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空泛起鱼肚白,弯弯绕绕的路上还笼着一层薄雾。今起皱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怨气。
就在一个小时前,天还墨黑,姜恕把他摇醒,说要带他去钓鱼。今起扯过被子盖头拒绝,他养精蓄锐为的是在周末最后一天奋发图强,不是为了闲游浪荡。
姜恕这次没征求他的意见,三两下并拳脚,成功把人扛上了车。
“你知道这属于人身限制吧?”今起对他的土匪行为很不满。
姜恕方向盘一转,往右岔路口走,“少爷,天气这么好,多出来走走,不然会发霉。”
不发霉的方法是钓鱼。
湖面雾气滃滃翳翳,四周绿树环合,目光所及怎么阴森怎么来,要不是对面五百米处还有几个钓鱼佬,今起都以为姜恕是要把他沉尸湖底。
距离甩杆已经过去三十分钟,没有一条鱼上钩。这么浪费时间的事到底是谁先开始的!
今起第十次走到姜恕面前:“我要回去!”
姜恕坐在折叠椅上,一副尊贵的钓鱼佬姿势,语调老成,“永不空军。”
知道今起听不懂,又特意补了句,“钓不到鱼,捞点虾;捞不到虾,摘点瓜;摘不到瓜,拔点菜;啥都没有,喝口水再走。”
这荒山野岭的,要不是不会开车,今起真恨不得马上把他塞湖里。
看他过于委屈,姜恕大度道:“要不这样吧少爷,如果你能钓到一条,我们就回去。”
今起愤愤回位,还没坐实就听见姜恕一声,“哎哟呵!鱼儿上钩了!”
刷啦一拽,近五斤的胖鱼。
今起恨得牙痒痒,他妈的荒山野岭,哪来这么肥的鱼,该不会是碰了污水变态发育了吧?
湖对面几位老哥看姜恕屡屡得逞,也不淡定了,隔老远喊话,“哥们用的啥饵啊,借点呗?”
姜恕扬声:“来拿呗!”
没一会儿,四个老哥就绕着湖畔来了,先遇到今起,热情得像团火:“怎么样老弟,有口没?”
今起嘴唇动了动,“有口没”是什么意思?
老哥们脸上的笑僵了僵。
今起只能揣度着挤出一个回答:“……没。”
老哥赶紧打圆场,“哈哈,咱这桶比脸都干净呐!”
原来是“钓到鱼没”的意思,今起默默点了下头,然后,然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姜恕教了他很多在《能耐》周旋的话术,却没教他怎么和市井的普通大众唠嗑,可能是默认他会吧。可他不会,回国前几乎待在研究室,偶尔被室友拉出去,也总是找托词溜回研究室。
他与真实外界的联结太少,碰到个搭话的陌生人都难以适从,何况面前这么几个活脱热情的大老爷们,搜肠刮肚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既怕冷场,又怕得罪人。
几位老哥讪讪摸了摸鼻子,只觉周遭温度都降了几度,赶紧找了个由头走向姜恕。
出于对主子名誉的维护,姜仆人赶紧为自己的二愣子少爷解释,“我家少爷新来的,零基础,各位多担待啊。”
“诶嘿!都什么年代了还少爷?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过兄弟的兄弟就是我们的兄弟!”
今起不能理解他们突然的称兄道弟和相见恨晚,默默坐在折叠椅上望湖兴叹。
四位老哥性情桀骜,应付不来今起的沉默,扭头直对姜恕桶里游得呼啦呼啦的几条胖鱼啧啧称奇,然后挠挠头亮出自己桶里的小螃蟹和小虾米。
姜恕拍拍老哥肩膀:“也不差嘛!”
“少挤兑人啊,教点真功夫呗!”
“好呗!”
姜恕很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话一出,四人立时乖觉排排蹲,先听姜恕有理有据地念经,然后划个小皮艇跟着进湖里打窝。
今起坐在湖边凌乱,对皮艇上快被夸上天的姜恕更是恨啊,没帮自己打窝就算了,还帮外人抢走自己的鱼?
我会让你得逞?
于是姜恕回来的时候,今起就已经大爷似的霸占了他的钓区,还不以为耻道:“你的,就是我的。对吧?”
姜恕失笑,“要您自己钓到的才算数。”
“这点我还是办得到的。”今起颇有底气。
然而一个小时后,底气全部漏光干瘪。
也不是他钓品差,上钩的鱼儿还是有四条的,奈何一条因为他超烂的收杆技术逃过一劫,两条因他咋咋呼呼地摇杆溜之大吉,最后一条虽然在姜恕的帮助下钓了起来,可脚一打滑,鱼儿还是飞回了老家。
今起把钓具还给姜恕,默默回自己的窝。
一旁吃瓜的老哥用钓竿尾端戳了一下姜恕的胳膊,“这少爷还挺难难伺候,这阴晴不定的,你应该被扣了不少工资吧?”
