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嫡庶

洛阳顾家是名门,家主顾秦官拜司徒,封有爵位,是南征大将军,得皇帝宠信,权倾朝野。顾秦出身游牧民族,没有学识,凭武艺获得官位,朝中多人耻笑,然而他用心百务,善于弄权,不仅朝臣对他畏惧,皇族亦相当顾忌于他。

顾秦早年丧妻,皇帝赐他三位宫女为妾,几年间就为他生育八个儿子,个个自小习武学文,如今都随父从军。顾秦对妾室无心,直到终遇心仪女子,对方还是公主,乃皇帝的姑姑,于是得皇帝赐婚,婚后一年就为他产下一子,顾秦视如珍宝,为嫡子取名顾玖。

顾家八位庶子各名顾依、顾尔、顾叄、顾寺、顾武、顾琉、顾戚、顾霸。顾家第一位嫡子诞生当日,这八位只有七至十岁的男孩儿就被叫到父亲跟前,跪地领命,从即日起,要以侍奉顾家唯一少主的态度来对待他们的弟弟,稍有疏失,必受家法惩处。

当下,顾秦叫来负责管教儿子们的掌刑管家,把八个男孩按上刑凳,褪去下穿衣着,分由八个身有武艺的家丁持杖,每人于臀腿各打九下藤杖,以此提醒儿子们紧记今日命令。

藤杖是顾家家法中最重刑罚,不打外伤,痛楚全在内里,一杖下去就见伤痕,九下藤杖打下来,最年长的长子顾依都疼得摔下刑凳,年幼的顾霸给打晕过去,接下来两天,八兄弟都得卧床养伤,可伤还没好,就得开始轮流充当弟弟的贴身守卫。

后来的十五年间,顾家八子就过着三天一小罚,五日一重刑,天天不得松懈的日子,一切,都是为了守护他们宝贵的弟弟,顾玖。

十五岁的顾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大大的眼睛晶莹剔透,说话温柔动听,举手投足时而优雅,时而活泼,他待人和善,对家中奴仆一视同仁,对亲爹妾室有礼有节,和娘亲亲密,和亲爹无话不谈,这顾家宝贝,去哪儿都是人见人爱,而周遭邻里对这位小公子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对八位兄长无比的依赖、敬仰,和疼惜。

这日,玖公子带着仆人在市集游玩,他热爱绸缎织锦,来到一布庄,布庄老板立刻推荐新到的昂贵布料,顾玖每一件都爱不释手,于是一气买了老板推荐的全部八样,刚好给他八个哥哥各作一套衣服。

“九爷。”顾玖的贴身仆人顾小桑拉一拉顾玖衣袖,小声催:“我们出来太久了,您要是还不打算回去,必须叫您一位兄长过来才行,不然……”

“没事哒!”顾玖说,“爹今天上朝,没那么早回来,不会发现的。”

“那至少还是得叫来侍卫……”

顾玖忽地搂着小桑臂膀,紧紧地贴上去蹭着撒娇:“好啦,再逛一家好吗?我要给哥哥买吃的!”

顾玖八位哥哥一周前被顾秦叫去驻扎在城外的军营做事,本来,顾家大哥顾依是长期在营,偶尔父亲传唤才能回家,另外七位则轮流在家,在家的职责就是保护弟弟,然而一周前军营传出有人盗卖军粮,于是顾家八子就被叫去整顿军纪。

听说,身为副将的顾依因这事被顾秦罚了军杖,顾玖很是担心,他今日早起时听说哥哥们都在凌晨回来,因为不想打扰,他便没去探望,他觉得这时哥哥们应该已经睡饱,他刚好能买点心回去孝敬。

