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大半夜的惊动了各房，消息自是瞒不住的。

宜嘉次日起来，就听说了这事。董妈妈边给她穿鞋，边说着，“……三爷和四爷已经连夜赶去应天了，天不亮就出发了。太太方才叫人来说，这些时日，您便不要去学堂了。老夫人那儿的请安，也暂时不必去了。二少爷院里的松年方才也来了趟，说二少爷这些日子怕是要忙，给您挑了些书打发时间，还拿了几本字帖来……府里头乱，事情又多，您还是待在院里为好，免得叫人冲撞了。”

这种时候，小孩子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只要不添乱便是最好的了。

宜嘉自是懂事应下。

余下的半个月，便都乖乖地在自己的小院里待着，看书练字。直到江永陵一行从应天回来那日，宜嘉吃过晚饭，正坐在灯下看书，宝音急匆匆进来，低声与董妈妈说了几句，两人便相携到了宜嘉跟前。

宜嘉抬头，“怎么了？”

董妈妈上前一步回话，“三爷他们回府了。宝音打听到，老爷子是叫人抬着进府的，这会儿刚进了鹤柏堂，只怕是不太好。您是不是要去一趟？”

宜嘉没有犹豫，立即点了头。她穿了件披风，走到院中长廊，就见院门口正巧来人，宜嘉愣了愣，认出那熟悉的身形，旋即小跑过去，“二哥！”

江明霁闻声看过来，见宜嘉穿着小披风，稚嫩的脸颊微微泛红，抬手摸了下她的头，温和道，“太太在鹤柏堂服侍祖母，我来带你过去。”

宜嘉轻轻点头，被二哥牵着手往外走。

松年和宝音提着灯，一前一后地为主子们照明。

夜色下，凉风吹得低矮的树丛沙沙作响。月色如水，四下显得很寂静。宜嘉紧挨着兄长，并不觉得害怕。直到临近鹤柏堂，这寂静才被打破了。他们在门口遇到赶来的二房一家人，彼此打了个照面，没来得及说话，便先后进了院子。

余氏一眼就看见了丈夫江二爷，抱着一丝期望，上前询问情况，“老爷子怎么样了？”

江二爷并未言语，只轻轻摇了下头。余氏心里最后那点期盼也落了空，丈夫这番表情，只怕老爷子是时日无多，熬不到来年乡试了。

没一会儿，高氏也带着一双儿女过来了。除了过于年幼的旭哥儿，江家各房大人连孩子，便都到齐了。连江明晖兄妹也过来了。

丫鬟进来奉了一圈茶，众人坐在主厅里，各怀心思。

过了会儿，卫嬷嬷来了，“老太爷已经安置好了，三爷请诸位过去说话。”

江二爷带头起身，宜嘉他们也跟着出去了。来到江老太爷的住处，江永陵和宋氏在堂屋，见他们进来，江永陵眉带倦色地道，“母亲在厢房，有事要与各房商议。”顿了顿，又道，“明霁，你们几个也过去说话。”

江永陵虽行三，但论身份官职，说话的分量都重过旁人。江老爷子病重，江大爷不在府里，这个家，眼下就是江永陵说了算了。

虽没人刻意提起，但其实众人都心知肚明。因此谁也没什么异议，被叫到的几人，跟着去了隔间说话，留下宜嘉和姐妹们。

大概是觉察到气氛的紧张，连一向最没有耐心的江宜乐，也没有乱跑，难得规规矩矩地坐着，只时不时耐不住地打一下哈欠。她一打哈欠，坐她对面的江宜珠就瞪她，她这个堂妹，实在没有贵女的样子，连庶出的江宜瑶，规矩都比她好。

江宜乐继续打瞌睡。

江宜珠瞪得眼睛都酸了，也没见她反应，遂悻悻放弃。

这时一旁的卧房内，却忽地传来一阵嘈杂喧闹声。一婆子面色慌乱地推开门，跑了出来，去厢房寻主子。

“老太爷不好了——”

