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沈言和往常一样早早就到了教室,进来的时候还没什么人。沈言把自己推到位置上,过了七点才陆陆续续有同学进来。
语文课代表吕薇薇站在讲台上领早读,各科的课代表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收作业。偶尔响起有一搭没一搭的早读声,一中对早读管得不严,基本没有老师来,教室里除了忙着抄作业的,就是吃早饭的。
贺苳在早读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背着书包进来。沈言转头看向他,贺苳斜背着包,把凳子往后拉了一点,坐下了。
林淼兼任数学课代表,这会儿已经把昨天的数学卷子收得差不多了,看贺苳进来了,说,“贺苳,交作业,昨天的数学卷子。”
贺苳拉开书包在里面翻了翻,把卷子递给他。
“成,”林淼把贺苳的数学作业放在最上面,稍微整理了一下手上的卷子,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去了。
“挺厉害一人,”课间的时候林淼转过身,边喝水边说,“字写得不错,而且昨天数学最后一道都写了,我都没做出来。”
“还写作业啊,”吴骏业奇道,“我还以为他那么酷,啥都不写呢。”他转过头对着沈言,“小言言你知道吗,昨天上课我往他那看了好几次,不是睡觉就是发呆,就这还能是学霸啊?”
我不知道?昨天一天我眼睛都快贴在后门那了好么?沈言心道,嘴上说,“你以为学霸就只能天天学啊?上课不用听还能考试第一,那才叫学霸好不好?”
“我可不懂,我又不是学霸,我身边的学霸只有个你,天天写写写。”
“那学霸现在要看书了可以吗?我没有人家厉害,只能靠写写写当个学霸了。”
“那可不一定,”吴骏业狗腿,“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他那么拽那是在宁溪,在咱们南城一中,考完试才能见分晓。”
“你牛什么?”林淼抓着他的衣领让他转过来坐好,“学霸不学霸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人伟大,全家光荣你懂不懂?小言言可是我老表,他学霸就是我学霸,知不知道?”
又趴下睡觉?沈言看着后门旁边趴在桌上的贺苳,这人到底为什么来的学校?
第一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唐晓青穿着一件艳红的风衣,踩着高筒靴子走进班级,“上课。”
唐晓青年纪不大,长得漂亮,和所有英语老师一样,会打扮,衣服多,每天不重样。她讲解语法生动活泼,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废话,知识总结得很好,全班同学都很喜欢她,当面也是一口一个“青姐”的叫着。
和大家问好之后,唐晓青照例先布置作业,然后讲昨天的卷子。她走下讲台,在过道里来回走,随机点旁边同学回答,高跟鞋踏在地面上发出有规律的响声。走到后门处,她看了看正在睡觉的贺苳,敲敲桌面,“嘿,哥们儿,起来了。”
班上有同学发出笑声。唐晓青性格爽朗,跟同学打成一片,经常以“兄弟”,“哥们儿”称呼学生,一点老师的架子都没有。班上的同学全部看向这边。除了冰冷的几个字“我叫贺苳”之外,这位新来的同学就没开过口,虽然看起来很凶不太好惹,但大家仍然对他充满好奇。
贺苳坐直身体,在椅子上不仅没有站起来,连正眼瞧老师的动作都没有。唐晓青也不在意,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刚刚那道题听了吗?‘What a great success your meeting is!’改成‘How great success’可以吗?”
贺苳在全班的注视下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看着桌面。
“这摇头啥意思啊,是‘不会’,还是‘不知道’,还是‘没听’?”吴骏业小声对林淼说。
“对了,不可以。”唐晓青笑了笑,转头看向别的同学,“这位同学说的对,就是不可以。”她扫了两眼教室,“吴骏业,你刚刚好像也在说话?你也说不可以对吧?那你来说说,为什么不可以?”
这么小声也被听见了吗?吴骏业无语地站起来,手指抠着桌面,“嗯,因为...”
看他吱唔了半天没个所以然,唐晓青道,“沈言来说。”
“因为success表示具体成功的人或事时视为可数名词。”沈言头也没抬,朗声回答。
“对了。”唐晓青摆手让吴骏业坐下,“咱们之前讲过这个语法点记得吗?”她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开始板书。沈言看着贺苳的方向,见这人又趴回桌上了。
下课的时候,贺苳仍然趴在桌上睡觉,沈言看着贺苳心想,这人到学校就是来睡觉的吧?
