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衡刑司里磋磨了三日,谢若和没想到第一个来探望自己的人会是顾如期。
只在墙壁上燃了几把幽冷火光的监牢里,谢若和再无平日的年少恣意,他身上裹着一张薄薄的毯子,整个人蜷在草席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冷,好冷。
从未受过苦的娇养公子落水狗一样躺在地上,他抬起眸,看到顾如期给今日当值的刑审递了个什么东西,那刑审细看过后,恭敬呈回,没一会儿就离开了。
两个人好像还说了些什么话,但他听不清。
一双绣着鸟禽的黑靴停在铁栏前,顾如期漠然地盯着地上神志半昏半醒的谢若和,忽而抬手,将关着他的牢门打开。
粗长的锁链“当啷啷”掉在地上,几乎砸在谢若和眼前。他盯着大开的铁门之外的顾如期,眼眶忽然一酸。
“是阿姐来救我了吗?”
他的声音极轻,还有些颤抖:“他们查清楚了是不是,陈璁真不是我杀的!”
顾如期蹲下身将他扶起,似是不忍直视他清澈纯明的眼神,于是偏过头去:“我是来审你的。”
“审我?”谢若和跪坐在地上,才关了两天,他已瘦削许多,破烂的华袍挂在身上,内里空空荡荡,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
顾如期只道:“李淳是我的老师。”
他说到“李淳”这个名字时,谢若和身子颤了一下。
李淳,岸止城中三位监官之一,如果说之前谢若和对此人的印象还仅限于一个名字,那么这次衡刑司受罚,足以让他对这个名字刻骨铭心。
他身上起码有一半的伤都是这个李淳弄出来的。
滔天的惧意几乎将他吞没,谢若和尖叫一声,大喊:“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那包毒药不是我的,真的不是……”
说着,谢若和小声抽咽了起来。
顾如期便沉默地等他哭,直到哭累了,谢若和才问:“阿姐呢,她怎么样了,她什么时候能救我出去?”
顾如期沉默片刻,应道:“阿姐在想办法了。”
谢若和这才松了口气:“我就知道阿姐不会不管我的,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顾如期道:“只是这个案子牵扯甚广,阿姐怕把城主府牵扯进来,一时不能妄动,只能再委屈你一段时间了。”
“什么意思?”听他说还要自己等,谢若和立马就坐不住了,“还要委屈我?这个地方我是一炷香都待不下去了,就不能快点把我救出去吗?”
顾如期垂眸遮住自己眸子里的冷意:“若是其他地方,你就算真杀了人也能救你出去,可这里是衡刑司,专为谢氏建造的牢房,若阿姐执意插手,整个城主府都会遭人诟病。”
这也是谢书台迟迟按兵不动,只能找裴玉斐帮忙的原因。
谢若和却不懂这些利害关系,他吼道:“那就不救我了吗,陈璁不是我杀的,难道因为怕别人说闲话,就不顾我的无辜了吗?”
一通吼完,察觉到顾如期面色不霁,谢若和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当即声音就软了下来:“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他“只是”半天,却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只是太害怕了,我知道。”顾如期帮他缕平一丝乱飞的头发,体贴地为他找了个台阶,又叹了口气。
他说:“其实就只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我也不会对你坐视不理,只是阿姐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若是动摇了谢家这八十年来建立的威望,岸止城的根基也就动摇了。”
“所以为了谢家的威望,就要牺牲一个无辜的我吗?”谢若和声调忍不住拔高,又深吸一口气,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的,你想救我。”
顾如期垂眸:“不过你也别太失望,阿姐已经让裴世子帮忙了,只要这件事影响不了谢家,她是不会舍下你的。”
换言之,只要影响到了谢家,谢若和就随时能被谢书台视为弃子。
自觉听懂了顾如期话中真意的谢若和脸色惨白,顾如期这话虽然透着古怪,但又确实符合谢书台的作风。
联想到陈璁死的那日,阿姐一开始也想保住他,但在陈威咄咄逼人的压迫之下,她为了保全谢家的名声,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被抓走了。
一向爱他护他的阿姐那日却说:“若和确有嫌疑”。
谢若和有些悲哀地发现,在自己跟岸止城之间,他并不能十分肯定阿姐就一定会选自己。
“顾如期……”
谢若和抬眼看着身侧的人,朦胧带着湿意的眼睛宛若某种受伤的小兽。
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不是只有你能救我了?”