事发突然，堂屋坐着的宜嘉等人，都被吓了一跳。还是江宜珠反应过来后，第一个站了起来，说道，“我们过去看看。”

她说罢，径直往卧房跑去。

堂屋和卧房间有一扇屏风，绕过屏风，卧房的门大开着。一踏进屋内，一股秽物的臭味便扑面而来，叫走在最前面的江宜珠和江宜瑶，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两人屏息朝内看去，就见到乱作一团的下人间，躺在床榻上的祖父。

往日里总是严肃又威严的祖父，此时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干瘦如柴，浑浊的双眼瞪得凸起，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方向。干裂的嘴一张一合，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只手朝外伸着，青筋毕露，抽搐着。

昏黄的灯光下，死亡和衰败的气息之外，更添几分诡异阴森

为首的江宜珠和江宜瑶被吓得连连后退。江宜乐也害怕得哭出了声。

江三爷等人此时也急匆匆赶过来了，高氏看见门口明显被吓坏的女孩儿们，立即给丫鬟使眼色示意，“带你们小姐出去。”

江明霁过来的时候看到了宜嘉，快步走过来，半跪下去把她抱起来，声音平稳地道，“宜嘉，二哥带你出去。”

宜嘉伏在兄长的肩上，手攥着他肩头的衣裳，从方才的恐惧中回过神。她鼓起勇气抬眼，看到被父亲他们簇拥在中间的祖父，他依旧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宜嘉看着，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地道，“二哥，二哥，我知道了。”

江明霁低头：“什么？”

“二哥，你放我下去。”宜嘉焦急地解释，“我知道祖父怎么了，祖父他是要喝水。”

江明霁松手放宜嘉下去。宜嘉很快地跑了回去，踮脚去够桌上的茶壶，江明霁过来，帮她倒了一杯。宜嘉就稳稳地端着那杯温水，走到江老太爷的床前。

江永陵目光扫过女儿，心下不耐，还不等他开口斥宜嘉添乱，就见老爷子当真张嘴，喝了宜嘉喂过去的水。竟不似刚才那般犯病模样，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

屋内众人皆是一愣，看向宜嘉。见她小小的人，踮着脚，两手捧着杯子，小心翼翼地给老爷子喂水。

杯子见底，几人才回过神来。高氏忙又倒了杯水过来，这回却是江老夫人亲自服侍老爷子喝了水。

江老太爷喝够了水，干哑如砂砾一般的嗓子，渐渐缓过来。他身子麻木无力，除了手，几乎无法动弹，可脑子却仍是清醒的，他张了张嘴，吃力地吐出含混的字眼。

“兹……之”

江永陵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去取了纸和墨来。老爷子颤巍巍地伸手沾了墨，在宣纸上费力地写字。笔画歪歪扭扭，几乎糊作一团，众人勉强辨认出，那是个“乡”字。

“乡……乡……”江二爷念了几遍，很快猜出了老爷子的意思，“父亲莫不是说乡试？”

江老爷子眼珠子动了动，仿佛是在回应。

江四爷看不下去老爷子这幅模样，跪到踏脚上，扶住老爷子的手，流着泪道，“您保重自己要紧，何苦还要为儿孙操心这些？”

江永陵亦红了眼，低声道，“四弟说得是。当下最要紧的，是您的身体。其他都不重要。大哥已经写折子进京，陛下特赐了御医，前来为您诊治，不日就到。您放宽心，什么都不必管，凡事都有儿子们。”

经了这番折腾和惊吓，众人也都有些身心俱疲，江老夫人又是上了年纪的人，眉宇间流露出浓浓的疲倦。

江家几兄弟简单商量过后，留下江四爷守着老爷子，其余人则出了卧房。

“时辰不早了，母亲先歇了吧。”江永陵搀着老夫人，边走边宽慰她，“母亲不必挂心。回来的路上，我与二哥、四弟就商量好了，各房轮流过来侍疾。白天由女眷守着，夜里我和二哥、四弟轮着来。御医也已经在路上了，父亲定不会有事的。大妹那边，我今日回去就写信，让人寄去侯府。什么事，都有儿子在呢，您且宽心就是。”

