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尿床新郎

一

如果说12岁的陈玉兰完全不明白出嫁是怎么回事，那10岁的方桐生更是不明白为什么要他锦罗绸缎的披挂一身去接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来家里。不过方家是男方，是进项一方，所以开心是真正的开心。方家的家族很大，每年回桐木村祭祖时聚一次，平时也是各家管各家的事。1903年，方桐生的祖父已经去世，家里“董事长”是祖母，福州方言叫“依嫲”，“总经理”是大伯父。本来桐生的父亲方升德读过书，人也聪明。家族里的长辈很看重他，因为他从小身体弱，不能像其他兄弟姐妹那样采茶制茶连轴转的干体力活，就把开拓市场的重任交给他。方升德也没有辜负家族长辈的期望，他善于交际，为人圆通，让家族的茶叶生意获利颇丰。所以方升德病倒，家族的长辈非常关切，得知“冲喜”可以救方升德的命，家族里把它当成头等要紧的事情看待。

1903年“双春兼闰月结婚好时年”的最后一个月的初八，福州冬天阴霾的时候多，这一天难得出了太阳。

方家也是经营了百年的企业，原来自己以为家大业大见过大世面，结果陈家嫁女的排场把他们给震住了。长辈们使劲夸赞方升德有眼光，结拜了这样有实力的义兄，还进而结了亲家。女眷们则百味杂陈，这泼天的富贵凭什么落到又黑又瘦拖着两行鼻涕的小桐生身上。

玉兰一大早就被喊起来梳妆打扮，她答应过老父亲要救方叔父的命，所以随便喜娘在头上身上摆弄也没有抗拒。喜娘要“十全十美”的身份，就是要公婆父母兄弟姐妹都健在，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的女人，在当时战乱饥荒的年代并不多见。但陈元庚不仅请到八位这样“十全十美”的喜娘，连抬喜轿的轿夫也要求“十全十美”。如果说陈元庚对完美的要求已经达到巅峰，唯一无法完美是这个事件的女主角。虽然按照12岁的身量做了喜服，但穿在玉兰的身上总觉得很奇怪。特别是头上的喜冠，也是专门定制的小一号的规格，但戴着玉兰头上就像安了一个假头。办喜事是讲究时辰的，喜娘把各种穿戴都套在玉兰头上身上后，也顾不得效果如何，就把她推出来了。

本来陈元庚在这个时刻是心情沉重强颜欢笑的，可是看到女儿奇奇怪怪的样子，忍俊不禁。其他的人看到老爷笑了，也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幸好一堆喜娘围着，外人看不见，很快就把玉兰塞轿子里了。

吉时一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玉兰在轿子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心想依爹弄这么好玩的热闹事，自己看不到太吃亏了。方家离的不远，玉兰以前随老父亲去吃席看戏，跑着跳着也就到了。可是坐在花轿子晃了半天还没有落地，玉兰觉得有点反胃想吐。她不知道古人办喜事有很多规矩，吉时里还分了好几档。方家这边新人进门有一个时间，也就是说，玉兰离开陈府后，只能在路上晃悠，等待方家那边的吉时到才能进门。玉兰不舒服，就喊白依姆，白依姆就在花轿旁跟着，“小姐忍忍，千万别吐啊”。白依姆赶紧让轿夫稳着点走，不能让花轿晃动。

