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黎离的视线追着铃铛飞落的方向转动,却仍没有看清它掉到了哪里。

“不要!世子哥哥不要扔!”

他慌张地去找,整个人几乎都扑进了花坛和草丛中。

萧慕珩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他匍匐着狼狈的背影,嗤笑一声。

像碰了什么脏物一般,他用手帕仔细擦净捻过铃铛的手指。

随后扔了帕子,转身离开。

天光不久大亮。

黎离跪在草丛里,昨夜的雨水还未干,他的膝盖再次湿透,但他浑然未觉,拨开杂草找得仔细。

“奴婢们帮小公子找。”待萧慕珩走远,陈嬷嬷和一众丫鬟才敢上前。

“地上凉,小公子快些起来吧!”陈嬷嬷去扶他,却见他泪眼汪汪,早已成了个泪人儿。

只听他嘴里着了魔似的嘟囔着:“不见了,找不到了,阿离找不到了……”

他嗓音沙哑,气息虚弱,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声音。

陈嬷嬷听得心疼,也跟着落下泪来。

宸王在府中的时候,极其疼爱小公子,生怕他磕了碰了,哪曾让他受过这些委屈。

这才走了不到一月,就让世子殿下给欺负成这个样子,若是宸王回府知晓了,怕是又要闹得府中不得安生。

陈嬷嬷深深叹气,也蹲进草丛里,“小公子莫急,奴婢们齐心协力,定帮小公子找着!”

只见硕大的院子里,五六个人影聚在一起,有的蹲有的跪,沿着花坛和草丛里里外外地仔细寻找。

可那铃铛仅一指粗的个头,又通体墨绿,几乎和草茎没有分别,想要找到属实不易。

黎离以跪趴的姿势在地上待久了,只觉天旋地转。此刻分明已是白日,眼前却同昨夜一样黑。

真的找不到了。

他幼时最美好的秘密,连同那些相互依偎的夏日凉夜,都找不到了……

脑袋又晕又沉,快要撑不住了。

“找到了!小公子,奴婢找到了!”不知是哪个丫鬟高呼一声。

黎离循声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见,膝盖一软,整个人就没了意识,“嘭——”的一声仰头摔进草丛里。

“小公子!”陈嬷嬷忙将他扶起来,手背放在他的额头试了试,滚烫灼手。

“快!快去药房叫常大夫,小公子发烧了!”

……

王府东院。

黎离的寝殿门半敞着,丫鬟们进进出出,端来一盆盆火炉和热水,替黎离擦拭身体。

青松神色焦急,在门口翘首以盼。

不久,一花白头发的白袍老者拎着一个木箱,急匆匆赶到。

“常大夫到了!”青松忙将他往里请。

寝殿内。

黎离无声无息地躺在白色床幔后,双目紧闭,额头上放着一块退热的白色毛巾。

常大夫将木箱放在床头,拿出腕垫垫在黎离手下,替他把脉。

崔管事和陈嬷嬷一众人都守在床边。

见常大夫眉头紧皱,神色严肃,众人紧张道:“如何了?可严重?”

常大夫不言,伸出手指掐算了一番日子,呢喃:“这还未至月圆之夜,怎会如此。”

崔管事闻言一惊:“您的意思是说……”

常大夫道:“小公子旧疾发作,需特制的药引入药,此事还需通知世子殿下尽快前来。”

“可世子殿下他……”陈嬷嬷回想起今早在院子里的情形,为难道:“世子殿下有急事出了府,不如常大夫先行给小公子用药,待世子殿下回府,奴等再去请罪。”

“并非老身不愿担此风险。”常大夫摇头,将腕垫收回药箱,“只因这药引非世子殿下不可。”

“这……”陈嬷嬷不明所以,与崔管事面面相觑。

唯有门口的青松听见常大夫的话,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到了地上。

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常大夫口中的药引,指的即是世子殿下的鲜血。

至于其中原由,他暂且不知,只知若是小公子旧疾发作,世子殿下不能及时供血救治,就会持续高热,甚至吐血而亡。

因此,往日宸王在府时,都会勒令世子在小公子发病时陪伴左右,以便取血。

今日宸王不在,世子又仍在气头上,若是当真见死不救,可如何是好?

“老身先回药房备药。”常大夫起身离开,“诸位快去将世子殿下请回府吧!”

