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久在樊笼里

“姨娘原是个舞姬,可她不甘心只当个舞姬,那年中秋家宴,她瞧上了父亲,上赶着当了五年的外室。”

“我五岁那年,她和父亲东窗事发,她被赐死。她躺在那张芙蓉榻上,她一口气一口气地喘着。她明明什么力气都没有了,临死前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说——”

“阿嬛,女人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全寄予男子身上,你虽是侯府家的的女儿,可你是庶出,还是个私生子,在婚事上你得争,你必须嫁个好人家,否则,你便什么也没有……”

“我听了姨娘的话,退了与沈家的婚,费尽思心嫁给皇子,争着当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如今叛军入城,我这个皇后,也到头了……”

宋凝芷身着皇后华服,跪坐在桌案前,她看着面前的香炉里飘出缕缕青烟,不一会儿又消散于风中。

像极了她这飘渺虚幻的一生。

兵戎相交的铿锵,太监宫女的哭喊哀嚎,一声又一声,透过坤宁宫的层层帷幔,传入凝芷耳中,只听着,仿佛就能看到血流成河的惨象。

叛军入城,原不该如此大开杀戒,可那攻下十七城,剑指京都的叛军首领,偏偏是沈鸣沧,那位恨极了李氏王朝的沈将军。

“娘娘,匕首已准备好了。”宫女采桑的话语,将凝芷的思绪从惨叫声中拉了回来。

凝芷垂眸看向那柄锃亮的匕首。叛军攻入皇城,任何人都不能幸免。佞臣魏楚之,那位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落入叛军手里,沈鸣沧一刀一刀将其凌迟,生生折磨了一个时辰才死。

与其被叛军凌辱,不如自寻痛快。她的夫君,皇帝李珹便是如此。

发觉潜逃无望,李珹自刎于乾清宫。李珹一生,胆怯懦弱,听信谗言,祖宗百年的基业五年便亡在了他的手里,临了自刎,倒是硬气了一回。

凝芷的目光从匕首上移到采桑脸上,她抬手,为采桑拭去眼角眼珠,温声道:“别哭。”

采桑强忍泪花,面容却是掩饰不住的悲痛,声音呜咽:“娘娘,我害怕您会……”

凝芷心下了然。佛家讲究因果报应,六年前她为嫁李珹与沈鸣沧之兄沈疏鸿退婚,后沈疏鸿无故惨死,六年前种下的因,只怕今日要自食恶果了。

采桑害怕,是因为下一个被沈鸣沧凌迟折磨的,说不准就是自己了。

从庶女到皇后,采桑一直陪伴左右,为她担忧半生,此刻,又要陪她一起死,思及此,凝芷心头一痛:“采桑,跟我这半生,苦了你了。”

采桑摇头,眼泪朦胧地看向凝芷,“奴婢不苦,倒是娘娘苦了半辈子……”外界传闻,皇后宋氏,嫌贫爱富强攀高枝,举止无状,疯批不堪,祸乱君王,实为红颜祸水。

可只有采桑知道,坊间传闻多么离谱,而自家娘娘,又过得多么苦。

窗外苍穹如墨,风声大作。

似乎,要下雨了。

采桑静静地躺在地上,她的左胸口,鲜血染红了衣料。

凝芷拔出匕首,擦拭净血迹,藏于袖中。

回头看见采桑惨白面容,凝芷俯身,为采桑阖上双眸。

一滴泪水滑落,悬在了下颚上,最后,滴落下采桑衣裙上,洇开一片。

“娘娘,我希望,下辈子还能遇见你。”采桑自戕前,如是说道,她说这话,嘴边还荡漾着笑。

凝芷咬唇,忍住心中那份悲痛。

李珹死时,她安之若素,因为并无情谊。

可采桑不同。

凝芷拾起地上那把油纸伞。油纸伞伞面泛黄,可见年代久远。这是她从库房中特意找出来的。

凝芷轻抚伞柄,长叹一口气,待最后一事了完,她便再无牵挂,直面生死了。

层云越卷越厚,寒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打斗声停了,整齐的脚步声朝坤宁声袭来。

凝芷抬头,炉内香烟已燃尽。

她这一生,也该做个了断了。她直起身,迈出宫门,步入雨中。

宫殿外,穿戴甲胄之人黑压压围了一片,可为首之人却是一袭白衣,恍若千仞悬崖上皎洁的莲,恍若初冬凝在梅尖的雪,清冷端方,疏远淡漠。

是了,这便是沈鸣沧了。

传闻中的他,少年英才,学富五车,却受会试科举舞弊牵连,发配充军,濒临于死,传闻中的他,白衣凛然,清冷自持,可最后,却成了连破十七城,屠尽皇族的叛军反贼。

白衣淡漠下,究竟是多少血海尸山。

隔着雨幕,凝芷朝那袭白衣双膝下跪。她双手高举于顶,而双手捧起的,正是那柄油纸伞。

众人疑惑,只听她朗声道:“沈二公子。”

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叫他君上,而是扯了这么个……略带旧情的称呼。

让人借沈二公子联想起那位温润如玉,却英年早逝的沈家大公子——沈疏鸿。

不少知道旧情的士兵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家君上,却见沈鸣沧面色淡然,毫无波动。杀伐果断的君主,早已喜怒不形于色。

“六年前,凝芷与令兄退婚,自知理亏。如今李氏王朝覆灭,我本该随之而去。”凝芷一字一句地说:“可实有一事未了,故来求见。”