没多久,顾玖带着一票帮他提东西的仆人回家,他出门还不到一个时辰。

顾秦的命令是只要顾玖出门就得带上至少一位哥哥,要是没带,在家的每一位哥哥都得受罚,包括在营的大哥也得安排时间回来领罚。顾玖知道他爹对哥哥们从不心软,但是家里所有人,包括他,都知道心疼哥哥,于是只要他爹不在家,就不会有人举报他哥犯错。顾玖知道哥哥们平日不是练功就是有军务,于是他也不想总是要哥哥保护,今日哥哥们难得一起回家,他就像让哥哥们好好在家歇息。

门推开,本来期待着见兄长的顾玖,立刻被眼前情景吓得笑容僵在脸上。

为了避免被可能从皇宫回来的爹看见,顾玖是从后门回家,一进后门就是宽敞的一后院,那是哥哥们练功和受罚的地方,地上都是粗糙的沙石,冬天则会积雪,此时刚入秋,寒风还是有些刺骨,可八位哥哥此时一字排开跪在石子地上,裤管卷起到膝盖以上,袒胸露背,背上扛着一扁担,两端各悬一篮子石块。

顾玖出门才半个时辰,然而他是一早悄悄从前门出去的,于是他不确定哥哥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跪在这里,也许,从昨夜凌晨就跪到现在。

“怎么回事?”顾玖抓住掌刑管家顾业问。

顾业是自小被卖到顾家的奴仆,侍奉顾秦多年,他与顾秦一起习武,顾秦的八个儿子自小都是由他教授武艺,多年下来,他对这八位少爷当然是有感情,只可惜他们亲爹心冷,说罚就罚,他一个家仆自然只能遵从。

“老爷今天出门得早,见您房外没人看守,您八位哥哥是刚回来,正在整休,没来得及看守您房门。”

顾玖咬咬唇,看向冷风中挨罚的兄长,着实内疚又心疼,他担忧地问:“爹不是回来了吧?”

顾业皱眉,点头,“刚回来,知道你出门。”

顾玖心里叫苦,然而他知道更苦的人是他八位哥哥。

“回来了?”一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顾玖连忙迎上去。

“爹!”顾玖抱着父亲手臂,“我只是出去逛一会儿,没走多远,您别生气。”

“我没生气。”顾秦对着儿子微笑,手掌轻抚儿子柔软的头发。

“那您别罚哥哥了好吗?”

“玖儿,你哥哥们都是军人,知道遵守指令的重要,他们没有做到,即使我没生气,他们也必须得受罚,顾业。”顾秦看向顾业,冷漠地说:“五十藤条,责臀,十鞭,责背。”

“是的老爷。”顾业领命下去,没多久就叫来八个粗壮家丁,藤条不是重刑,破皮流血,这八个坚强男儿可以抗,鞭子就狠一些,十下足以皮开肉绽,然而那还是轻于藤杖,至少都是皮外伤。

顾玖跟着父亲回到室内,他不敢看哥哥们受刑,他从前看过几次,太难受,适才他见哥哥们背上新旧交叠的疤痕就已觉得难过,而背部以下的伤会更多,他更加不忍目睹,尤其是大哥,一周前才挨的军杖,这时一定还没痊愈。

“爹……”顾玖想求情,才开口,就已听见后院传来的藤条破空,还有打在皮肉的可怖声响,自然,他是完全没听见哥哥们发出一丝痛呼。

“别求了,几下鞭子藤条,你哥哥们受得了,你再求,我就罚他们藤杖。”

“爹,大哥挨了军杖,您先别打大哥好吗?”

“他能骑马回来就是没事,你大哥是军中副将,区区几下杖责,哪有养一周的道理?”

