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沉思往事

寿陵坍塌,龙身被毁。

各地反贼蠢蠢欲动,皆欲借势而起,一时朝野上下动荡不安。

是日,锦衣卫涌入内阁,将商千载拷上枷锁、押送诏狱。

次日早朝,锦衣卫指挥使李莫童奉上了商千载的亲笔供词,称其已招认在修葺寿陵上确有所懈怠,以至于陵寝粗制滥造,引来坍塌事故。

为震慑反贼、安抚民心,众臣提议以不赦之罪论处,将商千载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独云怀璧岿然而立,据理力争。

她怀疑锦衣卫严刑逼供,李莫童当即命太医院全员前往诏狱为商千载验身。

锦衣卫并未动刑,商千载便已招供。

辩无可辩。

……

徐仲呈抬手打断,满腹疑窦:“鉴兄竟真的认了罪?”

云怀璧道:“几百朝臣皆可为证,我没有必要欺骗先生。况且那份口供我也看过,是恩师亲笔所书。”

……

殿内气氛降至冰点。

此时,缺席的钦天监监正突然披发跣足冲进奉天殿,疯疯癫癫地嘟囔着天神降罪、无血不破等鬼辞诳语。

云怀璧怒而斥责,那监正竟大吼一声“牝佞误国!”随即一头撞向殿内大柱,当场身亡。

满朝愤慨。

众臣坚称云怀璧乃商千载同党,不尊朝堂、不敬先帝、不顾社稷,一人提议将云怀璧当堂廷杖以彰法度,很快群臣跪请,大有逼宫之势。

李太后将两岁的小皇帝捂入怀中,下令廷杖四十。

紧接着,锦衣卫持杖而入。

……

云怀璧轻飘飘地说出了“廷杖”二字,徐仲呈握紧袖口,久久不言。

……

满身功勋、衣冠如玉的兵部女侍郎,被锦衣卫粗蛮推倒,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尽衣裳。

大明朝迄今三百余年,她是首位以女子之身位列朝堂的重臣,亦不得不直面女子身份被褫衣廷杖。

手臂粗的刑杖重重地砸在身后,每一杖都几乎要将她砸成两半。

满口仁义礼智信的朝臣,觑探着那裸|露的肌肤与浮起的肿痕,皆是面红耳赤。

她曾一面残盾抵挡敌军箭雨,也曾被京城流民杀入府邸命悬一线,但她从未有过那般被禁锢的怔忡、被鱼肉的绝望。

劈向她的刀俎,竟来自于她以命相护的朝廷。

而可即便骨碎肉烂,时间也能治愈刑伤。

无法治愈的,是她被观刑时如同荡|妇羞辱般的不堪凝视,每一道凝视都是一根无形的银针,密密麻麻地刺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死不休。

她被剧痛折磨得神志不清,视线也被眼泪遮挡得影影绰绰,可那些意味不明的凝视,却一丝不落地被她尽收眼底。

她害怕这种凝视。

更害怕百年之后,因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语,她的魂魄也会被一遍遍地扒净衣裳,承受来自后世千秋万代的凝视与鞭挞。

以至于如今距离那场廷杖已近八年,她仍然时不时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

……

“衣冠禽兽。”

徐仲呈冷冷地吐出了四个字。

“也不完全是。当时有一人,低眸垂首,连余光也不曾落在我的身上,可谓端方君子”,云怀璧笑了笑:“说远了,还是继续吧。”

……

四十杖毕,锦衣卫放回了她的衣襟,盖上了她身后那两团烂肉,将早已昏迷的她拖出奉天殿,一路血迹蜿蜒。

这一昏迷,便是十天。

醒来时,凤冠锦袍的李太后坐在她的床榻前,带来了一封空白的奏疏和一副笔墨。

“商千载已经认罪,云卿该与他断绝师生关系明哲保身,而非一意孤行,与整个朝廷作对。

亲自定罪定罚,是断绝关系的最好方式,哀家给你这个机会。”

云怀璧惨笑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无需靠背叛师门明哲保身,太后娘娘请回吧。”

李太后并不愠怒,反如春风化雨般悠悠道:“哀家向你保证,只要你亲手写下这份奏疏,哀家必命司礼监原封不动地打回,直至修改成将商千载等人流放为止。可若你不肯写就,哀家便只能依照内阁提议,将商千载、云蓉、及商府满门凌迟处死了。”

被刑伤折磨得神志不清,彼时的云怀璧竟无比坚信流放的希望,接过笔一挥而就,随即力竭昏睡,不省人事。

……

云怀璧颓然闭上了眼,脸色苍白如纸:“后面的事情,先生也知道了。司礼监并没有将我的奏疏打回,而是直接批红盖印,命锦衣卫即刻执行。”

徐仲呈冷笑道:“如你所言,你是受了李太后的蒙骗,才挥笔写下了那封绝命奏疏?”

听他毫不客气地怀疑自己推诿,云怀璧无奈道:“我与李太后的关系,先生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一定会信她。”

当年她女扮男装高中探花,听着是桩美谈,实则并非那般顺利。殿试上,她被戳穿身份后打入北镇抚司大牢,是李贵妃无数次枕边蜜语,才求得先帝放她出狱、钦点探花。

遑论绥京之役,她直接被李贵妃提拔为兵部侍郎了。

救命之恩、知遇之情,两人谊同金兰、一时佳话,徐仲呈一清二楚。

云怀璧又道:“朝廷复于旧都后,我一直在忙着整顿兵务,根本没空搭理修葺寿陵这等小事,完全不需要靠那封奏疏自证清白”,她长叹了一口气:“这封奏疏唯一带给我的,便是千钧之重、难以洗雪的杀师罪名。”

徐仲呈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追问道:“寿陵坍塌案迄今已有七载,为何这七年光阴,你从未试图探明真相?”

