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杜松子树(13)

“少爷,门口放着一个纸箱。”李管家走进来打断姿势并不怎么清白的两人。

今起像被烫到一般推开姜恕,双脚揣到鞋里,脊背瞬间挺得笔直。今稷川常教育他“礼数不可废”,尤其是在长辈面前,更要有个正形。没想到中了姜恕那厮的奸计导致邪形毕露,落进李管家那双严苛利眼里,就又成了带坏姜恕的不成器家伙。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姜恕倒从容,像没事人一样接过纸箱,方方正正的,看着挺有份量。李管家说是池家送来的,姜恕瞥了一眼纸缝塞着的信封,低头将其咬在齿间,抬头就朝李管家灿然一笑,清澈得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李管家哪还舍得数落,只嫌宠爱不够地问有没有吃晚饭,姜恕点头,李管家这才回了侧院。

姜恕把包裹放玻璃桌上,拆开信封,拿出卡片扫了眼,“池骋写的。”

今起接过,视线刚落下就恨不得收回,卡片上的哥特字体像在渗血:

你的妈妈杀了我,

你的爸爸吃了我,

你的妹妹池小苒啊,

在那棵杜松子树下等着你。

今起,今起,我变成只美丽的小鸟喽!

姜恕谨慎地拆纸箱,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书,书封上五个小矮人托举着一个表情惊恐的胖娃娃,书名为《杜松子树》,是格林童话中的一个篇章。

今起把卡片放到一旁,拿过书,书本崭新,没有拆封。这是池骋的警告,又或者说,是某种预示。

姜恕翻了翻纸箱,除了几个文创,其余都是池小苒的书,书的封面都印有苦楝花图章。

图章是她即将上幼儿园时今起送的开学礼物。那时今起读大班,孟听澜掌管家庭支出,收了他的压岁钱不说,平日也不给零用钱。没有钱,就送不起大礼物,偶然相中文创店的浅紫色图章,就骗司机说要值日一周,趁着空档捡了几天废瓶子才终于攒够钱。他并不知道图章形状是苦楝花,直到池小苒的随身物都缀有苦楝。

池家有自己和池小苒的回忆,池骋芥蒂,自然会想方设法消除痕迹。他没有销毁而是送过来,其实不存什么念及旧情,只是挑衅。

姜恕适时说:“目前没有池骋的相关行程。”

今起下意识接道:“当然没有,成天游手好闲,也才会不受爸爸待见。”

他并没有跟池骋接触过,可总能从池茂青的访客口中得知他的脾性,说他不学无术,在国外上房揭瓦,池茂青忍了又忍,又不得不帮他收尾。

姜恕怔了一下,“您好像很期待被池董事长认可。”

也没夸张到期待认可的地步,只是身为孩子,谁都不想成为兄弟姐妹间的反面教材。今起没有说出来,而是反问,“这会影响你和外公的计划吗?”

姜恕摇了摇头:“有些事总会伴随着牺牲,宏观来看,您的立场并不会改变什么。”

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知道得多了,难免会踌躇停滞,于是今起转移话题:“有查到大老板的身份吗?”

姜恕没能给他满意的答复,“大隐隐于朝,敢在法治社会挟持人质并避开网络搜捕,要么德高望重受人景仰,要么就是能和体制叫板的执牛耳者。更可怕的还在于,他就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你眼前,而你却只把他当成路人甲。”

今起盯着《杜松子树》封面上那个胖娃娃,觉得自己就是它,被姜恕、大老板和还没出现的第三方拽往身不由己的方向。

心有所觉,亦不作解,姜恕点了点纸箱,很轻微的动作,“这些书,放书房还是?”

今起回神,“我拿到房间。”

“明天帮您弄个书架。”

可能是为了保证睡眠质量,今起的房间至简,连个办公的桌子都没有。今起不是没抗诉过,但姜恕充耳不闻,并非常热情的招呼,“上书房去啊!”