.
陈璁遇害的第二日起,三顶小轿先后从城北出了城。
第三辆轿子的车夫是个精壮武夫,起驾时他照例朝轿子里招呼了一声,轿中没有回复,只隐隐传来一声不真切的声响。
他虽有疑惑,想到有些客人性子就是古怪,便没有多问。
“是要进关是吧?”
回想着这个客人上车时的吩咐,张祥习惯性确定了一嘴。
轿子里依然没有声音,张祥心底骂了两句,可想到花银子的都是爹娘,到底还是没骂出声来。
“驾!”
他坐在轿外,两手驱动缰绳,绕路出了城后,感到扑面的寒风更甚,并且夹着不甚明显的冰凉雨丝。
他放缓了速度,大声朝身后喊:“一会儿恐怕要下雨,我们先找个店住着,等雨停了再走行吗?”
身后依旧没有声音。
“喂,客人?”
莫不是睡着了?张祥心里奇怪,他身子往后一探,正要查看内中情况,只听“咻”地一声,一支长箭堪堪擦过他抬起来的手,穿过那被风撩起几许的绸帘,直接钉在了马车的一面。
“嘿他娘的!”
张祥破口,城外素不安稳,但这还没出岸止城百里,尚在城卫营的巡逻范围之内,是以他并不担心遇到马匪。
他撸起袖子就要开骂,树林两边传来悉索动响,不过片刻,他就被一群手持长刀的人围了起来。
——这些人身上穿着统一的服制,只是看上去既不属于岸止城,也不属于城外的马匪。
张祥被这阵仗吓傻了,他立时噤了声,告饶道:“诸位爷,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行了行了可闭嘴吧,这从话本子里摘出来的词我都快会背了。”
一道湖色人影拨开围兵走了进来,他衣着鲜艳,内中是一身青色的交领,外套湖蓝色广袖,头顶的玉冠上镶着一颗偌大的东珠,光是站在那里,就显出一副奢华贵气。
整个岸止城内外,只有一个人会穿得这么张扬抓眼。
裴玉斐阔步走到轿前,他没理会一旁瑟瑟发抖的张祥,撂开轿帘一看,不无可惜地挑起眉:“死了。”
可惜归可惜,却不见丝毫意外。
张祥以为他是来问责的,“噗通”一声跪下了:“小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啊,他刚才上车的时候还好好的,小人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裴玉斐草草看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吩咐:“把人先带下去审,要是无辜就放了,要是不无辜……”
他的眉眼陡然凌厉起来,旁边的人立马领会:“是。”
这人叫章承,是文信侯府派来护送裴玉斐出横夺关的,只不过因身着兵甲不便入城,平常都居在城外。
章承双手横抱,迟疑片刻又问:“这轿中的人……”
“是他。”
轿中那具尸体,正属于那天为陈璁验尸的仵作。
只是没想到死那么快。
一阵策马声自不远处袭来,两人同时将头转向声音来处,在见到来人的瞬间,章承见到自家主上扯了一下嘴角。
“不速之客。”裴玉斐声音极低,却又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扬起笑,他对章承说:“行了,我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们先回去吧,今晚上请兄弟们喝酒。”
说完,不顾压着驾马车夫的黑影卫浩浩汤汤离开,裴玉斐便往前迎上了那匹骏马:“哟,真巧。”
顾如期半分没有与裴玉斐叙旧的心思,他翻身下马,走到那辆还钉着一支箭羽的马车旁边,就地检查了起来。
“不必看了,人已经死了。”
裴玉斐抱着胸,吊儿郎当的,“诶别误会,不是我杀的,里边坐着的人又不是你,我杀意还不至于这么重。”
顾如期只往轿子里面粗粗掠了一眼:“又是毒发。”
“我可能真的眼盲心瞎,但脑子不是不会转了。”
裴玉斐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头,不无嘲意地说:“怎么,我听说李淳那个老家伙对你很是看好,今天不是应该在衡刑司审犯人吗,怎么有空跑出来?”
“在谢若和这件事上我们目标一致,试探就可以省下了。”
确定了仵作的死讯,顾如期也没有跟裴玉斐继续纠缠下去的兴致:“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