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饭桌已摆好饭菜和碗筷,大桌有十个座席,偏桌有三。顾家七位庶子分立于大桌尾端两侧,他们的生母则立于偏桌旁,等候着家主入座。
顾家夫人韶阳公主拓跋氏携带婢女入座,七位公子和三妾室均有规有矩地向夫人行礼。
顾夫人看了眼席座,见少了一个,便问:“谁受罚?”
“回母亲,是大哥。”顾家二子,顾尔转向母亲,垂着头回答。
今日主要是顾依犯错,因他是长子,又有军中要职,罚的是重鞭、粗藤,扣一日日俸,一日餐食,不得用药,不得入座,檐外守夜一晚,以儆效尤。
顾夫人知庶长子难为,轻叹,伸手指向桌上一碟带骨肉食,说:“收起给依儿。”
“谢母亲。”顾尔立即掏出怀中油纸,把那碟肉裹着收好,伺候餐桌的婢女连忙补上一碟新的。
“谢夫人。”偏桌一妾向顾夫人道谢,她是顾依生母,萧氏,入顾府三年间为顾秦诞下三子,其中二子是双胞,顾武和顾琉。
“听说依儿在营中受了杖责?”顾夫人问。
顾尔回应:“是的母亲,大哥疏忽军纪,罚三十军杖,上周已执行。”
“母亲。”四公子顾寺忽然开口,语气有些急躁:“大哥伤还没好,前几日都呕血,昨晚勉强着回来,身体受不了才会耽误职守,求您帮大哥……”
“闭嘴,不得无礼!”顾尔等弟弟把重点说完才打断弟弟说话,狠狠地瞪视。
“弟弟无礼,谁该负责?”顾秦说着这话进来,他六位儿子挺直腰杆地站,只有顾尔闻言即双膝跪地。
“父亲,是儿子的责任。”席上大哥不在,二子就得负责管教弟弟。
顾秦在主席入座,淡淡地说:“饭后去领三十板。”
顾尔不露痕迹地咬牙,低头应是。
“大哥,来呀!”走廊外传来顾玖的话声,看是要拉顾依进门,顾依没有言语,只小桑劝阻:“九爷,您先入座,老爷和夫人等着呢。”
没多久,顾玖鼓着腮帮子落座,他七位哥哥屈膝跪坐,偏桌三位姨娘如是。顾玖懂得分寸,即便心里不舒服,但餐桌礼仪不能坏,他先后问候父母,待父亲动筷,桌上其余众人才开始进食,餐桌一片静默,没人发出多余声响。
顾玖吃着吃着还是禁不住偷看兄长们面前菜色,比起他面前的三菜两肉一汤,哥哥们只有一肉一菜,分量不少也不多,一人夹得一次就没了,哥哥们各各坐得腰正背挺,细嚼慢咽,小心翼翼,面色凝重,一点不像在吃饭,倒是像在拟定打仗策略。
“玖儿,你上街买了什么?”顾秦问。
顾玖放下碗筷,笑着说:“布庄来了上好的绸缎,我买了来给您和母亲做衣服,”
顾秦点头说好,再说:“今日太学无课,天气也好,你随我外出好么?”
顾玖心里有些犹豫,今天是难得能见到八位哥哥一起在家,他本想饭后去哥哥的房间陪哥哥们说话,但他知拒绝父亲是不好的,即使父亲问他意愿。
“好呀。”顾玖点头。
顾秦望着爱子,慈眉善目,然而一抬头就是一脸严肃,语气冷硬:“武儿、琉儿,准备狩猎用具。”
顾武顾琉一齐放下碗筷,领命应是。
顾玖的眉头又纠结了,哥哥们早上才挨藤条,竟还得骑马进山?那伤怎么能好?
