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焚旨明志

鸣涧苑内,檀香袅袅。

林晦山与高灼言居于上座,皆面色凝重,下方端坐一中年男子,副将装束,正与两人沉声交谈。

云怀璧掀帘而入:“见过两位山长。”

那副将亦起身行礼:“浙江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郑指挥使近侍,郑穆,见过云先生。”

“何事?”

郑穆将一张字条递给云怀璧,字条上书八个大字:

欲救郑易,拿云舒换

云怀璧只瞟了一眼,便大肆嘲笑道:“七年不见,远藤义溶的字迹还是一如既往得难看”,她接过字条:“怎么,郑知简被倭寇抓了?”

郑穆道:“知简在押送粮草的路途中,遇上了偷潜上岸的一队倭寇。我军护住了粮草,但知简被劫走了。次日,一枚羽箭射入了饶总督和郑指挥使的营帐,箭杆上便缠着这张字条。郑指挥使派我前来东林书院,就是想请先生——”

云怀璧打断道:“郑知简是朝廷任命的押粮官?”

郑穆摇头:“不是。”

“郑知简在浙江都司有官职在身?”

郑穆仍是摇头:“没有。”

云怀璧冷笑道:“那为何押送粮草的重任,会落在郑知简身上?”

郑穆支吾道:“是郑指挥使指派的……”

“自作孽不可活。想挂蹭军功扶摇直上,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被当着高灼言和林晦山的面直言不讳,郑穆羞愤交加,但又不得不俯首相请:“求先生施以援手。”

云怀璧道:“郑悟冰想让我做什么?”

郑穆想把那张字条再亮给她看,左摸右摸没摸着,才想到已经被云怀璧收起来了:“云先生知道的……”

云怀璧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她如今无权无势,只剩烂命一条了,竟还有人对这条烂命虎视眈眈;郑悟冰堂堂浙江指挥使,竟会对倭寇厥词深信不疑。可笑之余又有些可悲,一介封疆大吏,大明安危所系,竟将指挥使之职当作郑家世袭的官位,竟对域内子民无丝毫庇护之心。

“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就是准了郑悟冰的浙江指挥使。”

郑穆急切道:“先生侠肝义胆、忠君爱民,想必不会见死不救吧!”

“平时骂我牝佞,要我去送死的时候夸我侠肝义胆?”

“可知简到底是先生的学生、是东林书院的学子!”

“从未传道授业,算哪门子学生”,云怀璧看向高灼言和林晦山:“两位山长的意思呢?”

林晦山答:“以你与远藤的宿怨旧仇,你若进了倭寇贼船,必死无疑。可知简既是东林书院的学生,又是郑指挥使的爱子,我等也不能袖手旁观。”

高灼言道:“若你愿意前去,书院必竭尽所能保你平安;若你不愿,我二人必竭尽全力与郑指挥使和郑副将交涉。”

“多谢两位山长”,云怀璧细细捻着袖中的字条,片刻后抬首道:“两日后,我与郑佥事一同前往浙江。两位放心,不出三个月,云舒必还给东林书院一个全须全尾的郑知简。”

本以为她言辞凌厉已无希望,不料峰回路转。郑穆喜极而泣,而后又追问道:“先生可否尽快动身?”

微蠢的人会惹她生气,太蠢的人她只会觉得可爱,于是温声软语笑道:“总有些遗言要和旧友交代不是?”

“噢——”郑穆似有所悟:“那两日后同一时间,我与先生启程浙江。”

*

午后,高灼言孤身来了静阑苑,见茗儿正歪在炕上念千字文,而云怀璧已经在收拾金银细软了。

“何时动身?”

云怀璧答:“酉时。”

高灼言笑回:“我就知道你会摆他一道。”

云怀璧耸耸肩:“倒也不是刻意,只是我怀疑,浙江宁波有人——”

她略一迟疑,高灼言自然地接话:“通倭。”

云怀璧点头:“如你所言,远藤义溶但凡知道我在江南,绝不敢轻易来犯。他一封手书射给了郑悟冰,定是近日有人告知了他我的下落,只怕这个一命换一命的馊主意,也是那个人出的。”

“有人想借倭寇之手取你性命,浙江不太平,我挑了些暗卫,他们会暗中护着你。”

“不必”,云怀璧回绝道:“暗卫容易打草惊蛇,我一个人去就好。”

尽管早有预料,高灼言还是不死心地部署了一上午。“那至少让茗儿跟着你去,她会些拳脚,也能照顾你的起居。”

“不必了,我一个人去。”

“倭寇登岸、将领畏战,此时宁波沿海必然乱成一团,你贸然前去极其危险。”

云怀璧岂会不知,她温和地宽慰道:“高兄放心,若真到了进退维谷的绝境,我必挥剑自戕,绝不会让自己落到倭寇手上。”

高灼言原本耐着性子劝着,忽听到她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挥剑自戕”,再也克制不住满腹的激愤:“自戕?!云舒,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云怀璧只觉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太过莫名其妙:“以前还值几个钱,现在一粒草芥罢了。不过在郑悟冰和郑穆的眼里,我还能换回一个郑知简”,思之令人发笑:“放心,我一定将郑知简好生救回来——”

“救?你现在既无政权又无兵权,你靠什么救?”

云怀璧点了点太阳穴:“脑子。”

“倘若天底下任何事情你都能算无遗策,当初又怎么会着了西厂的道?”

