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受罚

顾秦过了半辈子戎马生涯,却不厌倦,无战事时,总会抽空狩猎,不让骑射技艺疏于锻炼,年过五十的他,身手仍然矫健,然而今日此行,他的目的不是自我锻炼。

携子三人来到狩猎围场,顾秦让坐在身前共骑的顾玖下马,顾玖一骨碌就下地,像是迫不及待。

牵着顾玖坐骑的顾琉立刻跨下自己马背,把弟弟的汗血马牵到弟弟身旁,自觉地伏地身子,让弟弟踏他肩背上马。

顾玖拉起哥哥,拍拍胸口说:“六哥,我长高啦,可以自己上马!”说着,就抬脚踏镫,跨鞍上马,顾琉还紧张地要扶,顾玖已经优雅地骑在马背,汗血马甩甩脖子,很安分,是已认了主人的。

“武儿、琉儿。”顾秦开口。

“是!父亲。”异口同声,顾武已落地,和顾琉并肩站在父亲马侧,听候指令。

“你们跟着玖儿进去。”顾秦说,他用的话是‘跟’,不是在这次之前说的‘带’。

“遵命!”顾武顾琉立刻就上马,如以往一般,顾武策骑到顾玖身前,顾琉则在旁边,两兄弟眯眼笑,开朗地说:“九弟,走吧!我们去打鹿!”,语毕,顾武一甩缰绳,率先而去,顾玖跟上,嚷嚷着‘五哥等我!’,顾琉紧随他侧边追去。

还在原地的顾依禁不住咬牙,他两个单纯的弟弟都没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父亲此番是要训练顾玖的率领能力,不是让他跟着俩哥哥去玩。

“你是怎么教弟弟?”顾秦冷冷一说,顾依旋即落马,在父亲脚下单膝跪地。

“儿子教导有失,请父亲责……”

嗖!马鞭破空,啪一下抽在顾依脸颊,一道血痕破皮而出,“……罚。”顾依还是忍着痛把话说完。

“身为长兄毫无威严,弟弟才会这么不知分寸,回头我要你亲自罚,一人掌嘴一百,记清楚以后谁才应该先说话。”顾秦睥睨长子。

鲜血落到嘴边,顾依尝着血的滋味,低头回:“父亲,武儿琉儿不懂事,是我的责任,我代他们受罚。”

“两个弟弟罚数加起来,你还能开口教人?”

“父亲,儿子会先教再领罚。”

“那你得确保全教会了,明白吗?”

“儿子明白。”

“现在去教。”

“遵命!”顾依说罢就起身跳上马,‘驾’一声,赶马追上跑远了的三弟弟,扑面的风把伤口溢出的血都刮去。

围场是树林,林里最多的是鹿,顾依熟悉这地方,他从小就次次随父狩猎,后来则是由他教弟弟们狩猎,即便他其实与弟弟们的年龄相差无几,却是必须最先学会所有该学的东西的长子。

顾武是七个弟弟当中骑射技术最好的,顾琉则很有耐心、眼力也好,打远就能发现猎物,再慢慢地潜伏逼近,以手势示意顾武应该留意的方向,他们双生兄弟默契非比寻常,可以合作无间,以往,顾玖都只有跟着看的份,不过这一次,顾依必须让击中猎物的箭出自九弟,才能保住他两个同母的弟弟。

顾依首先发现顾琉的马拴在一树下,不远处,顾琉猫着腰在缓缓移动,顾依沿着他前进的方向看,发现隐藏在树丛的一只公鹿,鹿角长得美丽,会是非常适合九弟首猎获得的战利品。

顾依下马,弯弓搭箭,当听闻羽箭破空,他立即发箭,准确地拦截,把顾武的箭拦腰钉在树上,这动静吓跑了鹿,顾依立刻去追,吹出刺耳的口哨,示意顾武和顾琉包抄,很快,他们顺利把公鹿围在中间,顾武又搭弓,顾依如是,两兄弟几乎一起放箭,但顾依更快,一箭把顾武的弓打偏,顾武的箭射歪,脸色不解地愣住。

公鹿趁机跑,顾依策马拦到公鹿前方,一连放出两箭把鹿吓得左右窜,顾玖这时总算追上,他放箭,箭在中途就落地。

“玖儿!追!”顾依吼,顾玖马上拍马去追,追到顾依旁边时,顾依跳到了他身后。

顾依吹哨,顾武和顾琉连忙分左右再把公鹿赶到死路。

“大哥!你来!”顾玖把弓推给顾依,顾依接过了弓,但也抓住顾玖的手。

“大哥,你脸怎么了?”

