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
江铎闭着眼睛,这两个字像一把匕首,瞬而斩断她同梦乡连起的丝缕银线。
为什么可以这样确定,陶小一的失踪同白振芳有关?在不被警察发现的情况下,一个纨绔能招惹的人也不可胜言。“该死的”这个词更证明不了什么,她所知道的最高纪录来自谢杉——一天内把它重复了四十五回——被骂的对象第二天照旧活蹦乱跳。
仔细想想,那天晚上,谢杉并没指名道姓地说她记住了谁的长相。“白振芳”全属于她自己的臆断。
谢杉好像比别人多知道些什么,却不肯坦白。江铎心中悚然,不自觉地向枕下伸手,又轻轻缩回。
明天要去女中教课。她用这个理由强迫自己停止思绪,收效虽微,最终倒也睡了过去。
清晨她穿上崭新的蓝布长衫,不很习惯,直到站上讲台,都觉得自己像个冒领教授身份的顽皮学生。明华女中允许旁听,放眼看过,除去比她小不几岁的少年面孔,还零零落落坐了几位妇人。
她深吸一口气。“我名叫江铎,今后负责教授国文、数学和物理。”
一双接一双黑白分明的、闪亮的眼睛,只管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我做学生时,同各位一样地痛恨测验;但这是掌握各位学力最为快捷的方式。”江铎抽出一支粉笔,“有酒两种,甲种四升与乙种五升价值之比若六比七。今甲种四升瓶二十六瓶之价为十三元,问乙种三升瓶二十八瓶该价若干?”她转身扫视台下,“这道题能否解得?”
有人犹豫地站起身,开口却不为解题。
“江老师,”她声音纤细,但很坚决。“每日须先学一课《女子国文》,再开其余科目。”
江铎料想会有这一出。“我已经读过了,不准备教给你们。”她双手撑着讲台,“各位读女校是为做学问,并不为做人妻。这套书里的东西,”她不以为意地扬扬课本,“与其坐在这间教室听我讲,不如回去听你们家里的男人讲,后者还更生动些。”
少年面上仍不服气。“老师说得偏颇。《女子国文》固然未除糟粕,却有大义含在其中。不明大义,便是学问再深,也一样要做奴隶。”
教室角落传出几声私语。大约是在议论她的胆魄可嘉。
江铎扯动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鼓起勇气大声回答,“刘闻道。”
“闻道,请你上来,”江铎递出指间粉笔,“为我们演示一番,’奴’字怎样书写。”
刘闻道再有胆魄,也摆脱不得学生的稚气和长期培养的恐慌。她颤着手接过粉笔。是在惩罚她吧?之前的先生一旦叫人上讲台,那人离挨戒尺也不远了。
可是江老师面色平和,似乎只是想看她默写一个简单的汉字。
少年心下紧张,腕力不稳,在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大而稚嫩的“奴”字。她向后一瞟,见江铎并不阻拦,便放下粉笔,踩着棉花回到座位。
江铎慢慢走到文字跟前,用粉笔为它的偏旁划下一道横线。“我想,应该没人认不得这半边字吧?”她问过话,将目光从那个单薄、苍白的“女”字上移开,依次同每一双活生生的、女人的眼睛对视。
“诸位,”她和蔼道,“你们知道:男子不知大义,便有沦落为虏的可能。”
“可是看看这个’奴’字。另一半的人口,由出生到这个世界开始,已经自动地被视作虏隶。你见过君主关心虏隶有何等心志、何等体魄、何等才华么?”
她一字一顿,语气平正,掷地有声。“有些女子,若是自己为虏,便浑然不觉、满不在意;可是见到男子为虏,反而切切呼号起来。这是否能算’二千年目睹之怪现状’?”
