大地上回鸣不止。

但逝去的凤鸟，却再也不会回来。

自她走后，他无数次地张开双臂，却再没有一个热烈坚定的人，欢快地扑进他的怀里。

她会俏皮又无赖，拉着他踏遍每一处风景，在广阔的海面上放声欢呼，快乐地大喊他的名字，展开金色的羽翼，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中。

他好像一直没有告诉她。

于他而言，只要她在，处处皆是暖阳。

她若不在，阳光也是苍白的。

*

“怎么如此无能？”

龙神看着眼前的少女驭鬼师，拧着眉地道。

“连一个千年厉鬼都收伏不了。”

谁知眼前人已经虚弱无比，不仅眼神开始变得恍惚，脚下变得踉跄，最后更是身体彻底软倒。

龙神本想退后，任她倒在地上，却看到少女缓缓闭上眼睛时，两滴鲜血从眼角缓缓滑下，如血泪一般惊心动魄。

像极了当年她仰面笑着，闭上双眼，泪珠飞溅，化作金色的流光。

“龙三……”

这幅似曾相识的画面，让他心里忽然像是被蛰了一下，退后的身形即刻顿了一下，让虚弱的少女缓缓倒在了自己怀里。

龙神愣愣地看着怀中的少女，面色苍白，双眼紧闭。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这不是他的错觉吧？

*

忽然，濛濛亮的天色下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没想到，竟是龙神最先到这儿，果真是天下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那人自山门外缓缓踱步而来，书生意气，衣袂飘然。他走进满地血腥的院落，依旧面带笑容，温文尔雅，仿佛身处圣明之所，浑身不带一丝烟火气息。

龙神揽着少女，不回头地冷冷道：“地仙客气了，你身为陆地善仙之首，九州地祇（qi）共尊，又何惧四海？”

地仙一笑，温声道：“想来龙神也是为忘川一事而来，不知龙神预备如何？”

龙神不耐烦地道：“自然是把人带走。这与你又有何干？”

地仙闻言不禁莞尔：“忘川暴动，人间水脉俱受其累，龙神情急，也是自然。只是人间众生均累其事，岂独四海？若是如上古一般，鬼灾爆发，驭鬼师一脉，或许是人族最后的希望。”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为众生计，这个人，龙神恐怕不能带走。”

龙神冷笑一声：“原来，你是来抢人的？”

地仙依旧微笑地道：“龙神言过了，如今鬼灾即将现世，驭鬼师一脉极为重要，只是想请龙神为人间留下这个希望。”

“是吗？”龙神眼中精光一闪，慢慢变成一对金色竖瞳，威严冷酷：“那恐怕，不能如地仙所愿了！”

话音刚落，他身上的银蓝色长袍光华大作，化作一身熠熠生辉的银蓝铠甲。一柄银色长枪倏然而现，握在他的手中，锋利笔直，寒光凛然！

地仙衣衫翩翩，无奈一笑。随后整个楼花山忽然出现千百人影，他们形容一致，姿态优雅，齐齐出声劝道：“这一场劫数格外蹊跷，龙神何必在此与我无用争执？”

龙神一枪在手，英姿勃发，纵使要揽着少女，且分出一只手握住少女的右手，替她压制体内躁动的恶鬼，仍然气势凌人，战意惊天！

“啰嗦！”

话说着，那柄锋利长枪也忽然化身千万，朝着地仙的万千分身而去！

人影长枪一一对上，整个楼花山上飒飒作响！

双方法力惊人，整个争斗忽而在东，乍然在左，一个眨眼间就交手无数次，可山上依旧片草不损，百花盛开。

眼看着胜负难分，就在这时，二尊争斗的奇特漩涡，像是引动了天上的云层，忽然之间，九道紫色天雷如九龙咆哮一般飞来，轰然落下！

两人几乎同时脸色骤变。

“九霄神雷？！”

“天女的九雷心法？！”

却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少女驭鬼师如今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浑身冷汗涔涔，脸色煞白，但是那双眼睛却彻底恢复了正常。

就连龙神都没察觉，就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放开了怀中人的手，可少女却依旧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仿佛刚才反噬的恶鬼，忽然消失了。

*

而在同时，破败的村庄里，一袭黑衣的酆都冥君猛然睁开眼睛，望着九霄神雷落下的方向，握紧了手中闪烁的雪白骨佩。

他目光失神地道：“果然是你……”

*

嗒——

周遭一片漆黑，仿佛是在一个山洞里，越嘉用磷光术，给自己的眼睛点上两点冥火，就这样在山泉滴答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