顾玖在心疼的同时,同桌的顾家七子亦是各各心思沉重,他们忧心着刚才挨完罚跪地难起的大哥,顾业冒险给他含着参片,好一会儿他才能起身,这样的状态若还进山,守夜也许撑不到天亮,那明天还得接着受罚。
用膳完毕,顾玖被叫去陪父母品茶赏花,顾依给遣开去检查狩猎用的弓箭和坐骑,顾依来到马厩,见两个弟弟已经准备妥当,便逐一细细检查。
“大哥,你到房里歇着,我们给你留了肉,在房里。”顾武细声在哥哥耳边说。
顾依蹙眉,顾琉忙接着说:“是母亲让我们拿的,你快去吃,不然凉了。”
“不能做的事,你们怎么还敢?母亲让你们拿,不表示你们可以拿。”顾依克制着声量,不想有人听见会害弟弟受罚,他知道父亲手下还是有人暗中盯着他们兄弟,防止他们八人做出逾距行为。
顾武顾琉闷头不再说话,顾依接着问:“刚才是谁无礼?使得父亲要罚你们二哥。”
长得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武琉俩双胞对望了眼,一齐抬手比个四。
顾依哼鼻,嘱咐俩弟弟把马匹牵出去,在前院候着,接着就到后院。
顾尔的板子还没打完,正趴在刑凳,曝露臀腿,早上挨的藤条仍留有条条血黑伤痕,此时执刑的是顾业,手上拿的家法板子是檀木制,有一个巴掌面积大,他一左一右分别打在顾尔身上,多是打腿,巧妙地避开早上刚打的伤,然而每一下依然用着狠力,不狠不行,要是顾秦忽来监刑,打得不狠是得双倍重打一遍。
顾依看一眼弟弟肿胀发紫的腿,向顾业伸出手,顾业无奈,把板子交到顾依手中,退到远处。
“大哥。”顾尔小声地唤。
“还有几下?”
“六。”顾尔答。
“是不是你让寺儿说话?”
顾尔没有马上回答,顾依扬手一挥,板子重重打在弟弟原有的伤,凝结的血块应声散开,溅出新鲜血花。
“呃!”顾尔喉头发出声响,顾依又再打一板子,他‘嗷’地叫出声,身子仰起,后又安分趴下。
“是不是?”顾依严厉地问。
“是……”顾尔颤着声。
“再有下次,我就会告诉父亲。”顾依说着便再打两下,顾尔的臀上已一片殷红。
“我不会了!大哥!我错了!”顾尔慌张地答,不是因为太痛而慌,这事要是给父亲知道,身为大哥的顾依会给罚得最重。
顾依叹口气,最后两下板子落在弟弟腿上,只轻轻扫过。
家法规矩,挨完打需要静罚,少则半个时辰,长则一宿,当下无法施行就得欠着后来还,罚的方式不一定,若父亲没有先说,就是上桩蹲半个时辰马步,受罚的同时也锻炼。
顾依扶起弟弟,替弟弟穿好衣物,顾业走来,他把板子还给顾业。
“大公子。”顾业拿出一纸包,塞进顾依怀里,顾依知是参片,没有回绝,他一会儿得保护父亲和九弟安全,饿着肚子不打紧,但精神不能放松。
看着已经踏上有一人身高的木桩的二弟,顾依小声对顾业说:“我带了药回来,你帮他们处理一下。”
“唉,你不能上药,他们怎么肯?”顾业如实说。
“大哥,我们没事!”
顾依回头瞪弟弟,厉声令:“蹲好。”
顾尔撇嘴,拉了拉裤子,忍着伤痛蹲下。
“告诉他们,不听话,我一个个揍。”顾依这次说得响,他知道其余几个弟弟都躲在后边看,才说完,就听见弟弟们此起彼落的唉声叹气。
午时过后,顾依和五弟六弟就等在前院,他们三人各有一骑,顾琉牵着一匹枣红色骏马,那是顾玖坐骑,是皇帝赐予的汗血马。
不久,顾秦牵着顾玖出来,顾玖要上马,顾秦要他同骑,于是父子俩共乘一骑。顾依领在前头带路,顾武紧随父亲身后,顾琉牵着九弟的马殿后。
顾夫人待丈夫携子出门,就命人唤来顾戚、顾霸两位庶子,这两子也是双胞,当年皇帝赐顾秦妾室,特地选的家有一胎诞下多子的宫女,那才使顾秦仅仅三年就这么多儿子,然而,这两个最小的庶子,年满四岁还不会说话的时候,顾秦本打算杀掉他们,还有他们的生母。
顾戚顾霸来到嫡母房外,立刻就给顾夫人的贴身婢女瑶灵叫进门,俩兄弟守规矩地在门外行礼,待听得顾夫人说‘进来’,他们才跨进门。
“七公子、八公子,来吃糖。”瑶灵一左一右拉着两兄弟的手到一桌前,桌上有个八宝盒果盘,每一个放着不一样的精致糖糕。