姜恕的书房宽敞高挑,各类书籍嵌墙,像一个百年藏书阁。姜恕很宝贝他的书房,扫得勤,泡得也勤,勤到今起以为他是要修仙,是要饿死自己。可当他赤脚走出书房,揉搓短发各种走位懊悔鬼哭狼嚎“再进书房我就是XX”,才知道他就只是很容易沉浸在书里而已。

今起对专业外的书籍兴趣不大,所以没接受过他的邀请,不过也挺羡慕他沉浸的样子。

把纸箱放在床头柜,眼睛又瞄向抽屉,他睡前有必读量子学相关论文的习惯,所以姜恕给他准备了一个名为“MyWay”的可折叠平板,拿在手上可以折成任意想要的形状。

今起阅读速度快,摄取有用信息的速度也快,因此喜欢同时打开多个文献,觉得新进有用就停下勾勾画画,分门别类保存。

读论文时的今起会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纷扰嘈杂从脑海中剥离,最后只剩眼睛捕捉到的东西。他沉醉这种感觉,就像灵魂被彻底洗涤,从内到外,焕然一新,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三十分钟后,他关闭所有页面,合上“MW”。这是个有收获的一晚,然而目光落到不是熟悉的天花板时,刚涌起的心潮瞬间沉寂下去。

一个月没联系了,不知道研究所项目有没有顺利收尾?同组的舍友又被福格尔教授虐到了几级?

好想回去,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千世界。

他深爱量子学,肩上更是担着未完成的使命,他不想待在这里苟活。自从遇上姜恕后,程教育处长没再联系他,这是把他放逐了吗?还是依然宽容地等待他解决私事?

可哪来什么私事呢?池小苒的死讯和今夕珞的尖叫固然让他为之一颤,可然后呢?再没有更多了。他不想骗自己,当初出国,喜的乐的、愁的怨的,包括亲情,他一个都没带走,举步维艰时也没拿那些做支撑。他只坚定地看向结果,所以再痛苦难熬的过程都可以无视,那现在为什么行不通了?

在德国时,同学、朋友常调侃他“会和量子白头偕老”,且不说他们怎么学会的成语,他自己也一度怀疑离开量子领域后能不能好好活着,而过去的五天告诉他,他活不下去。

他的理想、希望、和思想都不允许他这样苟且,哪怕不得已的另一端系着今夕珞的命。

他是个凉薄的人,是个白眼狼。如果池小苒还在,今夕珞还没有精神错乱,又该是怎样的失望?

连想到这,今起都觉得不痛不痒。

“少爷,牛奶热好了。”

有时候姜恕会这样自作多情,而今起抵抗不了牛奶,也就随他,一口一口啜饮起来。

喝完发现姜恕并不打算走,他抬头:?

姜恕就那样直直地俯视他,床头柜上的光线从侧面打来,那张妖孽的脸半明半暗,只剩下冰冷的专注:“少爷不打算看看池小姐留下的东西吗?”

今起不悦,他讨厌外人插手他的事。

姜恕不依不挠:“少爷就这么想回德国吗?”

原来是在这埋伏啊,今起侧身把平板放到纸箱上,单脚屈起坐靠床头,这是一个充满防御和对峙意味的姿势:“你什么意思?”

姜恕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回到自己的国家有这么难受吗?”

今起由惊愕到暴怒,脊背瞬间绷成一条线:“我对我国家的感情,还轮不到你质疑!”

姜恕弯下腰,嗓音忽然变得轻柔,凑到今起的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吹进去,“你真的爱这个国家吗?”

在这个原则上,今起从来坦然,而一个身处娱乐圈、把自己弄得满身污秽的人竟然有脸问他这个问题?今起只想笑,事实上他也真的笑了出来,笑里满是洞穿一切却又懒得点破的怜悯和蔑视,“我爱这个国家,胜过你们!”

说出口的刹那,胸腔好像被万丈豪情填满。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说出来!

姜恕退开了点,退到可以平视的距离,仍在笑,只是笑容温和,连同声音一起,“那为什么这么抵触现在正在做的事?”

今起一头雾水,他又想扯什么犊子?

姜恕把牛奶杯搁在床头柜上,顺势坐在床边,离开半明半暗,那张脸又立体柔和起来,“看过加缪的《局外人》吗?”