桐生也天不亮就被喊起来了，他穿迷你版的长衫马褂，戴着一顶小号的瓜皮礼帽，打个比喻就是“沐猴而冠”。不过他不像陈府这边是以陈玉兰为中心，他纯粹就是一个工具人，把他打扮妥当就搁一边。时间到了有人去喊他，人家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方升德本来已经起不来床了，这几个月吃了义兄加亲家公亲上加亲的元昌药行老板陈元庚送来的老山参，精气神又回来了。今天方家办喜事，虽然不用他操心，但他一早也穿戴齐整，端坐在正厅。方升德知道这次求陈元庚让女儿提前出嫁给他“冲喜”，亏欠了义兄很大的一个人情，一辈子都难以还清。这次方家去陈家下聘礼，方升德努力说服老母亲和大哥，支了10万银元置办聘礼。方家在福州商业圈里，声誉和财力和陈家的元昌药行平起平坐，不然陈元庚也不会把女儿嫁过来。只是元昌药行是陈元庚一个人说了算，家里也只有两儿一女，财产摊到人头上比方家要富裕很多。方家整个家族里，方升德一家是最会做生意的，特别是方升德的父亲，是经商的一把好手。当年茶叶是归“杂货”门类，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排行最末，在百姓生活中不属于刚性需求，可有可无的地位。方升德的父亲读过私塾，认真研究过宋代陆羽的《茶经》，把茶叶商品化，分了文人茶、贵人茶、美人茶几个种类，各自编了一套故事，一下子把茶叶的品味提升起来了。虽然茶叶没有独立出来自成行业，但方升德的父亲靠经营茶叶，做到了当时福州工商“杂货”行业的魁首。只可惜他五十岁不到就去世了，方升德的大哥中规中矩，负责守业，方升德负责开拓创新，其他兄弟有的负责种茶制茶有的负责运输送货也有的负责开店卖茶，家族企业分工合作十分明确。

方升德支了10万银元下聘礼，在方家已经是破天荒的事，结果婚礼当天，陈家的陪嫁惊掉了大家的下巴。方升德知道义兄这是爱女心切，也是希望给足方家面子，将来自己女儿在方家不会有人欺负。但“董事长”依嫲不是这样想的，依嫲当年是福州城里官宦人家的女儿，虽然官做的不大，但毕竟是有些教养有些规矩的家庭出来的人。她看到大家对陈家的陪嫁惊叹不已时，她的感觉不好。一是觉得陈家借机炒作打广告，提高自家声誉；二是她直觉今天进门的新媳妇不好教，娘家财大气粗。依嫲心里埋下一根刺，日后还真的成了玉兰的死对头。

二

婚礼当天，玉兰和桐生是第一次见面。玉兰大两岁，比桐生懂点事，知道这个又黑又瘦的男孩子将来要和自己住在一起，就多看了他几眼。就这几眼看完，玉兰就嫌弃的不行了。

一整套仪式下来，天已经黑了。玉兰和桐生被带进新房时，两个孩子已经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喜娘们只好帮他们脱了衣服抱到床上去睡觉。白依姆担心玉兰半夜醒来发现是陌生环境会哭，所以就在新房门口守着，注意听动静。幸好两个孩子起的早，又折腾了一天，累的不行了，横七竖八的睡的很香，一夜无事。

农历十二月又叫腊月，为了祈求新年风调雨顺，这个月有很多的民俗节目。玉兰和桐生选在腊月办喜事，让家里的上上下下忙上加忙，所以有些繁文缛节被偷偷的省略掉了。婚礼的第二天，按规矩两个新人要给公公婆婆和家里的长辈敬茶，如果按方家桐木村的规矩，新娘子要到溪边挑第一担水，下厨煮第一顿饭。但谁都知道玉兰是不可能做这些的，不过玉兰毕竟刚到方家，白依姆虽然心疼但也不想让方家觉得新娘子睡懒觉，就早早进来喊玉兰起床。

玉兰平时在家也都是白依姆来叫起床的，有时赖床不起，白依姆还会拍几下她屁股。所以一大早白依姆来叫她起床时，她还是习惯的把头钻被子里再赖赖床。没想到她把头钻被子里的瞬间，尖叫一声，吓的白依姆手上的东西都掉地上了。原来玉兰把头钻被子里时，一股强烈的尿骚味把她呛出来了。桐生昨天睡的太死了，夜里尿床了。桐生被玉兰的尖叫声惊醒，一时没有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傻傻的看着玉兰，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他睡在一起。