“嘘。”顾依贴紧顾玖的背,分左右抓住顾玖的手,两人四手一起拉着弓。

“玖儿,你学好了,放箭,必须这么狠。”

咻——尾端是纯白羽毛的箭飞出,深深刺入公鹿身躯,四兄弟靠近看时,鹿已断气,正中心脏的射击是最完美的狩猎成果,没有多余的痛苦,死去的猎物样子保持得宛如活着。

“呀!大哥厉害!”顾武举臂欢呼,顾琉也正要这么做,顾依就已来到他们身前,啪、啪,两响,甩了弟弟一人一个嘴巴。

顾武顾琉皱眉,两眼可怜兮兮地看大哥,两人右脸瞬间便高高肿起,掌印鲜红。

顾依打眼色,看向地上猎物,两兄弟会意,连忙拿出绳索和匕首,合力把公鹿捆起来。

顾依默不作声地看,甩了弟弟巴掌的手还热着,忽而,一柔软的手探进他掌心,轻轻地握住。

“大哥。”顾玖笑着抬头看顾依,但那抹笑不如他平时的那么自然又美好,颤抖着,像在痛着。

“大哥教得好,我第一次发箭,就打了这么大的鹿!”顾玖说。

顾武和顾琉一起抬眼瞄,被顾依给瞪了回去。

“走,大哥送你回去。”顾依牵住顾玖的手,缓步回去取马。

那晚顾秦很高兴,摆了宴,叫来人看切下的鹿角,顾夫人和顾玖在席上,顾家妾室站立伺候,顾家七位庶子守在厅外等候差遣。

顾武和顾琉的脸已经消肿,顾依并没有真的下重手。

顾霸拉拉顾戚衣袖,呀呀地比几个手势,顾戚耸肩,拉拉顾琉的手,也比一样的手势。

“二哥,大哥呢?”顾琉问顾尔。

顾尔叹气,没有回答,七人接着都安静地不再出声。

后院练功场的一个小房,那是要闭门罚人时用的房间,顾业从墙上拿下一个掌嘴的木拍,来到端正地跪着的顾依身前。

“两百下不是小数目,大公子,你是要发号施令的人,牙不能掉。”顾业给顾依递一布帕。

“知道,打吧。”顾依把布帕揉成团,塞到嘴里。

顾业摇首叹息,他见顾依左脸有一道细细鞭伤,便把板子交到左手,准备打顾依右脸。

顾依拿出嘴里布帕制止,他侧过脸,让带伤的左脸朝前,说:“父亲打了记号,该罚这里。”

顾业拧眉,他知顾依了解顾秦心思,未免后来多受责罚,都不会故意无视他父亲的意思。

板子回到右手,顾业扬手就一挥,板子打在顾依脸颊,清脆一响,很快就浮起红印。顾业下手不重但也不能太轻,总之声响必须有,免得墙外有人听。

稍作停顿,顾依点头,那意思是就这么打下去,顾业再一次叹气,他可以想象这么两百板子打完,大公子的英俊容貌就要糟蹋,他就算不舍,也无能为力。

入夜,顾玖来到父亲房外,正在房外守着的顾业立刻让他进去。

顾秦在案前阅简,见儿子来,就示意儿子坐到身旁,“怎么还不睡?”问话如往常般地温和。

“父亲,儿子有一事相求。”顾玖端正地跪坐,双手放在腿上,抬眼望着父亲,眨巴眨巴。

“哈哈!”顾秦笑,手搭儿子头上轻拍,“想要什么就说,何必求?”

顾玖于是毫不犹豫地便讲:“今晚我想要大哥在我房里陪我。”

顾秦皱眉,顾玖直切理由:“今天射了鹿,我有些害怕。”

顾秦轻轻一哼鼻,沉着嗓子说:“玖儿,你要知道,你大哥是助你成大事之人,除此,他没有别的价值。”

“那在我成大事之前,必须克服心里对射杀的恐惧么,我想让大哥给我讲狩猎的故事,听多了就不怕了。”

“那爹给你说。”

顾玖噘着嘴摇摇头,“我要听一宿,上次爹给我讲故事,我还没睡,爹就先睡啦。”

顾秦无奈,微笑着点头,顾玖道了声谢,一溜烟就跑走。

“九公子,您慢点……”顾业要跟上,顾秦把他叫进门。

“依儿领罚了吗?”顾秦问。

顾业回答:“回老爷,大公子已经领罚,两百板子,左脸。”

