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冲喜”救人

第一章 “冲喜”救人

1903年,陈家玉兰12岁。按照古礼,到了“金钗之年”,意味着告别童年,进入发育期,可以佩戴金钗了。那时福建福州还没有金店,父亲陈元庚和两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哥哥就找了打金师傅来家里给玉兰打金钗。父亲一口气打了12支,而且每只都是足斤足两沉甸甸的。两个哥哥虽然都疼爱这个小了他们十几岁的妹妹,但毕竟各自成家,有妻有妾,不敢给妹妹太多东西,怕妻妾生气。所以,两个哥哥商量,各给妹妹打一对金钗。玉兰自幼被父亲捧在手心里,散漫惯了,平时在家里常常头也不梳的到处疯玩,要她梳头佩戴金钗就好像要砍她的头。生日那天,陈元庚在家里摆了百桌酒席,宾客们酒过三巡,还不见小寿星出现。他见下人几次去喊都不出来,就自己去喊。到了后院,玉兰在绣楼上不肯出来,原来是早上给她梳了一个发髻准备插金钗,玉兰打小头发又黄又少,勉强梳发髻会把头皮揪的很疼。玉兰怕疼,怎么都不肯梳头,下人知道玉兰是老爷的心肝宝贝,不敢太强迫她。陈元庚知道原因,心里的确也舍不得女儿,但今天来了这么多宾客,小寿星不出场说不过去。正为难时,下人来报,恩公府的陈怀安少爷来了。

恩公府的称号是陈家老爷定的,要求全家人世世代代都要感谢恩公,恩公的家就称恩公府。陈怀安是恩公的嫡孙,13岁就被送到日本留学,今年18岁,学成回国。怀安进门就送上贺礼,是他从日本回国时在上海停留了几天,在“凤祥裕记银楼”金店给玉兰买的一支钗子,当时他口袋里只有三块银元了,只能买一支小小的钗子。“凤祥裕记银楼”创办于1848年,当年在上海的女子以拥有这家银楼的首饰为骄傲。怀安买金钗时并不是对玉兰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他出国留学时,玉兰才7岁,印象中就是一个黄毛小丫头。只是怀安知道陈家现在只有老爷和这个小女孩,他想送一份礼物感谢陈家老爷多年来照顾他的家人,三块银元也只能买一份小女孩适合的东西。

怀安的礼物很快送到玉兰的手里。玉兰一眼就喜欢上这个钗子,钗子只有三寸长短,钗头挂着一只小兔子。玉兰属兔,一看就知道怀安是用了巧心思的。玉兰破涕为笑,主动让奶娘给她梳上发髻,插上小兔子钗子,下楼了。

陈元庚老爷看到小姑奶奶终于出现了,大大的松了口气。宾客们都来给他敬酒,夸他的小女儿天生丽质花容月貌。陈怀安被安排在主桌入座,玉兰出来后就坐在他的身边。他礼貌的对玉兰说几句赞美的话,多看了玉兰几眼,发现小丫头唇红齿白粉妆玉琢,挺可爱的。玉兰从小就听父亲讲恩公对陈家恩重如山,也常常听父亲夸赞怀安哥哥有志气小小年纪远渡重洋去求学。这次怀安哥哥送的小钗子又让她爱不释手,她马上把怀安当自己人。宴席散了,她不让怀安哥哥走,非要拉他去看家里的鹿场里的小鹿。最后怀安答应常常过来和她玩,她才放手让怀安回家。

