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番外一·结(上)

早上七点,闹钟响。吴骏业万分艰难地抬手按掉,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过了几分钟才坐起来。

他回S市这段时间非常忙,每天行程都很满,觉都不够睡。起床叠好被子,他又把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走到隔壁。一米五的床被上面小小的身体衬托得又宽又大。床上本来盖得好好的被子被踢到角落,小孩正趴着睡得昏天黑地,睡衣衣摆卷到胸口,还时不时打两个小呼噜。

吴骏业走近,摸摸小孩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帮他盖好被子,无奈小声叹了口气,走到厨房准备做早饭。

他在S市的住处是医院的职工宿舍,入职的时候幸运地赶上新宿舍启用,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只是另一位舍友还没来。前几天从南城回来,他回单位报到,然后就带着捡来的nono住了进来。

nono的收养手续一时半会下不来,但是长期在国内停留,居留手续也少不了。他在南城耽搁了几天才回S市,一回来就开始忙着工作,也没什么时间管他。

小孩从出生起就没过过安稳日子,跟着父母和哥哥姐姐在非洲的土地上颠沛流离,后来战乱加上瘟疫,家里人死得差不多了,留着他自己在难民营里艰难维生。吴骏业见到他的时候,他唯一的姐姐刚刚去世就躺在旁边,小孩一个人光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不知道被什么虫子咬过起了许多包,上衣也是烂成破布,微卷的头发乱糟糟的,被沙土换了颜色。周围忙碌的大人无暇管他,他自己坐在满是沙土的地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眨巴着眼睛胆怯地看着周围。

吴骏业当时和同事刚刚结束一场手术,条件简陋缺少药品和器材,炎热的天气加剧感染,他们能做的并不多。每天从难民营都要抬出去很多人,四周充斥着**的气息。吴骏业摘了手套洗过手,步履匆匆地跟着当地居民走到被床单简易隔起来的病房,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男孩。

“这是谁?”吴骏业问。身旁的人连忙解释,这是他们邻居家最小的孩子,家里人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姐姐情况也很糟糕。在非洲待过一段时间,吴骏业基本能听懂他夹杂着当地语言和少许英文的解释,听他说话的这几分钟手也没停下,到病床前看了看女孩,检查了四肢和瞳孔,正想摇头,看见一旁地上男孩懵懂的眼神,改为用英文宣布了死亡。

邻居唏嘘不已,这是这个男孩唯一的亲人了。吴骏业听着他的话,转头看了看小男孩,他连裤子也没穿,浑身脏兮兮的,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邻居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时不时作出祷告的动作,虽然觉得可怜但也无可奈何。在人命如草芥的非洲战场,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吴骏业在非洲待了一段时间,从刚开始的忙乱慌张,见到满地被炸得支离破碎的血肉呕吐不止,到现在被训练出了处变不惊的一身本领。再恐怖的事情见多了都会让人变得麻木,身处恶劣的环境和强烈的视觉冲击能让人得到最快速的成长,他正准备盖上白布,想了想,打算让旁边的小男孩先出去。

“来,”他转身蹲下,准备把他抱起来,一旁的邻居连忙过来,一边说话一边摆手示意吴骏业不要动他。吴骏业有些奇怪,起身重新戴上手套,看邻居终于安静下来,才托着男孩的胳膊让他起来。

脓包布满了屁股下方,破口的地方流出脓水,和地上的沙石混在一起,男孩的下半 身惨不忍睹。邻居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这里天气炎热,感染的致死率非常高,谁都担心会传染。

吴骏业没躲,身为医生,他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伤口,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他的皮肤。感觉到疼痛,小男孩害怕地缩了缩,沾着口水的手往外推了推他,有些抗拒的样子。

他的伤口必须要治疗,否则下一个盖白布就是他了,吴骏业起身,因为下 身的伤口不好抱着他,只得两手托着他的腋下把他“提”走。不知是这个动作引起了小男孩某些不好的回忆,还是他知道要离开自己唯一的亲人,他开始大幅挣扎,两手不停乱挥,嘴里说着“nonono”还有当地的方言。

语无伦次又含糊的语言吴骏业没听明白,见他乱动连忙下意识地把他抱住。谁知小男孩挣扎得更加厉害,双脚都开始乱踢。吴骏业怕伤到他只好又把他放下。小男孩一恢复自由立马就跑向病床,从被子里找到姐姐的手紧紧握着,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转过头一边说一边害怕又警惕地看着吴骏业。他握着姐姐已经冰冷的手,尸体没有弹性,僵硬地随着他的动作晃了两下,他浑然不觉,嘴里还在说话,似乎是想让姐姐起来,然后带他离开。