云怀璧本就心烦意乱,此刻没有心思如往昔朝堂激辩一般与他争论,又听他翻起了西厂旧账,索性开门见山:“元曦宫贪腐案编造得错漏百出,连我云府的管家云哀都早早察觉了不对。若非我自己愿意跳进去,这天底下谁能奈我何?”

高灼言愣了半晌:“……云舒,你就这么喜欢荀微?从权势到性命,你还有什么是舍不得送给他的?”

云怀璧难以置信,居然能从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东林翘楚高灼言口中听到“喜欢”二字。

“高兄,你中邪了?”

高灼言冷哼了一声:“短短半年,你将荀微从一个无品阉宦提拔成了正四品御马监掌印太监,又给他开设西厂,许他监察百官,日日与他形影相随,京城谁人不知他是你云怀璧的宠宦?”

云怀璧噎住,埋头继续收拾衣裳银两,试图用冷漠结束这场无谓的争端。

待高灼言终于拂袖而去,茗儿从帷幕后探出半个头来:“先生,荀微是谁啊?”

云怀璧眨眨眼,玩笑道:“一个大美人。”

“先生真的喜欢他?”

云怀璧愣了愣:“我从来不喜欢他。”

“那老爷吃得哪门子醋噢。”

“什么?”

茗儿慌忙摆摆手,转了话头:“先生,你还会回来吗?”

云怀璧微微颔首。

王造化的画像还未完成,寿陵坍塌案的真相还未昭雪,她一定得平平安安地回来,死亡不过是最无畏的退路而已。

“此去生死难料,但若我回来了,记得将整本千字文背与我听。”

*

顺天府,紫禁城,清宁宫。

呕哑嘲哳的琴声从内殿传出,并着酸臭熏天的酒气,连宫外立身侍奉的宫人都不禁蹙了眉头,所幸夜色深沉,不必因失礼犯上而遭重刑伺候。

李太后被金衾玉枕簇拥,恹恹地斜倚在贵妃榻上绣花,脚下司礼监掌印太监覃霜白双膝跪地替她捏腿。十步远处,周从愿一袭红衣玉带,随手把玩着一柄有价无市的小蕉叶,连着隐下了好几个哈欠。

“周卿的琴,弹得可真难听。”

周从愿悻悻道:“臣不会弹琴,请太后恕罪。”

“哀家想听《酒狂》。”

覃霜白停了手上的动作:“奴婢去唤司乐司的人来?”

“哀家想听云舒弹。”

覃霜白霎时冷汗直冒。从寿陵坍塌案起,云怀璧便成了清宁宫的忌讳,偶有宫人提起,无一不被李太后杖杀。今日李太后许是喝醉了,才放言谈及她的名字。

“要是娘娘想要天上的月亮,奴婢还能尽力去够一够,可那个人……比月亮还要远啊……”

“那哀家自己弹。”

周从愿闻言起身退至一旁,覃霜白将李太后慢慢搀至琴前坐下。

“当年先帝得了这把小蕉叶,欲赏赐中宫,哀家也想要,便施了点宫里的伎俩夺了来。不料被王太后知道了,她以扰乱宫闱以下犯上为由,罚哀家在清宁宫门口长跪两个时辰思过。那时,云舒进宫陪王太后用膳,得知了前因后果,哄得王太后放了我,还扶我回了宫。”

“这是哀家第一次见到她。”

殿内无人敢答话,唯余炭火噼啪。

“她笑着对哀家说,为了这点小玩意儿争风吃醋不值得,要争就争更大的东西。后来,哀家想要争这天下了,却把她弄丢了。”

“但那又如何?她毕竟还在朝为官,只要哀家一道口谕,她就一定会进宫来陪哀家;只要哀家一动怒,她就一定会跪地请罪——”

李太后猛然看向周从愿,周从愿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弹琴惹她动了怒,思虑再三还是跪下了。

李太后慢慢走向她,裙摆几乎贴上了她的额头。周从愿正惴惴不安,惊觉李太后俯身凑了过来,一张国色天香的脸与她仅半指之遥,她吓得膝行退了两步:“太后!”

李太后无趣道:“云卿从来都是跪得笔直,任哀家怎么戏弄也无动于衷。周卿连她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

说罢回到小蕉叶面前,抚指上弦,旋律磅礴而生。

周从愿着实被惊艳了一把。她一直认为李太后此人弄权谋权有余、治世之才不足,此刻这曲《酒狂》,倒是有几分杀伐决断的君王之气。

一曲弹罢,李太后停指住弦:“可如今,她连哀家的圣旨都烧了,呵,要这天下也没什么意思。”

见周从愿仍是跪着,李太后挥手道:“平身吧。”

周从愿却重重叩首:“臣请太后下旨,准刑部重查元曦宫贪腐案。”

半晌,李太后问覃霜白:“荀微呢?这些时日怎么没见着他?”

覃霜白答:“据东厂番子回报,荀督公查抄云府后,便孤身去了祁山。没寻着人,又去宁波府了。”

“祁山……,呵,他得了她半分青睐,还真把自己当商憬鹤了。霜儿,你也去一趟宁波府,替哀家看看热闹。”

覃霜白应了声“是”。

周从愿再度请旨:“刑部可私下立案,再暗查暗访,绝不会给太后娘娘添麻烦。”

一片沉寂之中,李太后笑意渐生,青葱如玉的食指轻挑那根臣弦,极为圆润的琴音伴随着一道清丽婉约的应声在殿内悠悠回响: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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