云怀璧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当我写下那封奏疏,再醒来时,商府满门已灭,而递到我眼前的,则是一份荆襄流民大乱、饶星岳向朝廷求援的文书。”

“你去平了荆襄之乱?”

“是”,云怀璧颔首:“半年后我凯旋还朝,便听说北镇抚司的库房里曾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寿陵坍塌案的所有卷宗。”

毕竟是曾在官场上翻云覆雨的内阁首辅,徐仲呈立刻便明白了,李太后为何非得让她亲笔写下那封奏疏。

正是因为恰巧出现了荆襄之乱。

荆襄大乱,曾平倭患、复京城的云怀璧无疑是带兵平叛的最好人选。可若她以此要挟朝廷放人,幕后之人筹谋的寿陵坍塌案便功亏一篑了。

商千载必须死在她出兵之前。

且她必须背负一个污点,以免功高盖主。

没有比杀师更好的污点了。

只怕用来治疗她刑伤的汤药,也被人拿来操控她苏醒的时间。

云怀璧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也没做。荆襄平乱后,我统领兵部、执掌内阁,废了李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将锦衣卫指挥使李莫童、以及当初在我那封奏疏上批红盖印的秉笔太监苏敏,皆凌迟三千刀处死。我还命人将凌迟下来的肉和白森森的骨架,烤熟了、熬成汤,命锦衣卫和司礼监众人吃得一点不剩。与此案略微有所牵连的,我要么杀了、要么贬了,一年之间便将朝堂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可惜,寿陵坍塌案,终是死无对证、查无可查。”

逼问她太久,徐仲呈差点忘了她身为巾帼宰辅的雷霆手段。此刻她云淡风轻地提起,徐仲呈竟不由打了个寒战。

“先生,我说完了。”

耳边风雪仍在呼啸,混着炭火噼啪的脆响,一应一和原是最惹人心烦的,可两人皆静如止水,仿佛对着天上亡灵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祭奠。

徐仲呈终于开了口:“我知道的其实很简单,寿陵坍塌案,并非天意,实乃人为。”

云怀璧略失望道:“我从来不觉得那是天意,我一直怀疑恩师手底下有人假公济私、偷工减料。”

“不”,徐仲呈却斩钉截铁地摇头:“我是指,寿陵坍塌,事在人为。”

他加重了“坍塌”二字,继续道:“案发后,朝野皆以为是木石承重有异,自然而然地将其归结为寿陵修葺不利、偷工减料所致,鉴兄这才难辞其咎。可我认识一位寿陵的督造,他手中有一份官印的账本,详尽地记录了户部拨下的每一笔银钱的归属。他曾胸有成竹地告诉我,如此建造,寿陵绝不存在自然坍塌的可能性。”

云怀璧登时双目圆睁:“也就是说,有人特地挑了先帝迁陵这个时间点一举捣毁寿陵、欲将恩师置于死地?”

徐仲呈道:“那我就不清楚了。”

云怀璧追问:“这位督造叫什么名字?身在何处?”

“王造化。身在江湖。”

云怀璧愕然:“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寿陵总督造,王灵,字造化。

先帝崇道,徐仲呈便三顾茅庐请了龙虎山仙人王造化入世,负责寿陵的修建工作。后来纵使徐仲呈被流放,王造化依然尽心尽力,最终在寿陵交付的前一晚羽化登仙。

徐仲呈坦然:“他算出京城将有大变,提前死遁了。”

“他到底在哪?”

徐仲呈摇头:“仙人居无定所,来去无踪。”

“好”,云怀璧坚定道:“即便将整个大明翻过来,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祝你早日得偿所愿,告慰鉴兄在天之灵。”

这话说得过于诚恳,云怀璧下意识拱手相敬,萝卜手抬起一半便被徐仲呈压了回去。

他继续号着脉搏:“你这旧疾,可是当年杖伤未愈,便匆忙赶去荆襄所至?”

“是。能治好么?”

云怀璧希冀问道。

徐仲呈答:“三百六十副膏药,每个月三次,每次脊背贴上六副,可保你无虞。”

云怀璧感激道:“那便多谢——”

“钱呢?”

云怀璧愣住:“我没钱。”

“没钱看什么病!”

云怀璧理直气壮道:“先生令我在门前长跪受辱,不该给我点补偿么?”

徐仲呈瞪眼:“膏药是白花花的银子!”

云怀璧回:“我丢失的可是尊严。”

“尊严比银子还重要?”

“士可杀,不可辱。”

徐仲呈噎住,却听云怀璧释然一笑:“好在我如今也不是士大夫了。”

“听着怪可怜见的。你想帮鉴兄翻案,可有人愿意帮你翻案啊?”

云怀璧眯眼道:“先生信我?”

“连药钱都拿不出来的穷鬼,能指望你贪几两银子”,徐仲呈翻了个白眼:“但我还是得找你要点酬劳。”

“您说,我看着给。”

徐仲呈慢捋长须,唇边绽开一抹笑意:

“听闻东林书院舒训导曾以一篇《冬川舟雾晨》才惊四座,不知贫道是否有幸,能得舒训导赐下几行佳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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