两兄弟看看果盘,摇摇头,但眼睛都盯着糖糕不移。
顾夫人来到桌边,席地坐下,从果盘各拿出两块不一样的糖糕,分别递给两兄弟,柔声地说:“来,娘亲给的,快吃。”
兄弟俩一人一手拿糖糕,张嘴哑哑地发出些声音,然后低头行礼,才一口一口地吃起糖糕。
顾戚顾霸不会说话,天生哑巴,心智年龄也长得慢,当年要不是顾夫人执意留着,两兄弟和生母早已葬身湖底,而如今两兄弟还能活得好好的,只因上天还是仁慈,给了他们有别于常人的能力。
顾戚学武最有天分,八兄弟中只有他能和大哥顾依打个平手。顾霸记性很好,看过的书一遍就能记得一字不漏,看图也是,他在军中就是负责背下地图的。
“夫人,太医来了。”门外仆人传话。
顾夫人点头,瑶灵即去把太医请进,顾夫人每月会请太医来给顾戚顾霸看病,希望总能治好他们残疾,怕哪一天要是他们的武功和记性废了,就不能再当顾家公子,虽然在顾家他们过得辛苦,也总好比在外面无依无靠,落得如贱民一般凄惨。
太医给俩公子施诊片刻后,没有多言语,意思是无起色,顾夫人无奈,就让太医给俩苦命孩子治外伤,俩孩子却不肯去衣,紧抿着嘴摇头。
瑶灵明白缘由,向顾夫人解释:“大公子受罚,不能用药,小公子们也全都不肯上药。”
顾夫人皱眉,愠怒地斥责一声‘胡闹’,命人把在家的二、三、四儿子都叫来,待五个相貌堂堂的乖巧儿子一字排开地站在跟前,顾夫人倒竖着眉,严厉地教训:“这么做能让你们大哥放心么?现在全部把衣服都褪了,要不听话,为娘就把你们按榻上打!”说着,顾夫人捋起袖子。
五兄弟尴尬地都低着头,脸蛋发红,瑶灵笑嘻嘻地,命房中其他婢女替公子们褪衣,这下,公子们都顺从,一个个安静地趴在榻上,让婢女清洗伤口,太医逐个儿检查后再小心上药,用的都是上好膏药。
顾夫人看儿子们身上的伤还有疤,除了无奈也无他法,她疼惜所有的儿子,但又不是常常有机会能趁丈夫外出时让儿子们好好治伤,这几个小的也许都能有机会,最大那个常年不住家,顾夫人想关心也没办法。
儿子们都上过药后,顾夫人命仆人拿来做好的新衣裳,入秋天已凉,这些儿子们还不懂自己买衣服,在军中领的那一点点月俸,不知道他们都用在哪儿?吃食吗?但一个个又不见多长肉。
“尔儿,你留下。”顾夫人知二子机灵,便留他问话,其余几子捧了衣服和糖糕就一齐告退。
“军中可有人欺负你们?”顾夫人问。
顾尔眼珠子转了转,说:“儿子不敢说。”
“不敢说,我就问依儿了。”
“偷盗军粮的人本是袁副将麾下,上个月莫名给派给大哥管辖就出事了,他要父亲降大哥职,父亲要大哥立功补过,大哥才会不顾杖打的内伤,连夜彻查盗卖的接头人,已经查到了,父亲才把我们叫回来,说那事会由官府善后。”顾尔字句清晰地说。
顾夫人叹声气,回道:“你们父亲是怕你们惹事,才叫你们回来,你大哥一定明白,尔儿,你可明白?”
“母亲,那样对大哥不公。”
“你要想你大哥还有你姨娘好,就把你刚才说的事都放下,娘亲会想方处理,以后若还有事,你来说,娘亲一定保护好你们每一个,知道吗?”
“知道。”顾尔回答。
顾夫人让二子拿去顾依、顾武和顾琉的衣服,等他走后,就对瑶灵吐露心事:“这孩子心眼小,将来会招祸事。”
“二公子是想保护大公子吧。”瑶灵说。
顾夫人微扬嘴角,似笑非笑:“他们八兄弟互相保护有什么用?他们只有为玖儿存在,才能得到顾家善待。”
这事实如此,无所谓残酷与否,人命本不由己,既生而不贵,只能一世卑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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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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