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只跪天、地、君、师,自扶持幼帝登基后,连跪君也免了。元曦宫贪腐案发,她作为革员,也只是站着受审,甚至那遭断骨的拶刑,她也只因痛极难忍摔倒在地。权倾一时的巾帼宰辅,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双膝跪地的滋味了。
跪旁人也罢,偏偏是这位她嗤之以鼻的手下败将、她厌恶至极的卖国老贼。
原来肢体的折辱远比言语的攻讦来得锥心刻骨。
都说士可杀不可辱,好在……她如今也不是士大夫了。
她往后退了数十步,提衣重重跪下。
她无比庆幸支开了高灼言和茗儿,无比庆幸这茫茫雪地里只有她一个人。
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在肩上,回忆零零碎碎滴溅在心头,将眼前的一片清白绘成画、刻成诗。
二十一年前,也是这样一场暴雪,京城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她在城隍庙外卑微乞食,恰好遇见了前来布施的云蓉。云蓉将她带回了商府,告诉她这儿便是她的家。
从此,她不再是青楼的家生子阿萤,而是商府云夫人的义女云舒。
十六年前,她一篇抨击户政的拙稚策论落在了东厂的手里,那群太监破门而入,是商千载将她护在身后,宣告她是他商鉴的学生,若要论罪,便从他起。
自此,商门唯一女弟子横空出世,赚足了世人的羡艳和青眼。
七年前,商憬鹤带兵离京,身着白袍,胯骑白马,一柄白色长枪当众挑断了她腰间的青玉剑穗。剑穗飞至半空,他信手抓获,低头一吻,恣意又张扬。
世上谁人不知,商憬鹤与云怀璧乃是才貌双全、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半个时辰过去了。
云怀璧裹紧玄金斗篷,企图挽留逐渐消逝的意识。她已感觉不到十指的疼痛,可双膝却是又痛又冷,上身快要支撑不住了。
乌发覆雪,苍心犹翠。
那年她从浙江平倭归来,迫不及待想与商憬鹤会师京城,却突获他已葬身山火的死讯。
两年后,寿陵坍塌案发,恩师以不敬先帝、损毁国运为由,被天下臣民问罪。
一封将商府抄家灭族的奏疏被她亲笔写就,商府满门一百二十四口人,于西市分批斩首,血流半月,尸首成堆。
青梅竹马的爱人、传道授业的恩师、视如己出的师母,还有时常戏谑她为少夫人的管家、摇头晃脑佯装苦读却将书都拿倒了的书童、知她嗜甜便在她的燕窝羹里悄悄多加一勺蜂蜜的厨娘……所有商府旧人,渐渐地都化作了一缕烟尘。
最后消失在她眼前的,是商憬鹤那袭随风烈烈的白色战袍,一如此刻的雪虐风饕。
我寄人间雪满头。
*
云怀璧徐徐睁开眼。
这是一间温暖又简陋的道室,墙上贴着一副“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的行楷中堂。墙边,徐仲呈身穿宽大的青色道袍、头戴白玉莲花冠,正手掐子午决打坐,姿态和容貌都与八年前没什么两样。
察觉她醒了,徐仲呈一言不发地走到炕边坐下,三指搭上了她的脉搏。
目光落在她刑伤未愈的十指上,徐仲呈淡淡道:“当年不可一世的女将军,竟也有这般穷困潦倒的时候——”
云怀璧闻言欲收回右手,被他用力按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你这副身子骨,按从前的熬法,不出两年必定油尽灯枯。现下既来了江南,好好将养着,再活五年没什么问题。”
“我不怕死,我只怕死不瞑目”,云怀璧面无表情道:“徐老可消气了?”