方桐生是家里的第三个儿子,虽然从曾祖父一辈就在福州开枝散叶,但因为家里做茶叶生意,生产基地放在闽北崇安县武夷山的桐木关村。桐生在桐木关村长到七岁,父亲才让他母亲带他来福州读书。方家枝繁叶茂,曾祖父有五个儿子,祖父这一辈有七个儿子,桐生的父亲名方升德,从小身体不是很好,也努力生了三个儿子。方家儿子多劳动力就多,曾祖父的家训,上山打虎亲兄弟,不能分家过。到桐生出生时,方家有一千多人,家族里有人专门管理家谱,不然别说宗亲之间叫不出名字,有的老人自己家的孙子都认不全。方桐生就是这样一个偶尔落到地上的桐籽,混在一大群孩子中长大,要不是当年他出生时,他父亲和陈玉兰的父亲正在拜天地结金兰之好,家乡传来喜讯说夫人生了儿子,两位刚刚义结金兰的异姓兄弟头脑一发热,就决定把两岁的玉兰许配给刚在桐木村哇哇坠地的方桐生为妻,估计他一辈子也不可能被方家推出来站台面。

1903年方家的生意已经发展到天津上海,甚至把茶叶出口到国外。方桐生的叔伯们有的已经把家搬到天津上海大城市去了,家里是卖茶的,他们却以喝咖啡为荣。桐生的父亲却在这个时候又病倒了,父亲得的是肺心病,以前常常到陈家开的“元昌药行”看病拿药,甚至和“元昌药行”的老板,玉兰的爸爸结成异姓兄弟儿女亲家。但这次发病来势凶凶,眼看着一天重似一天。玉兰爸爸担心这位结拜兄弟的病,三天两头去看望他,没想到桐生的父亲有一天突然提出一个要求。

“元庚兄,老弟我这次应该是过不去了。”桐生的父亲方升德半倚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对来看望他的义兄说。玉兰的父亲比桐生的父亲大十几岁,六十多岁年紀,听到他这么说,悲从心生,嘴上安慰他“升德不要这样想,你还年轻,孩子还没有成人,你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元庚兄说的是,孩子都没有成人,我心不甘!”方升德锤着自己的胸口,眼泪流下来。陈元庚看着难受,凑近了拉着义弟的手,轻轻的拍着,“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方升德见义兄心疼他,就壮胆说出他一直不敢说的话。“元庚兄,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道当不当说。”得到陈元庚的肯首后,他继续说:“愚弟的家族有什么大事都要举香问神明,这次愚弟生病,神明显示,要家里办个喜事才有救。”陈元庚一开始没有明白义弟弟意思,就回答,“那赶紧办个喜事吧,民间有给生病的人‘冲喜’的作法,不管怎么样,家里办喜事你心情也会变好,对身体有好处啊。”

“我家里的情况元庚兄是知道的,老大已经娶亲了,老二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壳一直没有媒人愿意上门,只有老三桐生是现成的亲事可以办。”方升德一口气说完,脸上出现一点期望的神色。

陈元庚这时候才知道,说了半天原来是想要他的宝贝女儿来“冲喜”,他脑袋嗡的一下,正想拒回去。方升德又说:“今年是双春年,神明显示‘双春兼闰月,结婚好时年’,我们先不说‘冲喜’有没有用,就为两个孩子想,这个亲早晚要结。过两年结亲也行,只是我是看不到了,义兄也是年近古稀了,可能操办起来没有那么风光,亏欠玉兰这么好的孩子。”

这下子说到陈元庚的心里去了。陈元庚过了六十岁,发现自己的身体的确大不如以前。每每玲珑可爱的宝贝女儿膝下承欢时,他心里常常会涌起一阵心酸。他想万一哪一天他突然倒下,玉兰怎么办?陈元庚开了一辈子药行,对一句老话特别有感触,“今天晚上睡觉脱下的鞋,明天早上不知道穿不穿的起”。

可是玉兰只有12岁,才刚刚过了“金钗之年”。按福州大户人家的规矩,女孩子过“金钗之年”,就结束童年进入待嫁闺中。所以陈元庚早早就给女儿在后院盖了一栋绣楼,让玉兰住进去。原本打算从这个时候一直到十六岁,玉兰要在这里学习“女德女则”,学习刺绣工艺,为自己做嫁衣。

