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保养得宜,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三绺头鬓边插着一朵金丝蕊粉绢花,身形微丰、纤指窈窕,举手投足间尽显温婉气质:“不知姑娘怎么称呼?想要什么样的料子?”
“我姓舒”,云怀璧诚实道:“我身无分文,只是想见识见识何谓稍逊云锦,敢问娘子贵姓?”
妇人哈哈大笑,慢步往内室走:“叫我李娘子就好。舒姑娘随我来。”
内室里摆着一张大织机,织了一半的白缎上折枝葡萄纹样清晰可见,横看侧看皆是流光溢彩。云怀璧不懂织布技艺或织线品类,只在脑海中将白缎与李太后常穿的云锦袍子比对,赞不绝口道:“贵店稍逊云锦的招牌,还是太保守了些。”
李娘子笑道:“云锦乃上用之物,小店岂敢高攀。舒姑娘既识得云锦,想必也是非富即贵的大家闺秀。”
“一介江湖白衣罢了。”
“姑娘这通身的气度,可不像是寻常的江湖白衣”,李娘子抿唇一笑:“姑娘若喜欢我这白缎,何不请楼下那位朋友付个定金?”
云怀璧愣了愣:“不必。我与他——”
她正欲矢口否认两人并非朋友,可自从登上了他的画舫,与他朝夕相处也近两个月了,除开朋友的身份,她不知还能赋予他怎样的称谓。
李娘子似笑非笑道:“恩怨旧事皆如过眼烟云,姑娘何必介怀。能得心上人共渡余生,已是极大的幸事。”
“心上人?”云怀璧毫不犹豫道:“李娘子误会了,我的心上人——”,她顿了顿:“早已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听她回应得干脆利落,李娘子不由替楼下那人叹了口气:“我与姑娘很是投缘,若姑娘得了闲,欢迎来我稍逊云锦阁小坐。”
云怀璧俯身告辞,数步远后忽而回望,见李娘子恬然坐在织布机前,认真且专注地纺织着那几朵缠枝葡萄。男掌柜将一瓣橙子剔尽了白膜,笑着送到她唇边,她低头含下,嫣然一笑,衬得那如雪似月的白缎都失了光采。
*
莫愁湖上有一楼,名曰胜棋楼,传闻朱元璋曾与徐达在此对弈,徐达胜棋的同时还将棋子摆成了“万岁”二字,以全君臣之礼。
百年倏忽而过,胜棋楼几经辗转,现下流落到了一位神秘的富商手中。富商仿照胜棋楼,在太湖边修建了问棋楼、在西湖边修建了观棋楼、在镜湖边修建了语棋楼……凡此种种,不亦乐乎。
当云怀璧得知“问棋”二字是这等典故时,相当失望。
六楼,古朴的山水屏风隔出一座雅间,雅间的格局与八角亭阁无异。除开中央摆着一套寻常的桌椅炭盆外,东西侧还有两道座凳楣子,可倚栏而望,将太湖风光一览无余。
昨日下了初雪,山头覆了白,凭栏瞻眺,低垂的云霭与连绵的远山连成一片,湖面时而可见几艘悠哉的游船,隐约浮着几缕煮酒的青烟。
等着上菜的间隙,云怀璧懒懒地靠在檐柱边观景,瞥见高灼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高兄有话不妨直说。”
高灼言踯躅着坐在她身侧:“稍逊云锦阁的李娘子,其实是我的——”
“前妻?”
云怀璧唇边噙着玩味的笑,分明与他平视,他却备感压迫,那朝堂上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叫珊瑚。我父亲原是穷苦书生,年轻时入赘了一家商户。我五岁时,父亲突然反悔,带着我离了家门,一直照顾我的侍女珊瑚不忍看我在外头受苦,便也跟着逃了出来。
而后,父亲沾了赌瘾,很快便将母亲施舍给他的家财败光了,人也被那些亡命赌徒活活打死。是珊瑚不惜棍棒加身,告到官府拿回了小半家财,还送我去了东林书院。”
云怀璧笑道:“于是你以身相许了?”
高灼言听着别扭,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么回事儿:“我弱冠那年中了举人,给了珊瑚一个妻子的名分。珊瑚一手绝妙女工,想与我一同在江南经营布料生意,可我不愿放弃读书人身份,一心扑在仕途上,久而久之生了分歧,便将商铺与旧宅给了她,与她和离了。”
“不止吧。”
高灼言如坐针毡:“我与她还有个孩子——”
“高祈安?”云怀璧笑吟吟道:“现在叫李祈安。那掌柜姓李,珊瑚没有姓氏,也随他叫了李珊瑚。”
“是”,高灼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你都知道?”
云怀璧挑眉:“饶星岳可不是吃素的,满朝文武往上数三代,早被他扒得干干净净了。”
锦衣卫指挥使饶俊,字星岳,七年前与她一同平了倭患,五年前与她一同平了荆襄之乱。而后天下太平,他便入主锦衣卫,取代了李莫童的位置。
“怎么不早说……”
云怀璧道:“你不也没说么。方才看李娘子与掌柜夫妻和睦,且余生能醉心于所爱之事,你也不必再有挂念了。”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我本就无甚挂念”,高灼言犹犹豫豫道:“你不介意么?”