凝芷特意顿了顿。

可回应她的是沙沙的雨声。

凝芷垂眸,继续道:“六年前,瓢泼大雨中,令兄曾赠我一伞,伞为令兄旧物,六年前本该奉还,谁知阴差阳错,留存至今。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沈疏鸿已死,这伞,也只能还给其弟沈鸣沧了。

依旧没有任何回答,倒是有一士兵,大步而来,拿起了那柄油纸伞,毕恭毕敬地呈于沈鸣沧面前。

沈鸣沧垂眸看了一眼,兄弟默契,只一眼便知确为兄长旧物。兄长逝世时,他还在边疆沙场苦苦挣扎,不知消息,也未能为其收尸,他隔了六年回到京都,那些兄长旧物,早已随风湮灭。眼下看到这柄伞,思绪仿佛也随着这柄伞回到了过去,瞧见了兄长。

他眸底不由涌上几份柔情,启唇道:“你有何求?”

聪明人说话无需打哑迷,宋凝芷这样一个汲汲于富贵的人,临死前却拿着伞来找自己,绝不是简单的还伞。

凝芷松了一口气,她赌对了。她放下双手,将手缓缓伸入袖中,单刀直入道,“有两愿,望沈公子能答应。其一,我婢女尸骨就在坤宁宫内,愿沈公子命人为其收敛,好生安葬。”她不想采桑的尸骨被丢在乱葬岗,风吹雨打。

“其二,”凝芷捏着拿柄匕首的柄,“希望我死后,大人能在我的骨灰洒入临江。”

生前囚于宫殿,宛若困兽,死后,她想自由一点,随江水流淌,看两岸风光,最后奔腾入海,拥抱广阔天地。

语落,久久没有回应。

雨渐渐大了,雨水哗哗,无情地冲刷着地面,也无情地淋落在那位尊贵的皇后身上。

隔着雨幕,沈鸣沧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不求生,却一心求死。

六年前,他见过她,沈家下聘那日,侯府花园。那时她长姐拿蛇吓她,她对长姐冷言厉声,可见宋父来了,却哭得梨花带雨,须臾之间,转换自如。

那时他便知,她与表面上的乖巧温顺,相去甚远。

他那时,想让兄长别娶她。

后来边境营地里,她与兄长退亲,转嫁四皇子的消息跨越重重山水传入耳中。他对此女只有厌恶。恨不能早告诉兄长此女真面目。

今日,她狼狈跪于雨中。六年前,她选择了泼天的富贵,那么,也该想到,有一日,要为这富贵陪葬。

“准。”

听到了自己渴望的答案,宋凝芷如释重负。她抽出那柄匕首,快准狠地插入左胸,利刃刺胸,她喉间涌出一口鲜血。

含着鲜血,她扯唇笑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说完,她便倒了下去。

恰此时,苍穹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霹雳,一道道银蛇般的闪电劈开厚重的灰黑色云团,暴雨汇聚成瀑布,倾泻而下,比方才的雨大了不止一点。

宋凝芷临死前,唯一记得的,便是这声雷鸣。

她想,这场大雨说不准上天该是怜悯她而下。

她能感受到,无数力量从身体里抽离,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恍惚间,脑海里走马观花闪过许多画面——

“阿嬛,女人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全寄予男子身上,你虽是侯府家的的女儿,可你是庶出,还是个私生子,在婚事上你得争,你必须嫁个好人家,否则,你便什么也没有……”

……

“宋四小姐,至此一别,沈某惟愿宋四小姐觅得良人,举案齐眉,儿孙满堂,余生欢喜。”

……

“娘娘,我希望,下辈子,还能遇见你……”

她这一生荒腔走板,将富贵荣辱系于男子身上,最后不得善终。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愿来世自由独立,再无拘束。

.

春阳挣脱云层,洒下半斛光来,那光亮散落在宋凝芷脸上,她那宛若蝶翼的双睫便轻轻颤了颤。

她秀眉微蹙,乍一见到阳光,她还有些恍然,不由伸手遮了遮。

发觉自己是躺着的,她便坐直了身子,甫一睁眼,便看到一个小丫鬟地快步走了进来。

丫鬟低着头,道:“姑娘,沈公子来下聘了,家主差您去前厅。”

宋凝芷一怔,继而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丫鬟。

采桑?

采桑自戕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怎么可能,再见到采桑呢?

又仔细瞧了一眼,宋凝芷愈发觉得不对,采桑穿的是寻常丫鬟装,而非宫装。

她不由环顾四周,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案上摆着的瓷瓶色彩白净,而她正对面的那幅牡丹图,是她十五岁及笄时收到的贺礼。

这绝非是她的坤宁宫。

而是她出嫁前住了十几年的宋府闺房。

是梦吗?她想着,悄悄捏了自己一把,痛感清晰,不是在做梦?

那为何,自己会在此处?

她之前看过不少志怪小说,不多时,“重生”二字便浮现在脑海里,她不由一惊。

而采桑见她好久没有没回答,不免又唤道:“姑娘?”

闻言,凝芷看向采桑,此刻,她眼里忽然涌现出泪花,能再次见到活生生的采桑,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采桑被瞧得有些发懵,瞧见宋凝芷含泪的双眸,更是疑惑得紧,“姑娘,你怎么了?”

凝芷抬手拭去泪花,“方才太阳有些刺眼。”她掩饰道,“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忽然重来一回,凝芷心绪复杂,压根儿没注意方才采桑说了什么,不免又问了一遍。

“哦,奴婢说,沈家来下聘来,家主差您去前厅。”

感谢观阅,喜欢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久在樊笼里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