从方家回来,陈元庚心事重重。他从心里抗拒,但又觉得义弟讲到好像也有几分道理。特别是开药行做郎中的,都有慈悲之心,如果“冲喜”真的有用,也是救了一条人命。何况宝贝女儿早晚也要嫁到方家,早点嫁过去万一遇到什么困难,老父亲还在,可以帮她一把。左思右想,陈元庚渐渐想通了这个事。

几天后,陈元庚把两个儿子叫回家商量这个事。两个哥哥虽然舍不得妹妹,但父亲已经决定的事情,他们都不敢多嘴。

没想到反对的人是玉兰的奶妈白依姆,白依姆偷偷的去方家看了一眼方桐生,回来和老爷说,“方家那个小孩又黑又瘦,个子还不到玉兰的肩膀高”。她不敢当面反对,就把玉兰的外公舅舅都请出来说情,但他们多年来都靠陈家老爷养着,弱弱的问几句,就不吱声了。

婚礼的时间定在十二月初十,本来方家还想再早一点时间,但陈元庚不同意,他还是想多一点时间准备女儿的嫁妆。首先是宅院,陈家方家都是从上下杭起家的,商铺家宅都在这里。但大家都知道,福州的三坊七巷才是富贵之地,陈元庚在三坊七巷有好几个宅院,他的两个儿子都住这里。他想把最大位置最好的那个宅院给女儿做陪嫁,但又担心方家家大业大,方桐生年纪小,方升德身体又不好,到时候这个宅院落不到女儿手上。前思后想,干脆把这个宅院卖了,把卖宅院的钱换成金子。然后请打金师傅来家里忙了一个多月,把全部金子溶铸成一尊大肚弥勒佛,心想如果有人觊觎时,一抱就可以抱回娘家。

然后是玉兰的衣服,不仅仅是描龙描凤的嫁衣,福州大户人家嫁女儿要做一年四季的衣服,三十年都穿不完。玉兰可怜,才十二岁,衣服只能按现在的身量做。将来还不知道她会长多高,所以爱女心切的老父亲又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他把福州一个专门给大户人家的女眷做衣服的裁缝铺买下来,送给玉兰做陪嫁。

福州的风俗,婚房里的被褥枕席都是女方准备,陈元庚把压棉絮织锦布绣帐笼的作坊绣庄一整个的请来家里赶工。后来听说欧洲的宫廷用品高级,他又到处托人,买了可以布置一个西洋寝室的家具和鹅毛被褥。

全家人忙的不可开交,最闲散的人是玉兰。因为大家知道玉兰要离家出嫁,心疼不舍,都想让她能无拘无束多开心几天。玉兰看到家里来了很多人,天天赶工,她觉得很好玩。以前家里不让她出门,每天见面就那几个人。现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且很多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打金的工艺裁缝的工艺。她最喜欢看弹棉花,工人背着一个巨大的弓,嗡嗡作响,好像有人在弹琴。这一切都是为她的出嫁做准备,她是知道的,因为没有故意瞒她,其实这么大的动静,也瞒不了她。但父亲和两个哥哥也没有正式和她谈过这事,可能觉得这事也不需要她的意见。玉兰根本不了解出嫁意味着什么,她以为就像梳发髻一样,她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还有就是小时候缠足,从四岁开始,父亲就叫两个嫂子来给玉兰缠足,玉兰坚决不配合,又咬又踢,两个嫂子都怕她了。五岁时,父亲担心过了这个时间脚骨已经长成了,再想缠足就缠不了了。他狠狠心,请了外面专门帮人家缠足的老女人来给玉兰缠足。这次玉兰被硬抱着缠上了,但玉兰不吃不喝就是声嘶力竭的哭,她的奶妈白依姆受不了了,哭着跪在老爷的面前把头都要磕破了,缠足的事再次中止。幸好已经和方家定了娃娃亲,不然当时大户人家的女儿不缠足是嫁不上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的。