徐仲呈冷笑了一声:“还剩两天余十个半时辰。”
云怀璧慢慢青了脸,掀开盖毯下了炕,扶着炕沿朝徐仲呈双膝跪下。膝盖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她疼得脑袋一空,半个身子伏在了炕边,闭目喘息不止:“恳请……恳请徐老看在恩师的薄面上,容我于屋内跪请。”
徐仲呈垂眸:“坊间传言,寿陵坍塌案,是你为求自保,一封奏疏亲手将商府满门送上了绝路。我确有寿陵坍塌案的线索,但绝不会告知叛离师门的孽徒。”
云怀璧惨淡一笑:“徐老好歹混迹官场多年,可曾想过那纸奏疏非我所愿,可曾想过其中另有隐情?”
“愿闻其详。”
“徐老容禀。”
她宛如捏着一把尖刀,自剖肺腑,将那段血淋淋地往事一点点挖出,跪伏着送到昔日政敌的脚下。
……
寿陵坍塌,龙身被毁,祥瑞全无。
各地反贼蠢蠢欲动,皆欲借势而起,一时朝野上下惊惶不安。
是日,锦衣卫涌入内阁,将商千载拷上枷锁、槛送诏狱。
次日早朝,锦衣卫指挥使李莫童奉上了商千载的亲笔供词,称其已招认在修葺寿陵一事上确有所懈怠,以至于陵寝粗制滥造,引来坍塌事故。
为震慑反贼、安抚民心,众臣提议以不赦之罪论处,将商千载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独云怀璧岿然不动,据理力争。
她怀疑锦衣卫严刑逼供,李莫童当即命太医院全员前往诏狱为商千载验身。
锦衣卫并未动刑,商千载便已招认。
辩无可辩。
……
徐仲呈抬手打断:“鉴兄竟真的认了罪?”
云怀璧道:“几百朝臣皆可为证,我没有必要说谎。况且那份口供我也看过,确是恩师亲笔所书。”
……
奉天殿内,气氛降至冰点。
此时,缺席的钦天监监正突然披发跣足冲进朝堂,疯疯癫癫地嘟囔着天神降罪、无血不破等鬼辞诳语。
云怀璧怒言斥责,那监正竟大吼一声“牝佞误国!”随即一头撞向殿内大柱,当场身亡。
满朝愤慨。
众臣坚称云怀璧乃商千载同党,不尊朝堂、不敬先帝、不顾社稷,一人提议将云怀璧当堂廷杖以彰法度,很快群臣跪请,大有逼宫之势。
李太后将两岁的小皇帝捂入怀中,下令廷杖四十。
紧接着,锦衣卫持杖而入。
满身功勋、衣冠如玉的兵部女侍郎,被锦衣卫粗蛮推倒,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尽衣裳。
大明朝迄今三百余年,她是首位以女子之身位列朝堂的重臣,亦不得不直面女子身份被褫衣廷杖。
手臂粗的刑杖重重地砸在身后,每一杖都几乎要将她砸成两半。满口仁义礼智信的朝臣,觑探着那裸|露的肌肤与浮起的肿痕,皆是面红耳赤。
她曾一面残盾抵挡敌军箭雨,也曾被京城流民杀入府邸命悬一线,但她从未有过那般被禁锢的怔忡、被鱼肉的绝望。
劈向她的刀俎,来自于她以命相护的朝廷。
可即便骨碎肉烂,时间也能治愈刑伤。无法治愈的,是她被观刑时如同荡|妇羞辱般的不堪凝视,每一道凝视都是一根无形的银针,密密麻麻地刺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死不休。
她被廷杖的剧痛折磨得神志不清,视线也被眼泪遮挡得影影绰绰,可那些不可言说的凝视,却一丝不落地被她尽收眼底。
她害怕这种凝视。
更害怕百年之后,因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语,她的魂魄也会被一遍遍地扒净衣裳,承受来自后世千秋万代的凝视与鞭挞。以至于如今距离那场廷杖已逾五年,她仍然时不时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
……
“衣冠禽兽。”
徐仲呈冷冷地吐出了四个字。