掌握财政大权的姜仆人自然护主,“少爷就是想回家看书。”
“呦,那就是你不厚道了,耽误人。”
“是啊,硕士呢,一直想回去搞研究。可人又不是机器,总不能一直转,总要出来贴近贴近大自然,靠近靠近人类吧?所以我就给哄出来了。”
这么一听,还挺有理,不过自认粗鄙之人的老哥坚持道,“志不同,你也别太为难人家。有些事强求不来,我看你也钓了不少,要不先把人给送回去?”
姜恕瞬间唉声载道,“兄弟啊,我这一回去可就回不来了!”
“哦?”老哥吃瓜更来劲,“我们哥几个是有老婆叨叨,你是有女朋友?”
话说这钓鱼佬,之所以被称为“佬”,不全在年纪,更在那一身“佬”的气质。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一声吼。
为什么?理亏呗。
自己偷得浮生半日闲,把家里柴米油盐都撂给了媳妇儿,挨几句骂那不是应该的?心里也门清,知道老婆是怪他不爱惜身子,气他不管家里事,不然早喜提离婚证了。
当然,这些都是满载而归后的反省,现在胖鱼当前,吐槽埋怨肯定是更多。
老哥怜爱地看着姜恕,没领证之前小情侣都喜欢黏黏糊糊,要自个是女方,肯定也受不了一颗真心献给其他物种的男友。
爱情容易跑,老哥想开导姜恕要不领证了再来,可好不容易出趟门,劝人回去实在对不起自己那颗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
只能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姜恕自然猜到老哥所想,立时就否认:“回去当‘书童’。”
今起看理论书籍就和他进书房一个德行,茶不思饭不想寝不念,还喜欢坐在庭院看,自己不在范围内盯着,可能大树要把他压扁都不知道。
“我靠!”老哥一巴掌推开姜恕,看了看不远处的呆神今起,很不客气地嚎 “这他妈什么破工作!自个看书还要人陪?离了下人是活不了了吗?”
势必要为姜恕讨公道的嗓音高亢,今起再怎么灵魂出窍也被拉了回来,回头直直看着两人。
姜恕顿觉胸口拔凉拔凉,赶紧拦住老哥,“没那么严重,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陪读。”
老哥自然不信,也对姜恕的工作态度持非常不认可的态度,“哎呦,真理解不了你们这些小年轻,没有双休政策你们闹,有了又上赶着加班。”
老哥把折叠椅挪远了,避免铜臭味沾身。
姜恕张口想再说点什么,可不得不承认,他无法对普罗大众油嘴滑舌,只好专心钓小鱼。
其实他一开始也不能理解钓鱼佬,枯坐浪费时间对他来说就是谋财害命,但架不住记忆里那人的三寸之舌,只好认命地当起同行者,久而久之也就琢磨出钓鱼的趣味来了。
那人跟他说过,钓鱼就像征战,尤其是信息战,谁急谁准先完蛋。
必须讲究以静制动,才能一击毙命。
姜恕看向今起,侧脸果然还是绷着的。虽然之前的沟通解开了他对池小苒和今夕珞的心结,但终归没有根除更深处的不安。如果就这么让他回《能耐》,接下来的考验他可能承受不了。
姜恕想了想,放下钓竿走过去,在今起身旁单膝落下,重心下沉,脊背依旧拔得笔直。
今起不理解姜恕为什么这么喜欢矮自己一截,本就烦躁,话里带火:“有事吗?”
姜恕摇头,“没事没事。”
今起嘴角一抽,“那帮我钓鱼吗?”
姜恕继续摇头,“不好不好。”
今起气笑了,“那可以滚吗?”
姜恕终于不摇头了,笑得那叫一个晨风和畅,只是说的话气得人肝疼:“少爷,几个小时过去了,有什么感悟没有?”
今起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姜恕,身为仆人,你真的很出色,可我无法认同你的行为,你擅自篡改我的行程,这是剥夺。”
姜恕正色:“我从未想过要剥夺,您身上的东西弥足珍贵,这也是我最初选择的理由。”
他干脆坐下,声音沉静:“少爷,你知道狙击手在扣下扳机前最重要的一步是什么吗?”