哪有您这么不疼惜儿子的道理呀?顾玖心里这么想,当然不敢说,说了只会连累哥哥被加重刑罚。

“你是不是该练琴了?”顾秦问。

“是的。”顾玖闷闷地回应,向父亲行了个礼,带着小桑去琴室,他虽然得爹娘宠爱,不过仍得每日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文才武略,武功这方面不是顾业教的,是顾秦让他向一武学大师拜师学艺,他师父教他内家气功,不似他哥哥们那样,学的都是跨马提刀,练得一身精壮,身上每一处摸上去都是梆硬,可是……挨了罚还是会皮破血流。

沿着走廊走远,外面的藤条抽打声已不可闻,顾玖低着头,尽管这情景常有,他却无法冷漠地习惯。

顾玖的娘亲爱好琴乐,顾玖年幼时是同娘亲学琴,一次在顾秦寿筵演奏,技惊四座,顾秦便请来名师教授,如今顾玖的琴艺已小有名气,他还创作琴曲,生动的曲调深得年轻一辈喜爱,民间流传甚广,顾秦为此十分骄傲,于是特别看重顾玖学琴进度,时不时就会问他有没有新曲?他要请人来欣赏。

“有的,但还没完成,等我作完了会叫爹来听。”顾玖如此打发走父亲,便拿出藏起的棋盘,和教琴的师父接着下围棋,他师父说已没什么能教他的,但他不想父亲又找新的师父来教,便要这位师父继续留着,不教琴也行,就陪他下棋。

比起抚琴,顾玖现在更喜下棋,倒不是因为他下得好,而是……不太好,他没有特别拜师学棋,都是幼时在私塾学习,他今年入读太学,并无围棋这门课,他为此颇失望,幸好他的教琴师父懂棋,他便一边学琴一边学棋。

“九公子,您这一着就不太好了,我给您一个机会换一步吧?”

“唔?不好吗?”顾玖苦恼地皱起眉,他可是想了很久才走的那步棋,他伏趴在案上,两眼紧紧盯着棋盘,正当眼睛盯得发疼,他感觉一宽大的手掌按在头上,一股暖意自脑门扩散,把他眉头舒展开来。

“这步棋可以走的。”有点沙的嗓音,但语调非常温和。

顾玖霍地从座席跳起,面向站在他身后的大哥,顾依。

“大哥!”顾玖搂着大哥就抱,他身高只达大哥胸口。

“大公子。”教琴师父要起身,顾依连忙阻止,“师父不用多礼。”

这时顾玖已绕到顾依身后,看看大哥的背,不过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他牵着大哥的手,忧心地问:“大哥,你上药了吗?疼不疼啊?要不要我给你看?”

顾依微微牵动嘴角,他薄薄的唇时常都是紧抿着,和他细长的眼形成一优美的俊颜,顾依长得像母亲,五官不似父亲那样霸道,而是如女子般柔和,然而他是家中负担最重的长子,顾玖不曾见他在自己以外的人面前嬉笑,有父亲在的场合,只要没有叫到他,他就把存在感收敛得很低,几乎连呼吸都没有声音,更不用说有任何喜怒哀乐。

“小伤,没事。”顾依说着,把顾玖按回席上去坐,他则站到一旁,手抱着胸,低头看棋盘,轻声说:“师父,您接着下。”

顾玖顾不得下棋,又跳起身搂着大哥臂膀,抬起头用他的水汪汪大眼攻势,缠着说:“大哥,你躺下吧,我有药,我来给你上!”

顾依微笑,虽是低调,却也笑得好看,“你当大哥是文弱书生吗?不就几下藤条鞭子,家常便饭,过几日就好了,上什么药?”

“可你还挨了军杖……我都知道,你不要骗我。”顾玖硬是挤出了泪花,嘴角弯弯地下垂,他知道他大哥耐不住这招。

果然,顾依收起笑容,指腹轻轻划过顾玖眼下,擦去那闪闪的水珠,语气透着惊慌说:“别哭,大哥不骗你,军杖上周挨的,已经好了,你看大哥不是站得好好的吗?”

“那你让我看。”顾玖不轻言放弃,他势必眼见为凭。

“大哥今天负责保护你,除非骑马或乘车,否则只能站着,这是父亲大人的命令,必须遵从的,你不看行不行?”

