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卯时,兆王自外回到王府,他整夜待在私有的馆舍,和一群文人雅士饮宴作乐,那晚他做出极为满意的赋,心情大好,一扫早前在街市所受之气,豪气地给众宾客赠送大量布帛和谷子。
这日有早朝,兆王回程时,见有快赶不上时辰的大官急急忙忙往宫门去,兆王打呵欠,倚着车座小睡,他有个从二品的官位,理应上朝,不过他几年来都没重要职务,且他皇兄每几日就召他进宫,他有事只要御前奏过便能解决,于是就省去早朝,皇帝一直默许。
下得马车,兆王不见陆远,感到有些奇怪,陆远是熟悉他习惯的,知他即便夜宿在外,也一定赶在食时前回家陪妻小用早膳,怎么居然不来门口接他?
兆王走进门,对赶过来伺候的府中随从说:“长史呢?本王有篇赋要令他写下。”
“陆长史在地牢。”随从说。
兆王挑眉,随从立刻接话:“昨晚有人来闹事,陆长史拿下了,连夜拷问。”
兆王皱眉,他头一次听有人来他王府闹事,陆远能有胆子自作主张拿人,“什么人?刺客?”他警惕地问,要真的来刺客,他还挺怕的,得请皇兄给他派多些有本事的羽林卫来保护他一家子。
“国舅爷顾秦,顾大人家的庶长子。”
兆王听了这答复,再多问一句确认:“陆远在地牢拷问顾大公子?”
随从机灵,看得出兆王变了脸,低下头退开去说:“陆长史只留两个人在地牢,没让其他人进去,属下不清楚详情。”
“不清楚?不清楚你还敢来说?马上把清楚的人给本王带来!”兆王大吼,甩着袖子气冲冲地往殿中座椅一坐,嘴里还不停地骂:“一群没用的草包!武功不好!脸色也不会看!顾依这人!没我的话!哪里轮到你们去动!带来!把人都带来!”
待兆王喝了口茶降降火气,陆远就跑着来到跟前,行了一礼后,凑到兆王近前低声说:“殿下,顾秦要害您,我在盘问顾依那个家奴,要他把顾秦的诡计招出来。”
“陆远,我说你,我让你查顾依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兆王冷眼瞟陆远。
“这……”陆远沉吟了会儿,说:“之前顾家那老二自己来请罪,顾依接着便来救,明显是顾秦安排,殿下要提防顾秦,于是得先摸清他手下之人的底细,那顾依,虽是萧氏皇族后嗣,但他那一派系早给现今的梁王赶尽杀绝,就剩一个萧寅投靠我朝,这些年萧寅和诚王关系最好,我怀疑,顾秦是要借顾依和萧寅的这层关系,取得萧寅的信任,再伺机陷害诚王,殿下您素来敬重诚王,又得皇上宠信,顾秦便要先除掉您,用的方法和当年害诚王的一样,就是引殿下拿住顾依,然后向皇上诬告殿下企图对顾家不利。”
陆远把兆王说得一楞一楞,兆王本来是想教训陆远,怎么没搞懂他只打算暗中观察顾依?可经陆远这么一番分析,他才警觉陆远所说,的确有极大可能是真实内情。
“照你这么说,顾依现在我王府地牢,岂不是已经中了顾秦的计?”
“若不趁现在把顾依关起来刑讯,逼他招供,那顾秦还是会借故上奏,殿下应该先发制人。”
兆王想想也对,便问:“那顾依招供没有?”
陆远抿了一下唇,兆王看出这是他心虚的模样,就骂:“枉你还曾是平乱大将军,连拷问个人都做不来?”
“殿下,顾依这人……太能挨,皮最嫩的每一处都烙焦了,手脚指甲也拔了,还是不说,我这刚好要拔他牙,我看他一定耐不住,您等一会儿,我……”
“你站住。”兆王无奈地扶着额头,“牙没了还能好好说话?你有没有脑子?人都不怕皮肉痛,当然得用别的方法,你这……唉!”话虽这么说,但兆王也暂时想不出能说服顾依的法子,直接问顾依知不知道他有可能是他娘和前太子留下的种?这事兆王自个儿都还没有证据,怎能拿来说?
兆王抬起头,烦躁地甩手:“人死在我地牢可就惨了,把他扔出去,叫他回家,防顾秦的事,等我从长计议。”
“这……不是功亏一篑?殿下,您相信我,我……”陆远还待要说,兆王已经拍桌。
“你是那么想立功?还是急着给定罪?”
陆远支吾着应‘属下不敢’后便退下,他刚走到殿门,有个门卫来报说:“大人,越骑校尉在外求见殿下。”
兆王在殿内听见了,连忙问:“有说什么事?”
门卫趋前来,低头答:“殿下,校尉大人刚得报,说夜间他属下有人应于登于大人的指令来王府,一晚没出来,校尉便来探问详情。”
兆王闻言顿急,顾秦虽险恶,但其实并没有管束京城内的王族宗亲的职权,他只能对皇上进谗言而已,皇上若不信他就没事,可于登是禁军统领,有职责向皇上禀报他在京城大张旗鼓地出游还差点出意外这些事儿,若再告他关着禁军麾下的士兵施以严刑,那皇上肯定又要打他板子,内侍不能每次都打假的,两次得有一次是真打,兆王可不要受那苦!
“本王困乏!不想接见!”兆王起身,离开前无声地瞪陆远,那意思是要他把顾依这个烫手山芋给偷偷扔了!
