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云怀璧只微皱了眉:“七年前,我与饶星岳奉命剿倭,奈何这群贼寇输了便往海上一躲,寻着时机便卷土重来,实难斩草除根。”
高灼言接话道:“这七年来,浙江一直风平浪静,偏偏此时闹了倭患,料想是远藤义溶已然知晓了你的近况,便肆无忌惮地大举进犯了。”
“云某自认没有这个本事。”
“你有意自谦,朝廷却不肯放过你”,高灼言朝着屏风道:“饶指挥使,进来吧。”
屏风后应声走出来一位五大三粗却泪眼婆娑的壮汉。壮汉抬头看了一眼云怀璧,扑通一声跪倒:“先……先生……”
“我还没死呢,哭什么。”
饶星岳忙爬起来,将她上上下下端详了一遍,哽咽道:“先生受委屈了,是锦衣卫无能……”
此人向来严刑峻法不苟言笑,此时却宛如英雄牵马、烈女卖笑,云怀璧只觉浑身不自在:“浙江闹倭,你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饶星岳掸了掸衣襟的尘土,从袖子里摸出一卷诏书,高举过头,清了清嗓子道:“陛下有旨。”
高灼言自如跪下:“臣高烈恭请陛下圣安。”
云怀璧仍是站着,颔首行了个江湖白衣的抱拳礼:“民女云舒恭请陛下圣安。”
她官职虽废,但御前不跪的恩典未除,饶星岳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圣躬安。惊闻浙江宁波府突逢倭寇侵袭,朕心甚忧,今封云舒为兵部侍郎兼浙直总督,命速往宁波平患。钦此。”
云怀璧直视着那一片明黄,这份诏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李太后特意封她为兵部侍郎,是以九载旧情相诱。凭她的将才和手腕,重回权力之巅不算难事,只在她一念之间罢了。
可她犹豫了。
这些时日,她习惯了没有东厂和臣民监视的自在生活,吃惯了不必重重试毒的新鲜蔬果。从前她从不认为睁眼是早朝、闭眼是奏疏的日子有多辛苦,可来了这儿她才知道,原来太阳没了她云怀璧依然亮,原来大明没了她云怀璧不会亡。
更何况,她还没有找到王造化。或许无上的权力更利于她找人,但绝不利于她找到活人,想必王造化本人也不愿再踏足京城那腌臜之地吧。
于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高灼言:“高兄可看好了。”
说罢双手接过圣旨,却在转身的一刹那信手掷进了火盆里。跃起的火苗瞬间将绢布吞噬,几块猩红的残片飘到她脚边,燎成轻浮的灰烬,而她随心所欲地一脚踢开,归座舀了一勺蟹酿橙:
“人间至味是清欢。”
饶星岳目瞪口呆,两股战战:“先生……这损毁圣旨,可是要杀头的啊……”
“如此胸无点墨的圣旨,是李太后写的吧”,云怀璧冷哼了一声:“那就找李太后再请一道取我首级的口谕来,我必即刻就死,绝不拖延。”
高灼言道:“饶指挥使,我替你作证,你的圣旨已传到,是云怀璧大逆不道,要砍也是砍她的头,与你无关。”
“先生……”
见饶星岳仍是摇摆不定,云怀璧与他四目相对:“浙江军情要紧,别在我这儿耽搁时间了。”
她眸中是不容拒绝的坚定,饶星岳立即平稳了心绪,以昔日部下的礼节单膝跪地:“末将告辞,后会有期。”
待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云怀璧笑了笑:“多谢高兄特地引我来此听旨,保全了我舒玉的浅薄身份。”
高灼言忧虑道:“浙江倭寇关乎大明社稷,你真的不在乎了么?”
“有饶星岳在,不会有事儿的。”
“什么?”
云怀璧抬起头来:“高兄难道没有想过,为何是饶星岳前来传旨么?”
高灼言昨夜确有一瞬犹疑,但也只当饶星岳与她关系甚密,由他传旨更显诚意罢了。
云怀璧道:“当世唯二与倭寇交过手的主将,便是我与饶星岳。我猜测饶星岳的袖子里定有两份圣旨,另一份则是封他为浙直总督以平倭患,若我抗旨,必由他代劳。”
“你这般确信?”
云怀璧笑道:“你看方才饶星岳那神情,便知我猜对了。李太后这个人,我再熟悉不过。”
提起李太后,她心里还是微微刺痛了一瞬。寿陵坍塌案,多年挚友一朝反目,她在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任何朋友了,李太后亦然。
高灼言调侃道:“可饶星岳离了你,从未打过一场胜仗啊。”
“高兄也太看不起人了”,云怀璧失笑道:“大明不缺我一个将领,也不能缺我一个将领。这些年我在兵部栽培了很多人,即便饶星岳不顶事,也还有他们,小小倭寇,还能将我大明朝翻了天不成。”
高灼言定定地看着正大快朵颐的女子,觉得她变了很多,但似乎什么也没变。
“要是李太后命人抓你回去怎么办?”