所以玉兰认为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她不喜欢,闹闹都是可以解决的。

日子过得很快,十二月初八到了。

福州上下杭在北宋以前还是苍霞山下闽江北岸,“海上丝绸之路”上的船只穿梭于江面。据马可·波罗的游记记载,在这里还可以看到印度人和船只。后来由于泥沙堆积形成沙洲,成为闽江停泊船只的码头和货物转运的集中地,因为船只有向上航行和向下航行,所以这个地方称为“上下航”。明清时期,这里成为商业繁荣的地方,“航”通传为“杭”,很多福州商贾都是从这里起家致富。上下杭其实就是两条平行的不足百米的街道,中间有一条连接这两条街的路叫“隆平路”,使这个片区形成一个“工”字形的道路网格。这条“隆平路”比上下杭的街道要短,但宽许多,两侧都有店铺,比上下杭要热闹繁荣。元昌行是最早来上下杭开药行的,包揽了号、栈、店三部分,在国药业到1903年的时候,“隆平路”整一条街几乎都被陈元庚买下来了,只有一家卖福州牛角梳到铺子,当家的不在了,孤儿寡母在经营,不愿意卖。陈元庚也不勉强,还时不时送点吃用的东西给他们。

玉兰出嫁的那天,隆平路的商铺张灯结彩,陈元庚让自己名下的所有店铺贴出布告,店内商品一律三折大酬宾,庆贺陈府嫁女。玉兰一直到临出嫁的前一天,才感觉到这次的事情和之前缠足、梳髻不一样。奶妈白依姆要随玉兰陪嫁到方家去的,玉兰看到白依姆在和家里的上上下下告别,时不时的还抹眼泪。玉兰问白依姆,我们去了方家是不能回来了吗?白依姆说,明天我们出了门,再回来就是客人了。白依姆说着,眼眶又红了。玉兰不太明白这句话,她就跑去问老父亲。

陈元庚随着女儿出嫁时间的逼近,心里不舍和不甘的情绪越来越激烈。他一直害怕女儿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小就把她嫁出去,他怕他的说法女儿听不懂,不肯出嫁。幸好这几个月玉兰事不关己的四处看热闹,没有当回事。当玉兰真的跑来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的时候,陈元庚所有准备好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说了一句:“三天,三天回门”,顿时老泪纵横,把玉兰吓了一大跳。玉兰赶紧安慰老父亲,“三天就可以回来啦,依爹不要难过。你说我去和方桐生办个仪式,方叔父的病就会好,是这样的对不对。”

陈元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更是哭得厉害。

这时白依姆进来,说了一句“玉兰舅舅已经过来试礼服了,小太太那里要不要去说一声?”

陈元庚立刻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她说下去。幸好玉兰没有注意白依姆的话,她得到老父亲“三天可以回家”的回复后,又蹦蹦跳跳的出去看热闹了。

看着玉兰的背影,陈元庚的眼泪又涌出来。白依姆知道老爷心里的苦楚,仗着自己是玉兰的奶妈,不怕得罪老爷,说:“小太太的事早晚要让玉兰知道,老爷说过,等小姐出嫁的时候告诉她,明天小姐就嫁人了,是不是可以和她说了。”

陈元庚摇摇头,“我以为玉兰十六岁才出嫁,那时候可以和她说,现在她才十二岁,怎么和她说?”

白依姆咕哝了一句“当年不要把小太太送走,让她看着玉兰长大,说不定病就好了。”

陈元庚大怒“她差点把玉兰闷死,你不知道啊!我们家开药行的,自己家里人的病治不好,传出去丢不丢人!”

白依姆不敢再说话,低着头默默的离开。

玉兰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元昌药行属下的药店商铺通宵开业,客人上门就送喜糖喜饼。陈府更是灯火通明,厅堂里开流水席,帮忙的人多,饿了就上桌吃几口。

玉兰不知道这是她作为陈府掌上明珠在家里睡的最后一个晚上。她睡的很香,不知道半夜里有人来到她的床前,掀开帐帏凝视她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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