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云衢坊东街的一家酒坊,阁楼雅间内,萧慕珩端坐在窗边饮酒。
有人翻窗而进,往他面前的长椅上大喇喇坐下。
萧慕珩抬眸一瞥,“不会走寻常路,本世子就帮你把腿砍了。”
“那倒不必,多谢世子殿下好意。”
花流厚脸皮地给自己斟一杯酒,笑道:“蛊虫没取成,世子殿下赔我一壶酒不介意吧?”
萧慕珩冷淡:“本世子早说过,想要蛊虫自行去取,和本世子不相干。”
“是吗?”花流笑得暧昧,“那世子殿下昨夜怎的心软,放血救人了?”
“救他?”萧慕珩忽地一笑,放下酒杯,“不过是以免扰了父王他老人家南下的行程。”
若是黎离真有个好歹,恐怕萧承渊真会违抗皇令,丢下南方的水患回京。届时,上京城中不知又会有何种关于他们宸王府蔑视皇权的风言风语。
“哦?原是如此啊。”花流笑着点头,也不知信了与否。
这时,雅间门被敲响。
“进。”
一名王府小厮推门而进,对萧慕珩拱手道:“世子殿下,王爷回府了,派小的来请您回去。”
闻言,萧慕珩眉头微皱:“知道了。”
挥手摒退了小厮。
花流挑眉:“看来宸王老人家这行程已被扰了,慕珩兄,好运,好运!”
言罢,又按原路翻窗走了。
萧慕珩将酒杯重重掷到桌案上,也不走寻常路,翻窗飞上房檐,朝王府的方向去了。
不到片刻,人已至府中。
崔管事上前来迎:“世子殿下您回了,王爷在祠堂等您。”
“嗯。”萧慕珩点头,随崔管事快步走到后院祠堂。
只见祠堂中央立着一高大背影,身姿挺拔但头发花白。听见脚步声,他回头,容色威严,五官与萧慕珩有六分相像。
“父王。”萧慕珩在他跟前站定。
萧承渊板着脸,闻到萧慕珩身上的酒气,怒不可遏道:“逆子!你可知错?”
“孩儿不知。”萧慕珩神色严肃,面无表情,一看便心有不甘。
萧承渊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萧慕珩骂道:“本王南下这几日,命你在京中处理要务关照幼弟,你可倒好,成日不是与那帮世家子弟游猎玩乐,就是躲去酒坊喝酒,哪点还有半分宸王世子的风范!”
喝酒玩乐?
萧慕珩在心底冷笑一声,一时不言。
这些时日,对于府中要务,他一件不敢松懈,王府的所有部下和暗卫都日日由他带着操练,即便是同太子等游猎,也是为了借机利用那些贵子,与朝中几个大臣斡旋。
然而这些,萧承渊全都看不见。
似乎无论他做得多好,都无法成为一个完美的王位继承者。
萧承渊见萧慕珩陷入沉默,只觉这小子的倔脾气和他年轻时如出一辙。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旁的先不论,只说阿离,他昨日病发,你在何处?你同他一起长大,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丝毫手足之情,能让你如此狠心看着他活活受罪?”
“狠心?”
萧慕珩蓦地抬头直视萧承渊,终于说出这么多年积压在心头的困惑:“父王当年趁我年幼无力反抗,强行以我的身体为他豢养解药的时候,就不曾觉得自己狠心?”
闻言,萧承渊猛地一怔,似乎没想到萧慕珩会直言不讳地顶撞自己。
他将已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迎着萧慕珩质问的目光生生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呢喃道:“这蛊毒,相生相克,相生相克……其中缘由,为父如今难同你说明,待时机成熟,你自会明白。”
这一番话中有话。
萧慕珩不解:“父王这是何意?”
萧承渊摇了摇头:“你只要记住,你是为父唯一的儿子,为父害谁都不会害你。”
萧慕珩却仍是不解,欲追问。
门口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由远及近的人声:“阿爹,世子哥哥……”
是黎离。
闻声,萧承渊比萧慕珩率先做出反应,只见他后退一步,在黎离踏进祠堂之前,扭身从木架上抽出一条鞭子。
随后挥鞭直指萧慕珩,厉声:“你身为兄长,照顾阿离不力,该当受罚,可还知家法为何?”
萧慕珩眼见萧承渊变脸般换上一副严父的姿态,全当他是刻意要当着黎离的面替他鸣不平。
父王对这个废物养子的偏爱向来如此。
萧慕珩无言以对,一挥衣袍,正对着祠堂上供奉着的牌位跪下。
他目光坚定地看向正前方的牌位,那上面赫然刻着谢云宛的名讳。
萧慕珩双唇紧绷,拱手,“孩儿甘愿受罚。”
“好!”萧承渊咬牙,挥鞭抽向萧慕珩的脊背。
黎离甫一跨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萧慕珩笔直地跪在祠堂中央,两指粗的皮鞭狠狠落向他的脊背,扯破衣裳,抽出一条血淋淋的鞭痕。
“不要!阿爹不要打世子哥哥!”黎离毫不犹豫生扑过去,张开双臂,将萧慕珩护在自己身后。
萧承渊眼疾手快,硬生生收住了手,“阿离让开,为父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孝子!”