……

-

上京城城郊。

此地远离城池,但地形开阔广袤,是先帝在位时赐给宸王的管辖地。

宸王便在此处修建了山庄和练武场。

练武场四周被竹林围绕,隐蔽而安静。

萧慕珩在练武场内练枪,只见他手持银枪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一圈,四周的竹叶便被斩落一地。

此时,伏云走进练武场内,抱拳禀告道:“主子,场外有人求见,说是有您的信。”

萧慕珩收枪,自木架上取了帕子擦拭,漫不经心道:“将信取来,人赶走。”

“是。”

不一会儿,伏云去而复返,带回一封信。

萧慕珩接过,只见信封上写着六个大字——“吾儿慕珩亲启”。

是宸王萧承渊的字迹。

萧慕珩挑眉,若非信上指明了他的姓名,他或许会以为这信送错了地方。

毕竟他的父王鲜少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唤他,更不会因离家太久而专程写信关心他。

头一次收到来自父王的信,他竟还有些意外。

萧慕珩将信带回了休息室。

伏云替他泡了杯热茶:“主子,润润嗓子。”

“嗯。”萧慕珩颔首,视线落在手边的信上,犹豫片刻,将其打开。

信中写道:

【近日为父奉命南下治水,连日奔波,身心俱疲,然水患未平,为父不敢毫懈怠。

只恐月圆之日将至,每逢此时,阿离旧疾必发,痛楚难当。然为父困于南方,不得归家,委实心如刀绞。

阿离之疾,非寻常药石可医,需以你之血为引,方可暂缓痛楚。为父知你二人素有龃龉,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阿离之疾,关乎性命,万不可因一时意气,铸成大错。

为父不在身侧,唯盼你二人能暂弃前嫌,同心协力,共渡此难关。你身为兄长,当以大局为重,切莫因小隙而误大事。

切记,切记。】

……

好一个心如刀绞!

好一个非常之事!

好一个暂弃前嫌,共渡难关!

萧慕珩大笑一声,握着信封的手猛地收紧,手背青筋顷刻间暴起,将信纸化为齑粉。

他斜睨伏云一眼:“出去!”

“是。”伏云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刚行至台阶下,便听见身后的屋内传来一道桌案断裂的巨响,惊飞了房梁上的一排麻雀。

屋内一片混乱。

桌案断成两半,茶具碎了一地。

萧慕珩独坐在角落的一把太师椅上,半个身体藏在暗处,眼神阴沉可怖,浑身散发着杀戮的戾气。

信中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在眼前闪现。

他蓦然撑住额头,无声地笑起来,笑得肩膀直颤,疯了一般。

他方才知道,原来母妃的死在萧承渊眼里,不过是随口一提的‘前嫌’。

萧承渊或许从未爱过谢云宛,也不在乎他这个亲生儿子。

萧承渊的心里,只有那个废物养子黎离,还有当年同黎离一起回府的那个男人……

八年前。

宸王萧承渊奉命去边塞平定战乱,大获全胜,班师回朝时,从边塞带回两人。

一个是尚不会说中原话的八岁小孩,名唤黎离;另一个是一位身形清瘦的俊美男子,名唤白砚青。

萧承渊未曾征得妻子谢云宛的同意,便将黎离收作养子养在府中。

白砚青也因此留在府中教授黎离中原话,成了黎离的老师。

那时萧慕珩年幼,由母妃谢云宛亲自教导。

谢云宛是个知书达理温婉贤惠的世家小姐,他便也被教养得温润如玉,谦和有礼。

他一度将黎离视为亲弟弟般对待,也曾唤过白砚青一声老师。

即便他常撞见父王萧承渊在白砚青的院子中逗留过夜,也未曾起过疑心。

直到那日,怀有身孕的谢云宛在院中滑倒,早产大出血,全府上下忙得手忙脚乱之时,却不见萧承渊的踪影。

原来再过两日便是黎离的生辰,萧承渊有事要外出不能陪他同过,便提前买了礼物去了他院子里赔礼道歉。

年幼的萧慕珩守在谢云宛的产房外,听见母妃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一声接一声的‘承渊’,听得他心如刀割。

他跑去黎离的院子里寻人,却只撞见黎离蹲在地上玩泥巴,萧承渊却不在院子里。

他问小黎离:“父王在何处?”

小黎离指了指身后的房间,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说道:“阿爹在同老师谈秘密,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们。”

萧慕珩转身推开房门,被眼前的一幕吓到失声。

房间内,萧承渊同白砚青站得很近,萧承渊抓着白砚青一只胳膊,欺身压着他,而白砚青白袍半褪,露出一边白皙的胳膊。

两人皆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

萧慕珩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如何走出那个院子,只记得那夜谢云宛没能挺过来,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而其后不久,白砚青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黎离留了下来。

往后萧承渊也不再娶妻纳妾,将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到了黎离身上,似乎在弥补什么未曾完成的遗憾。

至于黎离身上的旧疾,也从那年开始发作。

每当发作之日,黎离便像被烈火烧心般,痛苦不已,甚至好几次乘人不备跳进湖里,险些溺死。

萧慕珩也正是在那时发现自己将所有的恨意全都转移到了黎离身上——

看着黎离在水里挣扎、窒息,他竟兴奋到手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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