顾秦满意点头,接着说:“让他回营,带上戚儿霸儿,天亮就走。”

“是的老爷。”

顾业退出房间,这样的事是习以为常,顾家重颜面,顾依脸上有伤见不得人,必须离家养伤,顾戚顾霸不聪明也不会说话,让他们跟去,不会被有心人问出闲事。

顾依无命享福,那不能改变,然而能离开家也算好事,只要到得军营,就能找军医疗伤。

顾业走向顾玖房外的院子,顾依应该是正在那里守夜,这一日他接连挨鞭、藤、嘴板子,还一日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加之杖打的内伤未愈,他这一夜会很难熬,若还要赶回军营,恐怕撑不到半路,想到这,顾业又到药膳房再拿一些参片。

走向院子,顾业打远就见到一群人影,看仔细,原来是顾家九兄弟全在一起,八个小的围着一个大的团团转。

顾玖拿着一布帕,上面撒了药粉,拉着大哥衣襟劝:“大哥,这不是药,只是能消肿,你就敷一下,不然要破相的,大哥是将军呐,脸必须帅!”

顾玖身高够不着,顾尔拿过那布帕,要给按到顾依肿胀得眼睛已睁不开的脸上,顾依却抬手推开。

顾依难以说话,比着平时和七弟八弟沟通的手势,要弟弟们全部回房。

“大哥,九弟都说这不是药,你用吧!”顾尔坚决想给顾依敷上,怎知一眨眼功夫,顾依已出手抢走那布帕,接着便一巴掌狠狠地拍在顾尔臀上。

顾尔这天也是挨两次打,虽然给上了药,但臀腿还是处于敏感状态,碰不得,何况还要给打,这一巴掌下去,他疼得一哼,立即退开,不敢再惹顾依。

二哥不敢动,其余小的自然更不敢,怯怯地围做一堆,又偏不肯走,顾依看在眼里,骂是骂不了,要动手又犹豫,他这几弟弟在家的时间比他长,即便挨的打不比他重,但次数不会少,要不是父亲先动怒,他真心舍不得对弟弟动手,打在脸上的两百板子虽然苦不堪言,但这是他难得能代弟弟受罚,再苦都能扛。

顾玖见大哥正在用无声的气场震慑其他几位哥哥,俨然一狼王在盯着一窝狼崽儿,觉得画面有趣的同时,也发现有机可趁,他踮起脚,快速却轻盈地把那药布往大哥脸上贴。

正常一个人伤得如此,无论多么小心的碰触都会感到刺激,然而顾依居然像是没有痛觉,不哼不躲,只淡定地抬起手,握住顾玖手腕,轻而缓地拉下来。

“九公子。”顾业适时打岔,走近来,先唤了顾玖,才唤顾依一声‘大公子’,其余几位公子他只是点点头,公子们都向他弯腰,叫声‘师父’。

顾业对顾玖说:“九公子,外面风大,您该回房。”接着再看向顾依,“大公子,老爷准许你今晚到房里陪九公子。”

“看嘛,我都说了,是父亲让大哥陪我的 ,大哥你还不信!”顾玖拉起顾依的手,就要往房里去。

“九公子,您先回房吧,我和大公子说些事。”

顾玖噘嘴,眸中透着机灵的眼神,看样子是知道有不好的消息,却还是忍着没有问,点头说了声‘好’,便转身径自回房,他吩咐房外的仆人拿来洗澡的热水,还有补身的汤药。

顾业等顾玖进了房间才传达顾秦的指令,顾依面无表情地答应,他的几位弟弟全苦着张脸。

“那我们连夜赶回来是为……”语速很快的顾寺这回没机会把话说满,顾尔便手快地揪他耳朵让他闭嘴,虽然,顾尔心里也想着一样的话,但明知不能说的话还说,这过错今早上才害他挨了板子,最重那几下还是大哥打的,他自不敢那么短时间再犯。

顾依瞅了眼二弟,意思是提醒二弟最好一直这么机灵,然后便向七弟八弟比手语,虽然这俩弟弟不是听不见,但他们一直用的是手语和人沟通,对语言的掌握没有一般人好,于是顾依也把手语练得很熟,比划得和俩弟弟一样流畅,他示意弟弟去做回营的准备,睡好吃饱,天一亮就从后门出发。