“阿爹不要!”黎离闭上眼睛,准备替萧慕珩挨下这一鞭。
萧慕珩却沉声推开他,“滚,用不着你护。”
黎离不设防,被狠狠推倒在祠堂粗硬的青石板上,尾椎骨一阵酸疼,摔得头晕眼花。
崔管事紧随而来,忙上前堪堪将他扶住。
萧承渊见状,愈发气急,不由加重了挥鞭的力度。
‘啪——’
‘啪啪——’
‘啪啪啪——’
……
一鞭比一鞭狠厉地抽打在萧慕珩脊背上,打得他身形不稳,肩膀微微晃动,口中溢出一声闷哼。
待黎离从疼痛中缓过神,再看向萧慕珩时,他的脊背上已经布满伤痕,几乎血肉模糊,无一处完好的皮肤。
黎离心疼得落下泪来,挣脱开崔管事的束缚,上前死死抱住萧承渊的腰,求情道:“阿爹不要再打了,世子哥哥这段时间待阿离很好,昨夜也给了阿离解药,是阿离自己愚笨不听话,偷溜出府淋雨引发了旧疾,不怪世子哥哥的……”
他因大病一场,嗓子仍是嘶哑的,说的话也磕磕巴巴,却将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只求能减轻一些对萧慕珩的惩罚。
萧慕珩跪在地上,脊背的疼痛迫使他微微前倾,长发自肩头垂至耳侧。
他抬眼看向前方,发丝扰眼,从他的角度仅能看见黎离半截小腿和赤着的一双脚。
白皙纤细,但伤痕累累,比他的后背也好不到哪里去。
耳边仍回荡着黎离急切又磕绊的求情声。
萧慕珩轻嗤一声,收回视线,头一回觉得黎离这个蠢东西还有一些自知之明。
他端正身体,微微昂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谢云宛的牌位,似乎正透过牌位注视着母妃的眼睛,深沉而坚定。
不久就是谢云宛的忌日,牌位前燃着长明灯。
此时,萧承渊也侧目看了一眼那盏灯,以及灯后那个刻骨铭心的名讳。
他一手扶住黎离的肩膀,却不看他,一手扔了鞭子,将目光从牌位移向萧慕珩,片刻柔情。
但又很快隐去,依旧严厉道:“今日看在阿离的份上,暂且如此,今夜你便在此跪上一宿,好好在列祖列宗的面前悔过!”
言罢,他一挥衣袖,拖住黎离的肩膀,带着他往祠堂外去,“阿离走,不管那小子,陪阿爹去用早膳。”
“可是……”黎离一步三回头。
他担心萧慕珩的伤口需要上药,可又怕萧承渊刚平息的怒火被激起,只能恋恋不舍地跟着萧承渊离开了。
独留萧慕珩一人跪在原地。
……
-
前厅。
黎离同萧承渊坐在一张圆桌上用早膳。
今日的早膳极为丰盛,特意为黎离炖了补身子的乌鸡汤。
黎离却心不在焉,食之无味。
萧承渊坐在主位上,不时询问一些这段时日他不在府中时的近况,关心黎离做了什么事、见了那些人,但更多的是关心他的身体情况。
黎离点头称一切都好,眼神却空洞地望着一大桌的佳肴发呆。
他在想,
世子哥哥跪得累不累?
可用过早膳了?
常大夫会不会去替他上药?
……
萧承渊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口气,朝一旁候着的崔管事招手。
崔管事心领神会,将门外的人请了进来。
“见过王爷。”进门之人一袭白衣,长发半束,施施然朝萧承渊敬了一礼。
萧承渊抬手,“免礼。”
“谢过王爷。”楚玄嘴角勾出淡笑,侧身转向黎离,问:“这便是小公子吧?”
萧承渊‘嗯’了一声,“正是。”
黎离这才回神,抬眼便与楚玄对上视线,不由打了个寒战——
眼前这个陌生男子,虽面容姣好,眼角却有一道可怖的伤疤,直蜿蜒至耳后。不仅如此,此人看向他的眼神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阴险与狡诈。
“阿离莫怕。”萧承渊道,“此人是为父此次南下特为你寻得的名医,精通巫蛊之术,他能解你体内的蛊毒。”
“当真?”
闻言,黎离心头的害怕立即一扫而光,兴奋道:“如此一来,往后世子哥哥就不用月月替阿离放血治病了,对不对?”
萧承渊微怔,放在桌沿的手紧了紧,才宠溺地笑道:“对,阿离总想着那小子做什么,傻孩子……”
-
是夜。
祠堂内长明灯发出淡淡暖光。
萧慕珩长跪在蒲团上,依旧维持着白日的姿势,似乎一动未动。
‘咯吱——’
身后门被轻轻推响,一阵风灌进来,却没有脚步声。
若不是听见一声小小的啜泣,倒像是风开的门。
萧慕珩侧目,朝门口投去一记目光。
只见门缝里那颗滚圆的脑袋,受惊似的躲了回去。
“你来做什么?”
不知是受了风寒,还是脊背的鞭伤,他嗓音微哑,听上去反倒平和了许多。
黎离壮着胆子将门推得更开了些,小声:“我找常大夫拿了伤药。”
“嗬。”
萧慕珩收回目光,声音依旧淡淡的,“假惺惺。”
黎离抿了抿唇,不反驳,只是迈步跨进了门槛,试探:“世子哥哥,我进来了哦?”
萧慕珩背对着门口,没说话。
黎离知道他这是同意了,心头一阵雀跃,转身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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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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