看见这一幕,邻居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走上前伸手摸摸男孩的脑袋以示安慰,对他简单解释了几句。

这回吴骏业听懂了,邻居告诉他姐姐已经离开,他自己的伤也很严重,需要治疗。这个中国来的高个子哥哥是医生,不是坏人,会把他治好,让他听话。

男孩虽然小,但死亡离他实在太近,他见过几次亲人离去,似乎听明白了,只是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姐姐,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没有说话。

见他不再抗拒,吴骏业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男孩配合地抬起手,吴骏业托着他的腋下,手下是他细细小小的身体,瘦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把他带到了另一间诊室,清创,消毒,涂药,吴骏业利索地处理完伤口,小孩一直没有吭声,只是在他消毒的时候因为药水刺激疼痛而小幅度地动了动。做完这一切,吴骏业让他侧身躺着以免压到腿上的伤口,脱下手套和口罩,用英语问他,“你饿吗?”

男孩只是睁着眼睛,怯怯地打量着面前和他有着完全不同肤色的人。吴骏业没等到回应,又用不太熟练的当地方言问了一遍,怕他听不懂一边问一边做出吃饭的动作,“你饿不饿?”

这回男孩听懂了,低下头抿抿唇,没有吭声。吴骏业环顾四周什么也没发现,便出门走到医生的简易休息室,从包里拿了个面包出来。

回到房间,小男孩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门口的位置。见他进来手里还拿着吃的,男孩眼睛一亮,偷偷舔舔嘴唇。

“吃吧,”吴骏业递过去,小男孩一时间没敢接,他撕开包装袋,把面包拿出来,塞进他手里,“给你,吃吧。”

男孩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一般,举起来放在鼻子前面用力吸了吸,面包就是市场上最常见的那种,糖油混合着廉价的香精散发出一种工业甜味,但在此时的环境里也是十分珍贵的物资。男孩只是闻了闻,并没有张嘴咬,起身准备下床,担心面包掉地上,拿着面包的那只手高高举起。

“你干嘛?”吴骏业吓了一跳,看见男孩下床的动作很急,腿上包着的纱布还在床单上摩擦,一把将他按住,“你要去哪?”

“呜,”男孩挣扎着看向门边,吴骏业简直头大,“你的伤口要好好养着,少活动多吃东西才能快点好,你要去哪?”

男孩说了几句话,吴骏业没有听明白,但是好像听见了“姐姐”这个词。他见男孩急得不行,试图理解他的意思,“你想去看你姐姐?”

“姐姐,”男孩执着地说着这个词,吴骏业无奈,“好好,你别动,我带你去。”

回到刚才的房间,工作人员怕尸体在高温下腐烂传播病菌,已经带着几个居民抬走了。男孩到的时候正看见他姐姐被抬出了房间,他停在门口,看见姐姐已经盖上了白布,刚才他握着的那只青紫的手因为位置移动掉出了被子,随着工作人员的脚步在空中僵硬地晃着。

男孩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手里还举着刚才吴骏业给他的面包,他呆呆地看着,还抬腿跟着工作人员走了几步,直到他姐姐消失在视线之外,才呜呜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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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比想象中来得快,为了保证援非医生的安全,吴骏业所在的医疗队被暂时留在了这个医院。因为人手严重不足,除了医护人员,不少病人家属也自发加入了救助的行列。只要是从其他地方来的难民,医院都尽可能给他们提供些吃的和药品,有些受伤严重的,医院还会收留他们给予治疗。

这支国际医疗队有来自各国的医生,大家纷纷把自己国家的国旗挂在建筑外,显示此处是医院并且有他国人士,暂且能够得到一个安全的角落。然而收留的难民越来越多,医院的病房实在不够用,吴骏业本来自己一间,后来变成和另一位中国同事一间,再后来...

和小男孩大眼瞪小眼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吴骏业有些无奈。男孩本来有自己的病床,昨天来了十来个难民,有几个伤势很重,他们做手术到凌晨才回来。今早病人从监护病房转入普通病房,当时送小男孩来的邻居就带着他敲了吴骏业的门,为难地告诉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病床了,小男孩的伤口已经长得差不多了,不需要时刻在病房里待着,能不能先跟他住一间。

这里的确拥挤,吴骏业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除了病人和医生,像邻居大叔这样的当地居民和病人家属,甚至一些病情不太严重的病人都挤在医院的大堂里,大部分人都席地而睡,有一床被褥或者床板就很不错了。男孩年龄太小,又没有别的亲人,邻居大叔忙起来无暇他顾,希望能给他找到一个安全稳定的地方待着。