“也不全是。当时有一人,低眸垂首,连余光也不曾落在我的身上,可谓端正君子”,云怀璧笑了笑:“说远了,还是继续吧。”
……
四十杖毕,锦衣卫放回了她的衣襟,盖上了她身后那两团烂肉,将早已昏迷的她拖出了奉天殿,殿内唯余一路血迹蜿蜒。
这一昏迷,便是十天。
醒来时,凤冠锦袍的李太后坐在她的床榻前,还带来了一封空白的奏疏和一副笔墨:“商千载既已认罪,云卿该与他割袍断义明哲保身,而非一意孤行,与整个朝廷作对。亲笔定罪定罚,无疑是割袍断义的最好方式,哀家给你这个机会。”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无需靠背叛师门明哲保身,太后娘娘请回。”
李太后并不愠怒,反如春风化雨般温柔相劝:“哀家向你保证,只要你亲手写下这份奏疏,哀家必命司礼监原封不动地打回,直至修改成将商千载等人流放为止。可若你不肯写就,哀家便只能依照内阁提议,将商千载、云蓉、及商府满门凌迟处死了。”
被杖伤折磨得神志不清,彼时的云怀璧竟无比坚信流放的希望,接过笔一蹴而就,随即力竭昏睡,不省人事。
……
云怀璧颓然闭上了眼:“后面的事情,徐老也都知道了。司礼监并没有将我的奏疏打回,而是直接批红盖印,命锦衣卫即刻执行。”
徐仲呈冷笑道:“如你所言,你是受了李太后的蒙骗,才挥笔写下了那封绝命奏疏?”
听他毫不客气地怀疑自己推诿,云怀璧无奈道:“我与李太后的关系,徐老应该比谁都清楚。她亲口许诺,我一定会信。”
当年她女扮男装高中探花,被戳穿身份后打入北镇抚司大牢,是李贵妃无数次枕边蜜语,才求得先帝放她出狱;绥京之役,更是李贵妃将她破格提拔成了兵部侍郎。救命之恩、知遇之情,两人谊同金兰,一时佳话。
云怀璧又道:“朝廷复于旧都后,我一直在忙着驱逐尔等主和一派,根本没空搭理修葺寿陵这等小事,完全不需要靠那封奏疏自证清白”,她长叹了一口气:“这封奏疏唯一带给我的,便是千钧之重、难以洗雪的杀师罪名。”
徐仲呈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追问道:“寿陵坍塌案迄今已有五载,为何这五年光阴,你从未试图重查旧案、探明真相?”
云怀璧解释道:“徐老有所不知,当我写下那份奏疏后,再醒来时,商府满门已灭。而递到我眼前的,则是一封荆襄流民大乱、饶星岳向朝廷求援的战报。”
鞑靼来犯,京城大量流民逃至荆襄,是故平晟二年初,云怀璧特派在抗倭中立了大功的饶星岳前往平叛。
徐仲呈问:“你助饶星岳平了荆襄之乱?”
“是”,云怀璧颔首:“半年后我班师回朝,便听说北镇抚司的库房里曾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寿陵坍塌案的所有卷宗。”
她喘了一口气:“我不是什么也没做。荆襄平乱后,我统领兵部、执掌内阁,废了李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将锦衣卫指挥使李莫童、和当初在我那封奏疏上批红盖印的秉笔太监苏敏,皆凌迟三千刀处死。我还命人将凌迟下来的肉和剩余的骨架,烤熟了、熬成汤,命锦衣卫和司礼监众人吃得一点不剩。与此案略有牵连者,我要么杀了、要么贬了,一年之间便将朝堂处理得干干净净了。只可惜,寿陵坍塌案,终是死无对证、查无可查。”
逼问她太久,徐仲呈差点忘了她身为巾帼宰辅的雷霆手段。此刻她云淡风轻地提起,徐仲呈竟不由打了个寒战。
“徐老,我说完了,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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