今起不解地盯着他。
姜恕指尖点了点屈起的膝盖:“是调整呼吸。再顶尖的狙击手,如果不知道在极致的专注后彻底放松,肌肉就会背叛他,视线就会欺骗他。”
“少爷,你现在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已经绷得太久,这样下去,可能没到关键时刻就断了。您现在在做的事就像一场马拉松,不能用百米冲刺的跑法。”
他们终究不是一类人,今起不奢求姜恕能明白,但该尊重自己:“如果有那么一件事,除了你之外没人能完成,而那件事又迫在眉睫,你还会想着停下吗?”
“不会。”姜恕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复。
今起咬着后牙槽,“所以,为什么还要试图说服我?”
“因为那件事再怎么急迫,也依旧需要马拉松跑法。”
今起眼神变得锐利,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事?不不不,他不可能知道!
姜恕像是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继续道:“休息不是剥夺,而是蓄能。真正的奋进者既要能全力冲刺,更要懂得如何科学地停下来。少爷,在大自然里,你可以随便想,不会有人知道。”
说完起身,拍了拍衣服回了他的钓区。
周遭重归寂静,只剩下微风、水声与自己的呼吸。今起怔怔地望着湖面,对啊!这里不就是天然的思维搭建地吗?也没人能窥视!
就这样,烦躁逐渐消散,他开始想量子纠缠、量子叠加,想半导体技术、激光技术,最后停留在量子隧穿,然后灵光乍现——
“姜恕!”今起猛地站起来,“MW呢?”
几位老哥还没对他大喊大叫的行为表示不满,眼前就一阵风刮过,又一阵风刮来。
身旁的姜恕是怎么眨眼间跑去车上拿回一个平板递给今起的,他们无从得知,只认为是工资的魅力太大。
今起点开MW时问得迫切:“绝对安全吗?”
言外之意是,MyWay里的东西会不会泄露,虽然当初姜恕递给他时全新未拆封,可谁知道呢?万一里面被提前植入了什么窃取程序……今起不敢设想,所以回国后的所有想法都直接存在大脑。
可现在蹦出的新想法需要演算,不趁热打铁,等到安全地可能就抛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姜恕笃定道:“不会!”
今起被他的坚定微微一震,“好!那麻烦你……”
心有灵犀般,姜恕再次回了自己的钓区。
老哥见不得这种使唤人的德行,对着姜恕愤愤不平:“诶,他到底是给你多少,竟然这么使唤你!还是你被他抓了什么把柄?我说兄弟,人不能这么窝囊地活啊!像条狗一样!”
姜恕视线不离今起,回老哥:“怎么会是狗呢?狗哪有我这种速度,最起码也是条军犬!”
老哥还想说教说教,其他老哥先看不下去,忙压低声音拉住他,“别劝了别劝了!他俩这是臭味相投,我们掺和什么?还是好好钓鱼吧啊!”
姜恕听到了,却没反驳,当务之急是全身心投入到今起身上。
今起的指尖飞快,在平板上建立了数个模型,思维在抽象的概念与精密的公式间疾速穿梭,快得几乎拖出残影。
量子隧穿,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给粒子一个成为幽灵的机会,让它们能从看似密不透风的能量高墙漏过去。得知被三位科学家成功验证的那刻起,他就为之痴迷。
这道学术界的“幽灵术”,此刻正在他的脑海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姿态,坍缩成一个具体、冷酷的应用蓝图。
战栗的狂喜攫住了今起,他笔挺地站着,微低着头。微微发颤的指尖被他用力攥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眼底燃起灼人的亮光。
一切不可能都将成为可能,就像好端端的晴空突然雷鸣电闪、暴雨倾盆。
钓了不少的四位老哥打算点到为止,麻溜收拾装备,瞅了瞅一旁的钓区,几人郁闷地看向不远处背对今起立着撑伞的姜恕。
不忍看到钓具被暴雨糟蹋,几人迅速帮两人收拾装袋,放到了姜恕的车上。
姜恕笑着向四人道谢。
老哥挥了挥手:“我们先回家给老婆准备清蒸鱼了,你们也别一直停在这!”
狂风大作,闷雷咆哮,周遭被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之中,山峦和树林都模糊了轮廓。
姜恕和今起依旧立在原地,身形在风雨中纹丝不动,如同扎根堤岸的青松与翠竹。
不知过了多久,“哒”地平板清脆的闭合声。
姜恕转过身,正撞上今起抬头,那双总是沉静压抑的眼眸闪着破土而出的欢欣和锐气。
于是他知道,今起想淋雨。
姜恕收了伞,抬手抚开黏在今起额前被雨打湿的碎发,“少爷,头发都湿了。”
嗓音低沉而熨帖,被雨水浸润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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