顾玖扁着嘴,摇头。

“大公子。”教琴师父站起身,躬身行一礼,“今日授课时间已过,现在是九公子自修的时间,老夫先行告退。”

“好的,师父再见!小桑在外面,他会送您的!”顾玖破涕为笑,摆摆手送别师父。

待房间只剩顾玖和顾依两人,顾玖就把大哥硬拉到榻边,而后就从柜子拿出个木箱,打开来,里面是不少他收集的外伤药,听配药的大夫说,都是上等药材制成,药性柔,药效佳,当然这些药他都没用过,全是为了给哥哥用才收集的。

顾玖没见过家里有大夫来给受过责打的哥哥们治疗,他知道都是哥哥们互相给彼此料理伤势,他曾在哥哥房外偷听,明明挨打的哥哥都不会吭声,但在房里上药时却叫得很惨,想来用的都是军营用的一般伤药,药性烈,还会留疤。

“大哥,你脱衣服。”顾玖拿着一药壶回到榻边,伸手拽顾依腰带,顾依拗不过,推开他手,爽快地脱去上衣,挂在腰间。

顾玖立刻来到顾依身后,这一看,心就痛,这哪是小伤?十鞭子打出交叉的两道痕,血已凝结成黑,看不出哪是肉,哪是血?交叠处破烂得不似一个活人身上该有的伤,这鞭子到底什么材质?是不是有倒勾呢?怎么能把人的皮肉给搅成这样?

“我叫大夫!”顾玖掉头就要跑,却被顾依给拉住。

顾依摇摇头,声量压得很低,如同话中之义,他说:“玖儿,大哥的伤不可以叫大夫。”

“爹说不可以吗?”顾玖问。

顾依拿起顾玖放在榻上的药壶,递给顾玖,答非所问:“你来给大哥上吧。”

“我跟爹说,你伤得太重了!还有其他几位哥哥,全都得给大夫看一看!”

“他们没那么重,用的只是皮鞭。”顾依还是拉住顾玖,他没使上力气,仅是让顾玖必须很吃力才能迈步的程度。

顾玖眨眨眼,问:“大哥的伤不是皮鞭打的?”

顾依居然还能笑着答:“今天是我负责守你,理应加罚,鞭子有些刺而已,不碍事的,用不着大夫,涂药就行。”

刺?分明是铁钩子!

“哪,快些上,一会儿该用午膳了,父亲会叫你的。”顾依转身跪下地,上身往榻边靠,他身型高大,不这么做,顾玖确实没法替他上药。

“大哥,你趴榻上嘛。”顾玖说着要去扶。

“不用,衣服有土,会弄脏。”

顾玖无言,不想浪费时间,他便不再劝,拿来干净的布帕,沾上水,试着擦去顾依背上血污,他下手极轻,弄了很久才勉强清干净,正要准备涂药,小桑就在外面叫唤:“九爷,老爷喊您用膳。”

顾玖回头应:“等会儿,我……”话没说完,榻边跪着的人就站起身,利落地穿好衣服,系紧腰带。

“走吧,不能让父亲久等。”顾依拿去顾玖手上药壶,合上盖子,放回箱子里。

“可是,大哥……”顾玖被顾依牵着走出房间,一到房外,他就把手松开,站在顾玖身后,脸上原本温柔的眼神瞬间消失,变得平静无波,整个人静默如随行影子。

“大公子。”小桑很有礼貌地给顾依行礼,顾依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

“九爷,走吧。”小桑带着路,顾玖回头看大哥,大哥仍然没表露丝毫情绪。

顾玖靠上前,双手捧起大哥手掌,大哥的手很大,他两手都无法掌握,然而他还是紧紧握着,想把自己心上的温暖都送给大哥。

“大哥是最棒的一个人。”顾玖微笑着说。

总算,顾依的嘴角很细微地扬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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