满室死寂,落针可闻。
江铎静静立了片刻,转身擦掉那个刺目的字,重新翻开书本。“我会选择新的国文篇目来讲解。若无异议,请取纸演算这道问题,”她敲敲黑板,“三分钟后交上来。”
整个上午的课堂鸦雀无声,倒为江铎省下几分维持纪律的力气。待她讲到“曝冰于日则冰化为水”时,铃声忽然响彻校园。她想起自己的中学时光,很克制地停住笔道,“下课。”
她收好书本文具,从唧唧喳喳的学生中穿过,直走到较僻静的巷口,才听出有人尾随。
江铎站定回头,见那人惊慌地停住脚,似要转身跑开又不舍得。几番犹豫,终究向前迈出一步。
束紧的头发依稀显出烫卷的形状;短衫长裤朴素至极,可是没有浆洗和磨损的痕迹。步伐迈得异常窄小,仿佛平日不穿裤装。指甲附着几块没能剥落的颜色,指根处散落环形红痕。
江铎心中有数,微笑着伸出手:“女士可有问题?初为人师,不周之处,还请指明。”
“江老师、我,”周围几个中学生欢笑着跑过。少年的话哽在喉咙。
“叫江铎就成,我不过为生计赚点教书钱。”江铎领会她的意思,“后巷有处河滩,中午无人经过,我们到那里去慢慢说?”
白沙静水,夏木成林。江铎在河畔站定,不言语,同对岸一动不动的水鸟遥遥相望。
“你和旁的先生不一样。”良久,少年轻轻地说。
“那是自然。千般人便有千般性格。”江铎假作不解其意。
“不是这个意思,”少年立刻有些着急,“我小时候念过半年私塾,现在跑去女校旁听,可是像你那样向着女人说话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是女人,当然向着女人说话。”江铎话里透出几分疑惑,“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少年回答。她又沉默半晌,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
“不同人眼里的对错也不相同。”江铎淡淡道,“你想让我帮你判断一番吗?”
“杀掉叫你做了虏隶的人,能算错吗?”少年抬起头问,眼里滚动着光彩,在烈日下耀眼无朋。
“不但不错,还是大大的善事。”
“那,杀掉叫别人做虏隶的人呢?”少年又问,“虽然牠并没伤害你?”
“你是女人。”江铎看着她的眼睛,“不论牠想叫哪个女人做虏隶,牠都是你的敌人。”
少年很迅速地抹一下眼睛。“我明白了,江老师。”她慢慢地说,“我大概不会做噩梦了。”
“那便好。你知道么?我许过愿,领了第一笔薪水要请人吃饭。”江铎不由分说揽过她肩膀,“爱吃什么,打卤面还是灌汤蒸饺?前边的小桥食社很受大家欢迎。”
正午的阳光晃眼,蓝布长衫散发着浅淡的油墨气味,有些好闻。少年晕晕乎乎地被江铎带进餐馆,等回过神来,手上已经拿了一份菜单。
她环顾四周。蓝的长衣,白的衬衫,夹杂着黑色点缀。饭食香气也盖不住浓烈的墨味,她沉不下心去,仿佛凳面上有火在烧。
江铎见状叹一口气。“我帮你叫一份外带蒸饺,可以么?很快的。”
少年忙不迭点点头,接过饭盒之后低低地说了句“抱歉”,便消失在门外巷中。江铎目送她远去,方回身走到另一张桌前落座,探身问道:“记住她长什么样了吗?”
“好么,江老师,”谢杉放下勺子,把后三个字咬得极重,“我道你怎么肯花钱请生人吃饭,敢情是拿我当摄像机使。”
江铎赔个笑脸。“我要是能把生人长相记得那么清晰,哪还用得着麻烦您。明天没课,正好到天桥一趟。”
“不成。”谢杉断然拒绝。
“怎么?”
“我记人脸厉害么?还比不上我姐一半呢。”谢杉向后一靠,“谢岭做德益盛掌柜的时候,一个月里来往客人,姓甚名谁,存下多少票据,兑去多少现银,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弯起眼睛,“你猜茶馆的掌柜有没有这般本事?”
正疑惑为什么一个段评都没有,才发现没开段评,天哪。
关于“先生”,这时候主角还没发现它被用成啥样了,后文会再提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振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