云怀璧狡黠一笑:
“她要抓的是云舒,关我舒玉什么事?”
*
从问棋楼回书院后,云怀璧称病避世,只在静阑苑内或是琢磨王造化画像、或是修整东林书院古籍。她不现身,书院内没了评头论足的焦点,风气渐渐恢复如常。
称病躲了两个逢八,是日,松儿请她前去林晦山的鸣涧苑商议要事,究竟是何等要事,松儿却一无所知。
“云首辅好歹也算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竟然折在了一个太监手上,这太监还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着实荒谬。”
“李兄有所不知,听说那西厂太监荀微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云怀璧寡居多年,怎能不动心?”
“如此便能为他特地另开一个西厂?将滔天权势倾囊相让?”
“不然怎么都传,荀微是当朝嫪毐呢。”
“你们猜猜,云怀璧被赶出京城之后,会在哪儿落脚?”
静阑苑到鸣涧苑,正心亭是必经之路。云怀璧与松儿路过时,六位学子正于亭内七嘴八舌地关心着家事国事天下事。她恰巧听见了一句“在哪儿落脚”,略心虚地咳嗽了一声。
“先生好。”
六人与云怀璧陆陆续续行过师生礼后,背对着她继续方才的话题。
“那必然是去祁山了。你们没有听说过吗,当年龙虎将军商憬鹤葬身祁山山火,云怀璧特意为他在山脚下修了一座衣冠冢,还在衣冠冢附近盖了一栋念鹤楼,扬言待大明国泰民安之时,她便功成身退,于念鹤楼内安度晚年,临了魂归祁山,与龙虎将军商憬鹤死同穴。”
“噫——”
“真的假的?”
云怀璧垂首。
是真的。
平晟二年,商府被抄没家财后,她将国库里所有与商憬鹤有关的物件儿,尽数搬去了祁山脚下的念鹤楼。她对苍天起誓,再给她十年,她必还大明一个太平盛世,彼时必归念鹤楼,青灯古佛,略偿杀师罪孽。
谁知五年后,她被迫离京,没有选择北上,而是一叶扁舟漂向了江南。
“能拱手山河为美人,她不是已经移情别恋了么?”
“我要是商小将军,我可不愿意让一个太监的对食玷污了我这清静的焚身地。”
云怀璧低头一笑,这群小孩儿真有意思,只在意她的风流情事,丝毫不谈论元曦宫贪腐案本身,且还天真无邪地信了她和荀微的所谓奸情。
“对食?哈哈哈……两情相悦才叫对食,荀微能毫不留情地将那个老女人拉下马,定然没对她动过一点心思。”
老……老女人?
云怀璧瞪大了眼,她上半生确实做过不少惊心动魄的事儿,可如今满打满算,虚岁也才二十七,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怎么担得起一句老女人?难道在东林书院这帮学生眼里,巾帼宰辅云怀璧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了?
难怪即便元曦宫贪腐案传来了这儿,这群小孩儿也丝毫不怀疑她的身份,还敢当着她的面津津乐道。
走远了,云怀璧问松儿:“他们是哪一斋的?”
松儿挠挠头:“先生的凌云斋啊,先生没见过他们?”
原来是她负责逢八讲史的凌云斋。然她逢八能逃则逃,来书院一个月了,愣是一节课也没上过,只记得一共有七个人,不是秀才便是举人,李祈安也是其中之一。
“凌云斋不是有七个人么?怎么少了一个?”
松儿回道:“郑举人不久前请假了。”
“郑易,郑知简?”
松儿点头。
这个郑知简她略有耳闻,不过不是因为他,而是他父亲,浙江都指挥使司指挥使,郑悟冰。
七年前,担任浙江指挥使的还是郑知简的爷爷、郑悟冰的父亲,郑老爷子。郑老爷子在平倭之役中受了重伤,没享几年太平就过世了,临终前向内阁陈情,举荐自己的儿子郑悟冰继任浙江指挥使。
郑老爷子劳苦功高,且彼时浙江无恙,郑悟冰只需稳守江山即可,内阁便允了郑老爷子所请,提拔了郑悟冰。
都说虎父无犬子,这个郑悟冰却被郑老爷子保护得严严实实,四十年来从未上过战场,是个只知纸上谈兵的家伙。幸而有郑老爷子余荫庇佑,这五年来也没出过大纰漏。
可倭寇来犯,他能否守住浙江,云怀璧不得而知。
好在,还有饶星岳。
不好——
云怀璧突然黑了脸:“松儿,郑知简是什么时候请假的?”
松儿算了算:“大概……十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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