趁着青目郎君被龙神压制，她不愿坐以待毙，便大胆地用元神侵入到了他的记忆深处，来寻找他的执念。

不过这个时间不能太久，否则她迟早会迷失在这个记忆幻境里，稍有不慎，便会元神受损，形同痴傻。

楼花驭鬼术以人驭鬼，自上古至今传承不绝，自然有完整的咒法，来帮助门人抵御厉鬼反噬。

其中的核心术法，便是以承担前世因果为代价，用前世记忆制作出一个放逐厉鬼的幻境牢笼。

因此只要有哪怕万一的机会，越嘉就不想走这条因果之路。

因为所有的因果的秘术，都有这样一句话。

【凡玩弄因果者，必被因果所玩弄。】

楼花门历代传人，不乏被前世因果纠缠至死的先例。

这也是驭鬼一术干涉轮回的代价。

*

根据祖师留下的典籍记载，青目郎君未修邪道之前，本是一个瞎子，因此在村中受尽欺凌，所以才对人眼有格外的执念。

所以，这个山洞，是他眼睛复明前的居住的山洞？

又或者，是他失明时期的内心写照？

越嘉不敢放松，警惕地走了很长的一段山洞后，才终于走到了尽头。

这里倒不似之前那样，完全黑到看不见，反而隐约从山洞上方透出了一点光，照亮了无数缠绕的粗壮藤蔓，还有那个被藤蔓牢牢锁在洞壁上的灰衣人。

那人似乎在闭目沉睡，被两根藤蔓从腋下穿过固定在洞壁上，微微垂着头，长发披散，看不清楚面容。

难道是青目郎君记忆里的自己？

越嘉刚想离近一些，邪气的声音乍然响起。

“小姑娘，你很有勇气嘛！”

随着这个声音，整个山洞迅速发生着不知名的变化，变得微妙而诡异。

被藤蔓锁住的那个人，身影也渐渐模糊，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粗壮狰狞的藤蔓，猛地向越嘉袭来！

她连忙双手捏诀，让整个记忆幻境迅速消退。

可没想到，那几根藤蔓竟然跃出幻境，再次朝她追来！

青目邪气的声音低低笑道：“你怕是忘了，这种幻境，对我毫无作用！”

越嘉一咬牙，再次伸出十根纤长白皙的手指，结成一个古老的咒印。

而后，她缓缓闭上眼睛。

“一问前尘，命往何处？”

“二唤今生，缘自何来？”

“三笑来世，因结何果？”

*

既然已无从选择，她只能走上楼花传人注定要走的路。

终此一生，镇压厉鬼。

以己一命，与鬼相斗！

随着山洞幻境的消退，另一个更加恢弘壮丽的幻境冉冉升起，再次将越嘉和厉鬼隔开。

*

大地辽阔，喧嚣震天，在上古战场上，一种野蛮而又原始的生命力在向天咆哮。

一把炽热的火种燃烧在万人中央，忽而火种嘭地一下散开，落在每一个人身上，宛如漫天星辰，坠落人间。

无边无际的大地上，山川绵延，河流奔腾，犹如为众多火种指引了方向，引得它们互相厮杀，向天咆哮。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女子从远处走来。

直到满地遗骸，一片荒凉，唯有她浑身浴血，目光木然地站在大地上。

忽而，一道剑光划破天际而来，化作一个飘逸的身影，降落在她的身旁。

正逢东方旭日升起，霞光漫天，那人轻声道：“月迦，一切都结束了……”

*

随后场景逐渐变幻，那一轮太阳跃出地平线，越升越高，直至冲破苍穹，忽而展开双翼，化作一只三足金乌，高声啼鸣着，俯冲回大地。

此时，地面上异兽横行，巴蛇、狻猊、相柳、蛊雕、朱厌遍地奔腾。

唯有一条银蓝色的巨龙，遨游四野，能让万兽甘心臣服。

它立在大地上，目光柔和地看着金乌向他飞来。

“月迦，你来了……”

*

话音未落，场景又开始变幻，兽潮退去，人间王旗林立，战争不断。

无数书生走入朝堂，或舌辩群儒，或力谏君王。他们手持经书，激扬文字，上应天命，下安民心，为社稷奔走不绝。

忽而这些经书文字，化作滚滚洪流，一齐如潮水般涌向一座山头。

柳树丝丝垂落，一人闲适地坐在树下，持卷而读。

这时，一个优雅娉婷的黑衣女子，慢慢从山下踱步上来。

“鄄城山巅，闲读黄庭。地仙真是好雅兴。”

男子无奈地叹了一声：“月迦，你不必再劝了，我不会违背誓言，离开鄄城的。”

女子闻言，浅浅一笑道：“你错了，这一次，我只是来告别的。”

“依照门规，我将封禁体内所有厉鬼，一路向北，去寻找传说的轮回圣地，北冥阴泉。”

“成邺，你说得对，往事已矣，我应该选择放下。”

“所以，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

你有没有见过漫天星光绚烂地印在大地上，山川河流如经纬般，操控着人世间的一切变化。

云层涌动，龙凤高昂地啼鸣，直至冲破封印天地的苍穹。

而后，雪花缓缓地飘落，人间王旗变换。

临水照花，神女无瑕。

她听到的一声声压抑深情的呼唤，仿佛来自遥远的岁月。

*

无数瑰丽的画面，无数声的呼唤，让越嘉深陷梦境，险些无法醒来。

好不容易，她终于用咒语让自己的心静了下来，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倒在龙神的怀里，而他正单膝跪地搂着她，怔怔地望着自己。

旁边还有冥君、地仙、四个青衣巫尸，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整个院落，也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尤其是冥君的眼神，仿佛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淡淡地看穿了她的所有秘密。

越嘉努力咽了一下唾沫。

她感觉，自己还不如去和青目郎君一起交流。

*

这时，那名带着面具的青衣巫尸眼睛一眨，柔柔地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呃……

越嘉第一次觉得，说出自己的名字，竟然需要莫大的勇气……

越嘉：都说了，不要问我问题了！全都是大坑！！！

作者：4000多字的大章！我为自己骄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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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尊聚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