“哟,这谁呀?”赵凡道,他嗓门大,一说话全班都能听见,“好你个陈英俊,交女朋友了不说!”
“没有!”陈英站起来,“还给我!”
陈英是班上的化学课代表,一个实打实的老好人。因为脾气好,在班上人缘不错。一张脸长得秀秀气气,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又帅气,是以被赵凡赐名“陈英俊”。
赵凡跟个猴一样,拿着张照片,把手举高不让陈英抢着,边说边往后退,“还说没有,这美女谁呀?”
“没谁,就我一同学,赶紧照片还我!”
“就不还,”赵凡大着嗓门,“还没谁,没谁眼里盯着拔不出来了?还随身带着,下课铃响了都没听着?这年头还有洗照片的呢?什么人物这么重要,我得好好看看!”
“赶紧还我!”
赵凡背对着后门的位置往后退,陈英伸手去够。俩大小伙子闹着,谁也没注意到田恬小心地推着装满各种瓶瓶罐罐的颜料车从后门进来。
田恬是班里唯一一个艺术生,文化课成绩已经足够了,现在在潜心准备艺考,经常泡在画室。这两天画室腾给美术老师做画展,必须清空,只能把自己的颜料车推回教室的角落暂放。尽管田恬已经大声喊着“别闹了,小心”,仍然盖不过赵凡的大嗓门和两人嘻嘻哈哈的声音。
这两天后门一有风吹草动沈言就立马看向那里。这次当他看向贺苳的时候,只看见赵凡举着照片往后退,“嘭”地一下撞上了田恬的颜料车。
油彩罐没有盖上盖子,一罐红色的颜料在撞击下向一边倒。颜料车比课桌稍高一些,摇晃之后,整罐红颜料倒在了贺苳的桌子上,哗啦啦洒了满桌。
饶是贺苳反应很快,在罐子触及他桌子的同时瞬间起身,人像装了弹簧似的弹起来,但还是晚了一步,从天而降的颜料蹭脏了校服,两只袖子被红色的颜料染上了一大块颜色。
班级里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看向这边。赵凡转过头看到自己闯下的祸都惊呆了。田恬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大张着嘴巴。
吴骏业站起来伸着脖子看向这边,看到贺苳的桌子发出了一声感慨,“我的老天爷...”
沈言张了张嘴巴,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的高度不够,离得又远,看不到贺苳的整张桌面,但也能看到红色的液体顺着桌角流下来,估计整张桌子几乎都被红颜料泡了。
这也实在太倒霉了吧!沈言震惊之余,脑子里只剩下了这句话,这人来了没两天,话都没说过几句,可先是矿泉水瓶,后是颜料,已经两次惨遭波及。
“这,”董樊走进来,下节就是他的数学课,他一进班级见所有人都看向贺苳这边,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跑过来,走近看清情况,吃惊道,“这怎么回事?”
“我,”田恬一副马上就要哭了的表情,“画室要办画展,我把颜料车推回来,赵凡和陈英在闹,我喊了小心一点,但还是撞上了,我,”她红着眼睛看向贺苳,小心地开口,“贺,贺苳,对不起,我...”
董樊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转向赵凡和陈英,“你俩怎么回事?”
“是,是我撞的她,但是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赵凡结结巴巴,“董老师,我当时背对着没看见,怎么这么巧正好...”他都不敢看贺苳,“哥们儿,怎么又是我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能是“哗啦”的声音太响了,教导主任林致胜正在进行每日的例行巡班,刚走到附近的走廊上,听见声音赶紧跑了进来。
不怪林主任多想,实在是他面前的场景确实有点瘆人,粘稠深红的液体洒了一桌,好几个人围着新来的学生站着,贺苳满袖子红色,又是一副冷冰冰,仇视所有人的模样,林主任简直要背过气去,颤声道,“这是...怎么了?”说着左右看看,好像想看看地上有没有躺着的人。
“别误会主任!”董樊及时阻止了林主任的脑补,“颜料,是颜料!”