见吴骏业答应,邻居喜出望外,他是个热心又负责的人,甚至还和人一起用废弃的木料做了个小床,搬到吴骏业的房里。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看孩子这件事吴骏业的确很不擅长,好在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房和手术室,到时候把门关上让小孩一个人待着就行,倒也并不麻烦。

“哥哥,”男孩坐在他的小床上,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拥着被子对他笑。这几天他经常能见到这个哥哥,他会小心轻柔地揭开纱布查看他的伤口,问护士姐姐关于他的情况,还会给他送来好吃的面包和珍贵的新鲜水果。他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来之不易,心里早就认定了这个哥哥是个好人。

“呃,我今天有手术...有事,”吴骏业磕磕巴巴地用当地语言说着,指指房间的地面,“你自己在这待着。”

男孩乖巧地点头,这里有床,有食物,甚至角落里还有一个旧电扇,他非常满足,满口答应道,“好!”

给他留足了一天的食物,吴骏业出去了。想想还是没有锁门,怕有什么意外情况,对小男孩叮嘱道,“你,别出去,知道吗?”说着指指外面,然后两手交叉比划了个禁止的符号。

“嗯,”男孩用力点头,还挥挥手,“哥哥再见!”

又是忙碌的一天,吴骏业病房手术室连轴转,直到傍晚才有时间坐下。他一天就喝了两杯水,吃了一根香蕉,一停下来就感觉到饿了,回到办公室,他正想找点吃的,听见桌子下面传来动静,疑惑地低头一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看着他。

见到是他回来了,小男孩立马笑了,灵活地从桌子下面钻出来,忙不迭地把手里的小面包递过去,“吃。”

吴骏业看着他真诚的眼神,挪了下凳子让他站在自己面前,“你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待了多久?”

房门没锁,估计小男孩待着无聊自己跑出来了。他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选择性忽略,执着地把手里的面包往吴骏业面前递,“给你。”

吴骏业无奈,早上还叮嘱过不能出来,他当时还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忘了,也不知道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多久。医院的环境称得上恶劣,他怕小男孩乱跑打扰病人,或者被撞倒,甚至自己溜出医院,所以才叮嘱他好好待在宿舍里。不过好在这里是安全的,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的办公室挤了七八个医生,平常除了他们也没什么人来。

他打算好好跟这小男孩说说,划定他的活动范围。小男孩根本没理解他的意思,见大哥哥没接面包,三两下撕开包装,把面包拿出来给吴骏业,“吃!”

“...好好好,我吃,哪来的?”吴骏业正想伸手接,办公室门开了,有个人大呼小叫地进来。“啊啊啊饿死了饿死了,有吃的没?哎有面包?”来人是吴骏业的同事,从H省医院来的外科大夫郑昶,比吴骏业大几岁,已经在非洲待了两年多了。做了一天手术正累得半死,一进门看见小男孩手上的面包,猛虎扑食一般跳过来,“还有吗?”

小男孩举着面包和他对视,哪怕听不懂中文,但面前的医生叔叔眼里对食物的渴望他还是看懂了。抿抿唇,他小心地看了吴骏业一眼,收回手里的面包,小手捏住两边把它撕开,一块递给刚来的叔叔,另一块还是给吴骏业。

“喂,”郑大夫看着面前的一角面包哭笑不得,偏心眼的小心思在这个不大的面包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面前只有面包的四分之一,剩下的大块都给了吴骏业,不过讨饭不嫌馊,能有吃的已经很好了,他接过面包放进嘴里两口咽下去,见小男孩还是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好笑道,“就是个面包而已,有你这样的吗?”

话是这么说,不过在场的两个大人肯定都能理解,物资食物严重缺乏的非洲,一点食物和水源就会引起一场争抢甚至斗殴。吴骏业接过面包,把剩下的又分成两半,递回给男孩,“给你。”

小男孩见他吃了,大眼睛眯起来笑得开心,接过面包小口啃了起来。郑大夫去一旁倒水,问,“这就是你们房间新来的那个小家伙吧?叫什么名字?”

“对,昨天下午来的,他叫...”吴骏业想起来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问小男孩,“对了,你叫什么?”

男孩眨眨眼,很慢地咬着面包,茫然地摇头。吴骏业记着这事,趁休息时间找到邻居大叔。邻居皱着眉仔细想了半天,摇摇头说,“估计是没有名字,他爸爸在他还没出生就去世了,他妈妈生下他没多久家就被炸毁了,带着几个孩子一路漂泊,估计没顾上给他起名字。”

不过人活一世总得有个名字,想起刚见到他时他摇头摆手说着“no”的样子,吴骏业对他说,“就叫你nono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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