“大哥!”顾玖推开窗叫唤,“快进来呀。”

顾依转身向顾玖点个头,很快地从腰间一袋子掏出一串铜板,塞到顾叁手里,顾叁是八兄弟中管钱的,他算术精明。

“大哥,我们还有,你够用吗?”顾叁细声问。

顾依点头,抬手挥了挥,七个弟弟便转身散去,顾业塞一纸包给他,他知是参片,摇摇头,推了回去。

“这是给你路上提神,拿吧,没事的。”顾业说着还要塞,

顾依本还要拒绝,但眼尖地发现远处站着顾夫人的贴身婢女瑶灵,立即便接过那纸包,还发声说:“太少了,下次多拿一些。”

顾业蓦地一惊,斜眼瞄,见到正提着灯走远的瑶灵。

“大公子,你这是干什么?那样会让人以为是你要我替你偷药。”顾业跺脚骂。

顾依比个‘没关系’的手势,转身就大步走去九弟房门,等在门外的小桑替他开门,顾玖立刻就扑上来,挽着他手往里拉。

顾玖房中已有个沐浴的大木桶,冒着暖暖水气。

“大哥,我试了水温,刚刚好,你快进去,不然就凉了。”顾玖边说边就替顾依宽衣。

顾依知拗不过这弟弟,他又没那身份反抗,只能任由弟弟处置。

“爹没说不能洗澡,是吧?”顾玖双手解着顾依裤腰带,仰着头,笑得惹人喜欢。

顾依摇头,顾玖得意地‘嘿嘿’笑,把解开的裤腰带挂到屏风上,再回身来时,顾依已是毫无遮掩地在他眼前。

一抹红云在顾玖白皙的脸颊浮起,顾依无声息地把视线别开。

“我呀……以后也能长得像大哥这么……高大就好啦。”顾玖说话吞吐,像是要掩饰尴尬,他走到顾依身后,顾依把他拉回身前。

“伤没事,不用看。”顾依说。

顾玖这时不仅脸红,眼也开始有点红,俊朗的容颜又皱成张小苦瓜脸,抱怨着说:“大哥你怎么又用火来烙?”

“行军打仗就是这么止血,不用药的,这是平常事。”

“平常吗?那我要是受伤也要这么弄。”顾玖挺着胸膛,一股子的天真。

顾依抬起手,轻轻拂过弟弟扬起的眉骨,清冷地答:“你不平常,你不会受伤,除非,我们八人都先死去。”

顾玖愣了会儿,不声不响地跑开,拉来屏风挡住顾依,在屏风后说:“大哥你洗,洗干净点。”

听声音,顾玖是回到榻上,顾依走近浴桶,闻到药味,他默默地把衣服穿回,走出屏风,规规矩矩地站在门边。

顾玖从床上坐起,望着顾依:“大哥,你怎么不洗?我想要你陪我睡。”

“玖儿,你长大了,不需要大哥陪你睡。”顾依说。

顾玖瞪眼,难得地对顾依发脾气:“我就要!”

顾依不应声,低垂着眼眉,像是什么也没听到。

“你上次回来不也是陪我睡吗?”

顾依眉心一紧,他上次回家已是两个月前,顾玖像往常每一次他回来时那样,缠着要他说故事,他也如往常那样,躺在顾玖身侧,一直说到顾玖困乏,顾玖会搂住顾依臂膀,不让顾依离开,顾依会陪着睡一晚。

本来一宿过去应该会和往常一样,没有多余变化,但那一次却发生了和往常不一样的事,顾依被父亲叫去,父亲警告他,以后再不能对九弟有如此逾矩行为,若再有,他们八人从此在顾家就不会有可以遮挡的房间能睡,那可能是得睡马厩,或在走廊,连奴仆都不如,顾依自个儿不打紧,但他的弟弟们不行。

“夜了,睡吧。”顾玖走到灯前,掐灭烛火。

“大哥,我要是命令,你也不肯来吗?”

顾依不知如何回应,选择静默以对。

“顾……顾依!”顾玖拔高嗓子,“我命令你……你……”

顾依深吸口气,定下神来,他知道这刻总会到来,他知道这是他的命,也是他七个弟弟的命,而他必须是第一个去接受,黑暗中,朝着顾玖,他单膝落地。

“少主有何命令,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榻上人的呼吸忽地急促,然而还是渐渐地趋于平稳。

“我命令你,出去。”明显压抑着啜泣的嗓。

“遵命。”顾依起身,退行着离开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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