“哦,哦,颜料,”林主任刚才吓得都不敢呼吸了,沈言甚至觉得他脑袋上几根濒危的头发都立了起来。听到是颜料,林主任才呼出一口气,“啪啪”拍了拍脑袋,劫后余生般的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林主任脑袋都变大了,”吴骏业小声说,手里比划,“变成大大脑袋了。”说完挨了林淼一下,呲牙咧嘴地重新看向事发现场。
林主任缓了口气,终于想起来自己的职责了,他看向周围站着的学生,眼睛眯了眯,“怎么回事?”
“没什么林主任,颜料洒了而已,小事。”董樊赶紧解释。
“是吗?”林主任看着人群中间的贺苳。自始自终,贺苳一句话都没说。他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惺忪,眼神清醒而冰冷,冷冷地看着周围。
“对对,这俩小子打闹,颜料洒了碰到贺苳了,我来处理,”董樊拍了拍贺苳的肩膀,“你看这蹭的。主任,我们马上上课。”
林主任盯着贺苳看了一会,最终也没说什么,临走前叮嘱董樊,“不要影响上课。”
“行了行了,”看林主任出去,董樊松了口气,正好上课铃响了,只得先上课。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两个罪魁祸首,“赵凡,陈英,你们俩下课到我办公室来。现在先回去上课。”他看了看贺苳的桌面,两根手指捏起了被颜料泡过的作业,整张纸全部都被颜料浸满,还在往下滴答着红而黏稠的液体,完全看不清字了。贺苳摆在桌上的书也未能幸免。更难办的是,颜料流得满桌都是,还在顺着桌角往下滴,能不能洗掉另说,光是清理就得半天,一时半会这桌子肯定是没法用了。
“贺苳,”董樊摇摇头,简直头疼,“要去领新的课桌只能是下午了,你...”
“董老师,”沈言开口,“坐我这吧,全班也就我这有空桌了。”
所有人的视线立马转向教室的另一个角落,董樊点了点头,指向沈言的位置,“贺苳,你先坐那儿行吗?下午我带你去领新的课桌,这张桌子没法要了。”
贺苳仍然沉默地站着,低垂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桌面,沉默了好一会,就在大家以为贺苳要拒绝的时候,贺苳伸手拿起了椅子上的书包,向沈言那里走了过去。
“等等,”董樊叫住贺苳,一瞪身边杵着的两个碍眼的家伙,“你俩惹的祸,先道歉,等会给我写检查!”
“对不起,”赵凡赶紧道歉。陈英也道,“贺苳,对不住啊。”
贺苳脚步一顿,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走到沈言身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沈言赶紧把空着的张桌子上自己的东西挪回来,“不好意思。”
贺苳沉默着坐下来。突发状况暂时算是过去了,见大家还看向沈言的位置,董樊清清嗓子,“好了,先上课。”
赵凡和陈英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董樊走到讲台上,重申了几句纪律,正常玩闹不反对,但不能太出格影响别人之类的,接着开始上课。吴骏业不安分的视线频频往后转,被沈言瞪了几次后终于消停了。
沈言看了看贺苳的袖子,上面沾着颜料,拿出纸巾递给他,“给,擦擦吧。”
贺苳看了看沈言手上的纸巾,摇了摇头。半晌,他低声说了句,“谢谢。”
尽管声音很小,沈言还是听到了。这句“谢谢”可能是谢我那天帮他擦桌子,也可能是谢我今天给他找了位置坐,还是谢谢现在的纸巾?他笑了笑,“不客气,真的不擦擦吗?”