白依姆赶紧把玉兰拉起来，连抱带拖的移到别的房间去，让方家平时照顾桐生的下人进来给桐生换上干净的衣服，床上的被褥全部收拾了去清洗。

不到半天时间，新郎尿床的糗事就传开了。陈元庚不放心女儿，一大早让人过来打听，结果桐生尿床的糗事也被老丈人知道了。白依姆很善良，她一边安慰桐生，说兴许是累了睡太沉的原因，以后就不会了；一边说服玉兰不要闹着不肯和桐生睡。可是不知道桐生是原来就有尿床的毛病还是尿床的事让人知道了羞愧难当有了心理暗示，只要和玉兰睡一张床，他就尿床。这样一来，不单是玉兰，桐生也不愿意进来新房了。家里几个大人看的两个孩子一到晚上就又哭又闹的，只好把新房留给玉兰，桐生回去和他母亲住。

福州的房子都是木结构的，屋顶很高，风吹起来到处吱吱作响，玉兰一个人住新房害怕。三天回门，玉兰以为结束任务，又可以回家过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好日子了。没想到当天还要回方家，还要和那个尿床鬼睡一张床上。玉兰大崩溃，哭到天昏地暗。陈元庚知道对不起女儿，干脆躲起来，暗暗的抹泪。玉兰当天拗不过，只好回去方家。但从此她想回家就跑回家，一年到头也没有在方家呆上几天。

不过说来也奇怪，方升德的身体倒是一天好似一天，已经可以正常出门见人谈生意了。方升德和妻子、家族里的人都认为是“冲喜”的功劳，所以对陈家感激不尽。玉兰不守规矩天天跑回娘家，他们从不计较，其实也没把玉兰当小媳妇看待，当女儿一样宠着。不过唯一看不惯的是家里的最高权威祖母依嫲，她觉得“月子里的婴儿刚进门的新娘”是灌输规矩的最佳时机。玉兰年纪小，在娘家没有好好教她做女人的“三从四德”，到夫家再不教，将来怎么做个贤妻良母。她是家里的老大，和玉兰隔了辈份，不好自己亲自下手，就让桐生的母亲玉兰的婆婆去管玉兰。可是桐生的母亲是一个缠着小脚，围着灶台转的乡下人，看丈夫对玉兰都宠着让着，她哪里敢呛声。依嫲看桐生母亲这样态度，气不打一处来，天天没事就骂桐生母亲。后来她又疑神疑鬼，觉得问题出在白依姆身上。她觉得管不了玉兰，是因为白依姆在搞鬼。因为陈元庚担心女儿在方家被欺负，所以让白依姆常常给方家的上上下下送钱送礼物，方家上上下下对白依姆都很好，从来不会为难玉兰。

依嫲把白依姆当成假想敌后，就想方设法要把白依姆和玉兰分开，常常找一些有的没的把白依姆从玉兰的身边支开。白依姆起初没有在意，后来发现是依嫲有意而为。白依姆可以去找方升德求情的，但她想玉兰将来要在方家过一辈子，不能给玉兰树敌才好。她思来想去，依嫲担心自己会处处护着玉兰，让玉兰不受管教。但玉兰在方家孤立无援，自己不在身边实在不放心，白依姆突然想到自己的女儿茉莉。茉莉和玉兰同年出生，比玉兰大三个月，白依姆为了养家，把茉莉的奶水断了，去给玉兰当奶妈。茉莉没了奶水，又没有亲娘照顾，差点就没活下去。后来还是陈元庚听说了，赶紧让人抱孩子来福州让医生救，总算保下一条命。但茉莉病好后身体还是虚弱，乡下老家重男轻女，回去也不会好好照顾她。还是陈元庚想的办法，让白依姆把孩子送到城外少林村的一个庵堂。这个庵堂是陈元庚建的，原来是想给陈家女眷拜佛吃斋修心养性用的，后来陈元庚反而不准家里人去那里。这次要不是陈元庚担心自己女儿占了茉莉的奶水，万一茉莉有个三长两短，因果就会报应在玉兰身上。所以他让茉莉寄养在这个私家庵堂，让茉莉也可以好好的长大成人。

白依姆想让茉莉来方家陪伴玉兰，茉莉虽然只比玉兰大三个月，但茉莉从小在庵堂长大，跟着庵堂里的僧尼干活，手脚勤快，乖巧懂事。茉莉陪着玉兰，应该不会让依嫲感到威胁她的威权，而且白依姆相信女儿一定会和她一样照顾好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