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今起摇了一下头。

姜恕笑了笑说,“主人公默尔索是一个普通职员,在母亲的葬礼上他不仅没哭,第二天还和女人看电影、游泳。不久陷入邻居纠纷,在海滩度假时因为阳光太刺眼,失手杀了一个人,最终法庭判他死刑,理由是‘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

好像一盆冷水泼下来,今起浑身发凉。

在得知今夕珞被确诊为分裂性情感障碍时,他很平静就接受了,反正一生漫长,没人能一番风顺。后来去医院陪护,今夕珞抓他挠他、朝他哭、朝他笑,他满脑子盘算的,也只是怎么完美通过慕尼黑工业大学的申请。

他不关心今夕珞的死活,他不只是白眼狼,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他对亲人的痛苦无动于衷,每个来自国内的信件和电话都让他烦躁。

他没肝没肺,只在乎自己的感受。

暖黄色的光线落在姜恕脸上,勾勒出柔软的轮廓,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目光仿佛穿透今起,直抵他的内心:“法官判默尔索死罪,是因为他异于常人的冷漠。可你不一样,少爷。”

“一样的,不是吗?”今起近乎绝望地说。

姜恕像白天他覆上自己手背那样,轻轻覆上他紧攥床单的手,诚挚地告诉他,“周五晚上你的痛苦挣扎并不是冷漠带来的,而是因为辜负,你觉得自己辜负了某种期待。”

“不是……”今起垂着头痛吟,“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我懂!”姜恕坚定而热忱。

今起自嘲地看着他,你懂?你怎么可能懂游离世俗道德之外的我?

姜恕把他整只手圈到掌心,指节相扣,“少爷,你能为了池小姐和今女士回到这片土地,就足以说明你不是局外人,你不该因为对学术的执念和期待而否定这一点。你之所以这么难过,只是还不能很好地权衡练习生和学生的关系。”

“你希望我能兼容二者?可是在我这里,练习生和学生永远不能共存。每天假装扮演,失去价值,成为你们的玩偶……我觉得可悲、可耻,可笑。”

“你说假装,可谁又不是在假装?学生在导师面前假装勤奋,儿子在母亲面前假装懂事。角色本身不是枷锁,看待它的眼光才是。”姜恕紧了紧他的指节,“站在研究所里当然更有价值,可也需要偶尔站在这样的舞台上,这里离人性最近。和平年代,没人跟你舞刀弄枪,人性才是最防不胜防的东西。而在这里,你会见到形形色色的人,你所学会的隐忍和察言观色,在不久的将来都会成为保护你所珍视的学术成果的武器。你要学会在不动手的前提下,保护好你想保护的东西。”

今起抬眼,灵魂震颤的感觉。这么多年,程处长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他,可他依旧努力练空手道、击剑和格斗,为的就是保护好自己。身处异国他乡,被歧视的滋味不好过,他想跟他们殊死搏斗,可法治年代,他们乐此不疲地言语侮辱,也不会动手。

身边的朋友依旧叮嘱他“揍死他丫的”,可从没有谁像姜恕这样告诉他,依赖拳脚解决不了问题,圆滑的处世之道和居于峰顶的实力才能。

今起由衷道:“我没想到你还是个辩论家。”

光线从两人之间穿过,他们的手掬在一起。

姜恕挑了一下眉,“少爷能真实地感受,这比任何自我批判都强。成为局外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甘愿判自己死刑。”

眼看这野马又要脱缰,今起赶紧勒住缰绳,“你打算攥着我的手到什么时候?该不会是在报复我晚餐时擅自碰你的手背吧?”

“不会,当然不会,我侍奉您还来不及呢?”嘴角利索,手松了点劲儿,却没有完全松开的意思,盯着对戒的眼睛都直了。

今起也不急,看他想耍什么花样,“看得见吗?要不要给你拿个八倍镜?”

姜恕扣着他的指间抬起,“我很放心,少爷。”

莫名其妙,今起抽回手。

姜恕笑着解释:“我只是在确认少爷对同性的抵触程度,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不喜欢这样。”今起直言,“如果岳沉隼对我动手动脚,我并不介意废了他。反正有你兜着。”

既然过来的目的已经达成,姜恕起身端走牛奶杯,“晚安,少爷。”

门轻轻合上,今起把纸箱抱到床上,终于释怀地打开。他拿起其中一本书,是黎紫书的《流俗地》。

他翻了翻,仿佛身处雨季,雨水落下,潮湿了他,也潮湿了指尖下少女留下的字句:

哥,你走吧,越远越好。

人生到了宽敞地,本就无需形影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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