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杉在一片均匀的呼吸声中睁开眼睛。
窗纱很容易被卸下再装好,从宿舍后墙到学校南门只需闲步六分钟,中途路过实验楼。
自行车租赁行的男老板睡得像死猪一样沉。她收起铁片,花了点时间为它充气、润滑、清洁链条,直到它能迅捷无声地四下穿行。
胡同口有个替人望风的家伙。她随便做出点动静来,牠就吓得一头钻进铁皮棚内。她为自行车寻得一个妥当的角落,转个方向,从另一头走进巷中。
夜里再看那招牌,和气不足,阴森有余。谢杉拣选一段砖墙,轻而易举地翻过,用夹克叠成软垫,避开意料之中的玻璃碎渣。地窖设在什么地方?她绕到后院,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
板门之内,夏夜温度逃得无影无踪。寒气充斥每一个角落,她展开夹克披在身上,手臂刚刚穿出袖筒,便被另一只手紧紧攥住。
“你来干什么?”
这只手很有力气。但如果她愿意,也能迅速甩开。谢杉任由她攥着,轻松愉快地开口:“连掌柜好胆量。也不怕被发现吗?”
那声音又冷了几分。“发现什么?”
“紧张太多,惊讶太少,装得不像。”谢杉点评道,“连掌柜,不瞒您说,我家做水产生意,难免也买硝石制冰。可是,”她转过脸,弯起的眼睛比夜色更黑,“掌柜这一方铺面,每天接待不出百人,怎么冰块的用量是我家三倍还多?”
“我用多少冰块,你管得着么?”连嘉佑冷笑道,“我认得你。《狮吼记》那天的学生。”
“掌柜好记性!”谢杉笑意更深,“您聪明,就是不肯打开天窗说亮话。”她摆摆手,“那只能我来挑明了。当天早些时候,我去过一趟天桥市场,正瞧见您家的小伙计买硝石,我家仓库在伏天里也从没买过那么多。故而留了个心眼。连掌柜,尸体一直冻着不销毁,是会出问题的。”
连嘉佑从头到脚将她扫视一遍。“小后生,出不出问题,那是往后的事。”她咬字清晰,寒意刻骨,“只谈今天晚上,我冰块充裕,不介意再多冻一具。”
“这么说话多伤和气,是不是?您误会我了。”谢杉从怀中摸出一只玻璃瓶,“我来帮您看看,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她单手拔开瓶塞,将瓶口粘牢的一只小虫扫进去,微笑着请连嘉佑欣赏它怎样吱吱地化为一缕青烟。
“掌柜的,您觉得怎样?”谢杉摇摇瓶子,流光映在她黑潭般的眼里,浓稠得好像也能融化血肉。
“你要什么条件?”连嘉佑眯起本就狭长的眼睛。
“我不跟您做交易。”谢杉摇头,“我只是好奇心太重,什么都想试一试——比如,我还没亲自处理过尸体呢,也不知道处理牠这一具,需要多少溶液、多长时间?”
连嘉佑静默片刻,转身便走。“跟过来。”
八口瓦缸一字排开,她径直走向最内一口。谢杉稍一琢磨,大概明白其中意义:双腿分四口,双臂、躯干、脑袋各一口。今晚的溶液只有一瓶,该从特征最明显的脑袋开始。
谢杉同连嘉佑一块一块搬弄半天,回身再要搬开一块时,乍然同那颗惊惧不已的头颅对上视线,也不由心下一跳。再回神,她已经抓着头发将它提在手中。
连嘉佑背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看她一手握着瓶子,在那张脸上来回试探。
谢杉很快发现了直接浇灌的效率问题。她一边尽量均匀地利用每一注液体,一边兀自思索:若能精确地将组织拆解下来,聚成一堆,再以溶液浸泡,效果大概好得多。
她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地购买解剖书籍。图书馆也会留下借阅记录。有没有非常容易获得、又能不动声色地归位,内容精确详实的学习手册呢?