见大人们走远，江明霁没跟上去，送宜嘉回了绿漪堂。却没急着走，要了宜嘉这些日子的功课来检查，边抬手在宜嘉头上摸了下，声音淡然，“去睡吧，我看完就走。”

宜嘉乖乖点头。梳洗一番，被董妈妈抱进被窝里，下巴抵着软和的被褥，圆圆的杏眼望着昏暗灯下正给自己检查功课的二哥。只觉得很安心，看着看着，睡意就渐渐涌上来，慢慢地闭眼睡去。

灯油即将燃尽，光亮渐弱，江明霁合上手中习册。下一瞬，灯光熄灭，月光挂在枝头，清辉如水一般倾洒进屋里。

江明霁看了眼安稳熟睡的宜嘉，沉默着起身离开，身影融进夜色之中。

宜嘉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后天已经大亮了。用过早饭，宋氏那边来了人传话，说下午要带宜嘉去给老爷子侍疾。宜嘉应下，到下午时，便跟着宋氏去了鹤柏堂。

说是侍疾，其实伺候都有下人动手，宋氏也只是站在一边指挥，但免不了要忙里忙外的。公爹重病，做儿媳的是来侍疾的，又怎么好当甩手掌柜。

因此半天下来，宋氏也累得不轻，叫嬷嬷送宜嘉回去后，自己便早早睡下了。

深夜，宋氏从睡梦中惊醒，只觉脑子昏昏沉沉的，小腹隐约泛疼，她叫守夜的尹妈妈一声。

屋内很快亮起了灯。尹妈妈过来服侍她起身，掀了被褥，看见宋氏雪白绸裤上几点暗色的血渍，不由得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太太，您上个月来月事了吗？”

宋氏回忆了一下，轻轻点头。

她落胎后，月事便一直不大规律，时有时无，很叫她空欢喜了几回。但上个月，她记得自己是来了月事的，只是量不大多。加上事多，她也没就太在意。说罢，宋氏问，“妈妈，我是不是来月事了？许是这几日太累，日子便提前了。”

尹妈妈却是深吸口气，握住宋氏的手，低声地道，“太太，您怕是有孕了……您人年轻，不知道这女子出血，除了月事外，还有一种，便是体弱的妇人有孕，出血乃是落胎的先兆，还好您出血不多，胎儿应当无碍。奴婢这就去请大夫来……”

宋氏亦又惊又喜，犹豫片刻，到底还是不愿在这多事之秋，闹出更多的麻烦来，没同意她惊动众人。

到第二日，才命人悄悄请了大夫过来，当场诊出了喜脉。尹妈妈等几个宋氏的心腹当即跪下恭喜她，神情激动。

那大夫常年替宋氏看诊，倒也知道她的情况，下了病嘱，“夫人这胎来得不易，胎弱不稳，我开了些安胎的药，夫人先服用一段时日，这出血应当能止住。不过，是药三分毒，药吃多了也是不好。您孕期最好卧床静养，每日少走动，勿多虑多思、劳心费神。”

宋氏应下。大夫走后不久，江永陵便也得了消息过来了，他虽子嗣不少，但至今仍无嫡子。宋氏有孕，他自然高兴，伸手揽过宋氏的肩，与她温柔低语。下人们见状，都自觉地退下了。

宋氏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江永陵看出她的为难，敛眸体贴地道，“大夫的话，我已经知道了。你我成婚几载，子嗣上一直不顺。如今你能有孕，为府中添丁，老爷子必是高兴的。你先安心静养，侍疾的事，就叫宜瑶和宜嘉去。她们虽还不大，但尽孝也是本分。我会叫鹤柏堂的嬷嬷多关照的。这事你不必管，我去与母亲说。”

宋氏这才安了心，“多谢三爷。”

江永陵淡淡一笑，语调温柔，“品兰，你我夫妻一体，何必言谢。”

宋氏听江三爷唤自己闺名，不由得抬眼去看他，见男人清俊的眉眼，满是温柔，沉寂已久的心，如枯木逢春，仿佛又活过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