可不幸,兆王高估了陆远的理解能力,陆远心想,于登是忠良之后,执行法纪虽很严格,但从没听闻他恶意害过人,把顾依丢还给于登倒是一个可以解除现在这尴尬困境的方法,于是他回地牢,顾依已经被换成头朝下倒挂的样子,正不省人事。
陆远命人把顾依放下,套回原来的衣裤,再一路拖到王府大门,推开门,把人扔到尉羽盛脚下,说:“这人是来闹事,按王府的规矩,得问过一遍,尉校尉,还请您管束好您的属下。”
尉羽盛低头瞅,还未发言,陆远就已合上大门。
“看看是不是死了?”尉羽盛向身后的陈侯打眼色,今早他起来练武时,就是这陈侯来给他报,说看见顾依去兆王府,报的是他义父名号,然后一晚上都没出来。由于于登已入宫准备上朝,尉羽盛无法核实顾依是否真的是听他义父命令去找兆王,于是就直接前来了解情况。
“哎。”陈侯应着,蹲下身去,探手要摸顾依颈部,顾依一挺身就爬起,不过仍是双手撑地跪着。
“没死。”沙哑又无力的声,像刚经历生死交战后筋疲力尽的人。
尉羽盛伸手去扶,只在顾依手臂托了一下,顾依就直直地站起来,还退开两步,可那一身的血腥味浓重,尉羽盛闻到,不禁收紧眉头。
“现在什么时辰?”顾依问,抬头看着宫门所在的方向,眼中一片浑浊,毫无神采。
“卯时了。”陈侯答。
“那早朝该开始了。”顾依喃喃自语。
尉羽盛干咳一声,顾依转脸看他。
“你来王府做什么?真是于大人派你来?”尉羽盛问。
顾依颔首,“大人要我来问罪兆王殿下。”
尉羽盛满面疑惑:“何罪?”
“欺压平民。”
“欺压谁?”
“顾家子嗣。”顾依边答,边解开腰带,露出衣服底下那些鲜血还未凝的伤,他的指尖烂肉模糊,一点一点地淌着血,他却像麻木于身上这所有可怖的伤,沉静如止水地说:“尉大人,您作个证吧,好让于大人有机会赶在我父亲之前,把兆王仗势妄为的事,告到皇上耳边。”
尉羽盛对顾依说的话毫无头绪,但又不想坦白说他不明白其中利弊,便刁钻地反问:“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如果不想听,那就告诉于大人我假传大人的指令,让大人给我定罪吧。”话音落,顾依就缓缓地行一礼,直起身后没再抬头,行尸走肉般地往顾府的方向走。
“站住,顾依,你站住。”
尉羽盛叫,但顾依毫无反应,仿佛没有听到。
“校尉,这事可能有阴谋,告诉于大人吧!”陈侯进言。
尉校尉鄙视地瞪一眼陈侯,回身跨上坐骑,对陈侯不加理睬,拍马前去宫城门外,决定等义父出来再请教如何应对?
早朝一般进行至辰时,让官员们退朝后还有时间用早膳,才开始执行一日的公务。尉羽盛原本想把顾依抓起来,但他怕得罪萧寅,便打消那念头,他至今还不怎么愿意接受顾依竟然是萧寅拜把兄弟的事,他羡慕顾依能和萧寅出征,因这事,他昨晚找了义父,希望义父把他引荐给萧寅,请萧寅点他为将。
辰时刚过,陆续有官员自宫门出来,坐上在外等候的轿子,尉羽盛见到了义父,立即迎上去,话不罗嗦,把顾依的事一五一十报告给义父。
于登皱着眉头听完,随即点着头喃喃:“怪不得顾秦退朝后要求和陛下私谈……”
“义父,您见过萧将军了吗?”尉羽盛语调积极地问。
“萧寅三日后就需出城,需抓紧时间筹备,陛下免了他上朝,没见着。”于登回答过义子的问题后,便以命令的语气说:“羽盛,你带人到兆王府守着,兆王若要出来就阻止,说,我会带皇上谕旨来接他。”
尉羽盛对指令从不怠慢,于登见他面露不解,但依然反应迅速地答应,飞身上马后即跑走,而于登也不拖沓,转身就再进宫,他是皇帝最近身的侍卫,要见皇帝非常容易,只经一次通传,内侍就带他到太极殿西堂,走在通往西堂的廊庑时,迎面走来顾秦。
于登和顾秦都默契地往各自的左侧走,是谁也不挡谁的道的意思,即将擦身而过时,于登开口:“顾大人是否已向陛下告知兆王行为不当之事?”
顾秦停步,于登也停下,此时两人已是背对着对方。
于登接着说下去:“兆王近来在京城屡次制造事端,于某早已观察多时,对顾大人长子和次子所做的事,实在不是熟读圣贤之书的王家子弟可以有的行为,顾大人请放心,于某一定听从圣上意思,严管兆王来日作息,给顾大人讨个公道。”
于登缓慢地把话说完便径自举步,他听闻顾秦过了一会儿才离去的脚步声,未有展示丝毫异常。
不露声色的人才是真的阴狠,就如无声的狗能瞬间咬住猎物咽喉,顾秦就是这种人,而他那位长子,就和他有着这相似的气息,前晚,顾依便给于登留有这样的印象。
虽然那感觉还是略有不同,不过那也许只是因为年轻,顾依这人,以后一定是个需要提防的狠角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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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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