贺苳还是摇摇头。
沈言观察了贺苳两天,知道这人一贯不爱说话,也不生气。不过既然坐同桌了,自我介绍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我叫沈言,言语的言。”
贺苳点了下头,沉默地把卷子拿出来做题。
董樊下课后就把赵凡和陈英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了。吴骏业多次想转过头,转到一半看到沉默的贺苳和沈言警告的眼神,又无奈地转回去。他们的位置在教室最里面的两列,他靠外坐在沈言的斜前方,林淼坐在沈言前面。现在他后面本来空着的位置坐着贺苳,他想避开他跟沈言说两句话都难。
第三节课是语文课,沈言瞄了瞄贺苳,见他拿出上个课间刚发的物理作业开始写,沈言微微侧过身看了看,果然和林淼说的一样,贺苳的卷面工整漂亮,基本不需要做太多草稿就能得出答案,很快就把选择和填空做完了。
做题的时候,贺苳眼睛微微垂着盯着卷子,遇到比较复杂的题目就在旁边的白纸上划几下,纸上有几个画得很整齐的立体图形。沈言看着贺苳的手,他的手修长细瘦,手背上有几个不太明显的疤痕,纯白的校服袖子上染上了红色的颜料,这会儿已经干了,变成皱巴巴的一团,随着贺苳写字的频率快速地移动着。
赏心悦目,沈言在心里评价道。察觉到沈言的视线,贺苳停下笔看过来,沈言一点都没有被撞破偷窥的心虚,对他笑了笑,“你的字不错。”
贺苳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继续做题。一节语文课过去,贺苳一张A3正反面的卷子已经写了大半。
沈言又看了贺苳一会,这其间瞟了几眼他的卷子。吴骏业这回信息准确了一半,贺苳成绩绝对很好很好,哪怕放在南城一中的实验班也绝对拔尖。
至于另一半,贺苳到底是不是个问题学生,有待观察,但据目前情况来看,大概率要打叉。吴骏业的话也就只能听一半。
已经第三节课下课了,和贺苳坐在一起的两节课,除了刚开始说的“谢谢”以外,两个人没说过一句话。贺苳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沈言也不好开口和他说话,就算说了应该也得不到回应。
等会董樊估计就会带着贺苳去领新桌子,班主任对这个新来的同学似乎很上心。贺苳下午就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
不能让贺苳走,沈言心道。该怎么留下他呢?他去找董樊说是可以,董樊多半会问贺苳的意见,可贺苳估计不会愿意坐在这里,原来的位置离后门近,出去方便,贺苳应该也愿意自己一个人坐。
前排的吴骏业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沈言转转眼睛,开口道,“老吴。”
“怎么了小言言?”吴骏业转过头看他。
“我想上厕所。”
“哦,我帮你。”吴骏业站在贺苳的桌子旁边等着。沈言对贺苳笑了笑,“贺苳,你能不能让一下,我要上厕所。”
贺苳看了看沈言,沉默地站起来走到位置旁边,看了看椅子后面的空间。他们的位置是教室最后一排,椅子跟后面的墙之间有段不小的距离,站起来从椅子后面绕过去绝对能出去。
沈言右手把轮椅的手刹抬起来,吴骏业想把贺苳的椅子往里挪一下,腾出位置好让沈言的轮椅出来。贺苳的包也放在椅子上,吴骏业怕把他的包碰掉了,想把他的书包放好。才刚碰到贺苳的包,一只手马上抓住了他的手腕。
“干,干什么?”吴骏业看向贺苳,“不往里挪挪他怎么出来?”
贺苳皱了皱眉,看向沈言,沈言赶紧解释,“我得要大点的位置,不然出不来。”
贺苳松开手,表情有些疑惑,接着就看见沈言把身侧搭着的毯子拿起来,身体微微侧着拿起轮椅后挂着的书包放在桌上,两只手握住两侧的轮圈,把自己转了个方向,面对着贺苳。
贺苳看到沈言的动作明显一愣。沈言看着他的表情,一下明白了他的疑惑。
他不知道?
沈言想了想,也是,自己比他来得早也走得晚,他平时只顾着睡觉发呆,自然没注意到他怎么进出教室。坐着的时候,他还习惯把盖腿的毯子搭在一边的轮椅扶手上,毯子挺长的,把轮圈都遮住了,轮椅靠背上挂着书包,加上贺苳没有多打量过这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沈言转着轮圈把自己推到过道里,吴骏业跟着他来到一楼无障碍卫生间门口,“自己行吗?”
“行,”沈言把自己推进去,“在外面等我。”
学校里的厕所都是普通厕所,沈言用不了,他入学以前家里和学校沟通,在一楼的男厕所旁修了一个无障碍卫生间给沈言用。沈言抓着扶手把自己转移到马桶上,想着一会该怎么和贺苳说,让他留下。
解决完生理问题,吴骏业跟着他回了教室,贺苳没有坐下,还站在位置旁边,椅子已经推到了最里面,为沈言腾出了最大的空间,看起来是在等着沈言回来再坐下。
“你在等我吗?”沈言把自己推回位置上,“谢谢你啊,我比较麻烦。”
“说什么呢,”吴骏业瞪了一眼沈言,酸溜溜道。
贺苳没有反应,看着沈言回到自己的位置就坐下了。正好这个时候上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也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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