“你突然笑什么?”连嘉佑冷不丁问出一句。
“满足好奇心的过程太美好了。”谢杉由衷地回答。
整张人脸只剩下挂着血水脓液的森森白骨,谢杉摇摇瓶子,请连嘉佑来验看。“等我制得新的溶液再来。我给您写个方子,您要是有手段,也可以自己制成。好处是量大,坏处是不怎么纯净。”
“我这样放你走,你去报官怎么办?”连嘉佑看了结果,觉得满意,又疑心她的目的。
“报官?我图什么呢?”谢杉叹口气,把玻璃瓶交到她手里,“这个留给您。我们学校的溶液瓶子是特制的,标签也印着图案,您拿出来,谁都认得。”见连嘉佑不说话,她又道,“我名叫谢杉。言字旁的谢,杉木的杉。您也知道我长相。”
连嘉佑可以转移尸体,谢杉一个学生却跑不得。“好,”她慢慢地说,“下次你来,我把瓶子还你。”
谢杉觉出困倦来。“一言为定。”
她一直睡到接近中午,再睁眼时四下安静,只有近处一张满盛怒意的脸庞。
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个时候醒。谢杉暗骂一句,又把眼睛闭上,无谓地希望动静没被发现。
“起来。看着我。”江铎丝毫不留情面。
“我下午才有课,睡一会怎么了?”谢杉毫无气势地反驳一句,认命地起身披上外衣。
“你不可能从十点睡到现在。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江铎经过书架将书本放好,转回身瞪着她。“不许装傻,”她顿一顿,又警告道,“你一不头疼,二不失眠,身体康健得很。”
谢杉自知难以蒙混,“很多地方夜里会上锁,白天的经验没法沿用,我又去摸索了一遍。”她越说自信,“放心,没惹任何麻烦。”
江铎了然地摇头。“魏教授很赏识我,叫我闲暇时候常去找她。另外,我要旁听凯伦女士的医学,还要到明华女中去教课,的确分不出心思盯着你。”她指尖搭上一支崭新的钢笔,“但是,如果需要给姐姐去信,我依然可以效劳。”
谢杉原本听得莫名其妙,直听到最后一句,连忙奔过来握住她双手,“使不得,使不得!”她赔着笑脸,“热天存不住货,姐姐必然忙得不可开交,我们还是不去打搅她的好!”
“你知道就行。”江铎以手覆面,闭一闭眼,“陶有为去做她的调查,中午不回来。林宛瑛与我一同下课,大概已经在食堂了。我们也去吃饭吧。”
过午课程不少,谢杉听得略微犯困,将讲义顺过一回,便靠读书挨过漫长时光。或许我也该到处偷听一番,她想。除去将邻桌男同学咏长发美人的情诗塞到长辫男老师的讲义夹里,这一天过得实在乏善可陈。
这种无聊持续到陶有为由校外归来。
晚间食堂人声汹涌,几人围坐的餐桌像座隔绝风暴的小岛,颇有些安然的气氛。谢杉尝过一筷子扣肉,抬头见江铎拿勺子拨弄米粥,林宛瑛不紧不慢地为她那块鱼肉去骨,便知两人同她一样,都在等待陶有为的金口玉言。
主角本人毫不自知地就着扣肉吃下两个馒头,觉得四下寂静,方抬头发问:“你们怎么不吃?”
“等着探长为社员分享情报呢。”谢杉笑答。
“哦——”陶有为嘿嘿笑了两声,“中午遇到个黑心老板,炸酱面里没几块肉,可把我饿狠了。”她喝一口汤,正色宣布道,“白振芳和戏班同门在酒楼聚餐,也宿在同一家酒店,整个过程拥有至少三名证人。”
几人停住动作,等待她的下文。
陶有为扫视一圈,满意地道出另一半内容。“有个服务生很崇拜白振芳,趁着送菜停在门前,想听听她怎样家常聊天;可巧不巧,正听见一句’陶小一那个该死的贱吊。’”
“我又分别问了在场的几个戏班成员。她们被我误导,以为外面听见这句话的不止一个,也都没有反驳。”陶有为放下搪瓷水杯,发出砰的一声,“也就是说,白振芳有作案动机,却没有时间去完成。”
空气沉默片刻。林宛瑛率先发问,“如果整个戏班都帮她作不在场的伪证呢?”
“我们不知道牠是怎么死的。有很多杀人的方法并不需要她在场。”江铎指出。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基础线索一概没有。”谢杉总结。
陶有为显出一瞬间的沮丧。不出片刻,她又挺直脊背,挥舞着汤勺,以指挥作战的气势慷慨陈词道,“人间蒸发是不可能的!让她们瞧好了,有为侦探社,愈挫愈勇!”
谢杉的一系列危险动作,观众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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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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