“介意什么?”
“我曾有婚配。”
“与我何干。”
轻飘飘的四个字宛如雷霆万钧,高灼言只觉满眼银白色的雪景霎时变得灰白。
与她何干??
他早该想到的,不过问的背后,是不在意而已。
“你真的不介意么?”
他揪着最后一点希望。
云怀璧松了口:“当然了,若不是早知你孑然一身,我也不会与你同舟而行、同席而饮。”
“你不是这么古板的人。”
云怀璧笑了笑:“无关古板,只是不愿后宅女子不安心而已。从前我私下面见有家室的朝臣时,总是有第三人在场的。你不知道,是因为你没有家室,且从不与我私下见面。”
高灼言语噎。
他在期待什么。
他于她而言,从来都是政敌,从来都是她最厌烦的东林党人。
……
言谈间,两人点的蟹粉酪、蟹酿橙、乳鲍螺、黄金鸡、蜜渍梅、青精饭、和两碗消食的沆瀣浆陆陆续续上齐了,云怀璧正准备动筷,屏风又被敲了两声。
这回来的是酒煮蕈、梅花脯、甚至一大盆拨霞供。猪油混着豆蔻胡椒等香料的味道肆虐了满亭清鲜,滚烫的热汤里鲜熟的兔肉翻滚如浪,正如红霞轻拨,满目胭色。
店小二源源不断地将菜单上其他未点的菜品如流水一般端进来,很快占满了桌面,只能另拖来一张桌子,一盘一盘接着摆上去。
云怀璧与高灼言瞠目结舌。
店小二也摸不着头脑,只得将大当家的请来。
大当家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画像,与云怀璧本人核对了一遍:“没错,就是姑娘。”
云怀璧仍是不解,大当家将画像递给去:“周小姐传了话来,命周氏上下必得像招待她一般招待姑娘,绝不可怠慢。”
“周小姐?周从愿?”
大当家点头,又将三四十道菜肴扫了一遍:“姑娘每样都尝尝,若有特别喜欢的,我再命人多做些,让姑娘带走。”
云怀璧试探道:“那这些菜——”
“自然是问棋楼孝敬姑娘的。不打扰姑娘用膳了,告辞。”
好个意外之喜,云怀璧惊叹道:“我知道从愿出身商户,却没想到连问棋楼都是她周家的产业。高兄,你今儿不必破费了——高兄?”
高灼言自觉没趣,好你个周从愿,连请客吃饭的机会也不给我一个。他随手夹了一筷子黄金鸡,循循道:“周氏是江南八大富商之一,掌舵的名叫周真,字从心,周从愿是他小妹。周氏行事低调、财不外露,连我这个前户部尚书,也不知道周氏已经富贵到了此等地步。”
云怀璧笑道:“看来我以后在江南衣食无忧了。”
她指尖点着桌面,想起了失踪的王造化。倘若周氏产业遍及江南、甚至遍布大明,那她似乎也可效仿周从愿,画一幅王造化的画像,请那位周老板代为找寻。
高灼言道:“平晟三年,你颁布新法,令科举入仕不限性别、不限出身。周从愿既是商人,又是女子,如今能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可不得把你供起来么。”
云怀璧眼睛一眯:“我记得当年东林党对此新法愤懑不平,以至推行起来极为不易。可真正实施的时候,尔等又闭口不言了。想来东林党出身江南,多少与商户沾亲带故,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是我狭隘了。”
云怀璧耸耸肩,扒拉了一块蟹粉酪:“高兄,江南可有丹青圣手,能将真人如方才那副画像一般,描绘得神形皆备、栩栩如生?”
高灼言道:“你面前就是。”
云怀璧噗嗤笑了:“高兄如今仍在官场,这件事交给你,不合适。”
高灼言立刻明白是与那桩寿陵坍塌案有关,无奈道:“我早已向朝廷上书乞骸骨,请了三次,都被吏部驳回来了。”
“吏部?”云怀璧问道:“你我走后,现任内阁首辅是吏部尚书李如昭?”
“是。”
“那他可得自求多福了。”
“何出此言?”
云怀璧比划道:“自我记事起,第一位内阁首辅是徐仲呈,最终被流放岭南,成了道士;第二位是我恩师,断头于西市,死无全尸;第三位是我,拶刑断指,贬为庶人。至于李如昭嘛,高兄猜猜,他会是怎样的下场?”
高灼言道:“李如昭好歹是国舅爷,小皇帝想必会手下留情。”
“天要亡他,天子又能如何”,云怀璧夹起蟹粉酪的一角,眯起眼睛细品,只觉入口即化,留得鲜香满喉,心满意足地笑道:“子姑待之。”
高灼严的筷子一顿:“你可还念着朝廷?”
云怀璧意味深长道:“送到我眼前的,不想看也得看,送不到我眼前的,我就不看了。”
高灼言默然放下了筷子:“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云怀璧只专注着眼前的蟹粉酪,并不看他:“说吧,高兄今日带我来问棋楼,究竟所谓何事?”
高灼言开门见山:
“浙江宁波沿海,闹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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