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午膳刚上。
花霓裳望着满桌的美味珍馐,却因为滚滚的暑气,着实没什么胃口。
而泊叔那天也于殿中与人商议要事,未来陪她用膳。
她一个人,小小的身子,趴在雕花木桌上,百无聊赖。
半颗脑袋耷拉在刺金布帛上,忽然斜眼看到了蹲在院墙一侧的慕容择。
虽没第一次见他那般瘦弱、憔悴,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棉木亚麻的道士服套在他的身上,跟个大麻袋一样。
从方才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午膳时间也是可怜兮兮的蹲在墙边一角,整的好像她怎么了他一样。
“喂,小道士!”
花霓裳忽然抬起头,望向缩在墙角的慕容择,朝他招了招手。
叫他,他不仅没有回应,还纹丝不动,
看到他那副样子,一向跋扈的她不知道是怎么了,头一次没逗他。
眼角余光落在了一碗汤上,傲娇地仰着脑袋说道:“小道士,今日本公主心情好......”
“赏你了......”
她使了个眼色,命令宫人将一碗刚熬好,却因为暑气,只尝了一口便嫌弃搁置的乌鸡汤,递于他面前。
这汤有养身的功效,但她从来不爱喝这没什么金贵药材的“穷人的东西”,赏他最合适不过了。
见他不动,她扬起小脸,用最天真也最残忍的语气说:“怎么?本公主赏的东西,你不喜欢?”
听见她的声音渐怒,慕容择这微微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那里面没有感激,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隐忍,低下头,默默地将汤喝完。
“你喜欢这个?”花霓裳随口问道,像在问一只宠物。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哼,无趣。既然你喜欢,以后本公主每次不开心,就赏你这个。”
她只记得自己当时咯咯地笑了,觉得找到了一个惩罚和施舍的完美方式。
而现今望着那汤盏里的乌鸡汤,她只觉得讽刺。
她就知道,他的那些陈年往事”,从来就没过去过......
她沉默不语,只是大步走向案桌,端起跟她脑袋差不多大的陶罐,也顾不上什么暑气,猛地往嘴里灌。
什么穷人不穷人的......如今她只知道,她身体虚弱,这乌鸡汤乃大补之物......
而她幼时犯的错,她必须出面去解决。
许是花满楼底下的人未查到什么线索、又或许是慕容择将停留在浮尘殿的人,全部赶了出去......
毕竟,慕容择现在不再是那个无权无势力的小道士了......而是南境受万人供奉的祭司大人。
花霓裳老老实实在房中呆了一下午,屋外也没任何动静,直到夜色降临,屋外漆黑一片。
“吱呀——”花霓裳将紧闭的房门缓缓张开。
夜间的浮尘殿已被黑色吞没,院内寂静无声,只是时隔间隙会传来几声,小道士打钟的声音。
花霓裳抱着汤罐子,静悄悄的来到慕容择门前。
屋内灯火尚且通明,通过烛光的倒影能清晰的看见,屋主人正在案前温书。
花霓裳站在门前,犹豫再三,轻声开口:“我知道你没睡。”。
她声音微颤,带着夜风的凉意。
夜色浓稠如墨,唯有冷冷的月光,在青石板上投下她漫长而摇曳的倒影。
屋内人静默片刻,继而房门“吱呀”打开。
慕容择立于门内,身形挺拔,却将屋内光线遮的严严实实,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公主深夜到访,有何贵干?”他语气平静无波,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我...我......”
花霓裳欲言又止,忽而深吸一口气。
望着那双隐在黑暗中的眸子,讪讪开口:“我记起来......那碗汤......”
“哦?”
话音未落,慕容择神色不变,截断了她的话头,微微挑眉道:“公主殿下说的...什么汤?”
见他明摆着装糊涂,花霓裳不语,又静默片刻,继而又开口道:“你不必装傻,我知道你怨我!”
“是吗?”,慕容择眉间忽然紧皱,而后蓦地松开。
他挑眉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见她穿着那身熟悉的道士服,心中颇为满意。
“既然公主想起来了,那今夜前来,是想重温旧梦,还是......又想出新的法子来羞辱本座?”冰冷的语气如寒冰般淬入花霓裳的脊骨里。
“不是的!”
花霓裳急切打断,又迅速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我知道……我当年......”
“你知道?”慕容择挑眉,眉间怒气更甚。
忽然,猛地抽回手,黝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厌恶。
那句话将他心里的那阵耻辱,瞬间点燃。
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终于燃起来压抑了近十年的火焰,:“你知道我当时喝下那碗汤,心里在想什么吗?”
他眼中暴怒,一字一顿道:“当时我就在想,终有一日,我要让高高在上的你也尝尝,尊严被踩在脚下的滋味!”
“还有,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若是不回来,我就可以当你永远死在外面......”他声嘶力竭,一向平淡如水的眸子,蓦地染上了猩红。
此刻,花霓裳身子一顿,泪水无声滑落。
她没想到自己幼时的行为竟给他带来如此大的伤害,竟让他性情大变。
“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花霓裳沉默半晌,忽然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即使他再恨她,而当下最重要的是要得到他的谅解,纵使他要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绝不推辞。
“原谅?”
慕容择轻声重复,唇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如今这般……丧家之犬的模样,也配求本座原谅?”
他向前一步,门外的月光在他眼中碎成寒星。
“还是说……公主今日低头,不过是有求于本座,这才不得不拿出‘原谅’二字作幌?”,他低笑一声,声音像是淬着多年的冰。
“这么多年了,公主竟还觉得,全天下都该围着您转么?”
花霓裳静立不语,如月下枯荷,任他字字如刀,只垂眸承受着他积攒多年的怒火。
见她始终沉默,一向惜字如金,沉默寡言的慕容择竟如着了火一般,言语愈发锐利:“怎么,公主说不出口了?”
“还是……公主贼心未死,仍想着你那帝王梦?”
他忽然轻哼,声音里满是不屑。
见她半天未言一语,慕容择忽然抬起眸子,望向那张熟悉的脸。
月光倒影下,半张脸已被完全隐去,另外半张,在皎皎月光下,染上了一层釉面,苍白易碎。
一滴泪珠匿在微红的眼角,半落未落,在月光下,尤为显眼。
慕容择心中忽然泛起了一丝心疼,多年的憎恶竟在这一瞬,如同泰山崩塌般,土崩瓦解。
他深吸一口气,眼眸一沉:“既然,是你非要回来,那你就怪不得我了......”
花霓裳猛地抬头,仿佛感受到了一丝危险,定眸盯着眼前人:“你什么意思?”
慕容择并未作答。
忽而话锋一转:“只是.....公主这算盘可就打错了,就您这手段,自身都难保,还妄想称帝?”
花霓裳双眸死死盯着面前他,想从中看出点什么。
但他眼中鲜红的血丝早已褪去,只余一片沉寂。
迅速转换的神情,让花霓裳心中蓦地燃气一丝忌惮之意。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自己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还是说他知道了什么?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慕容择忽然转身。
深紫色祭司袍上叮当作响,在浓浓这夜色中,反而又增添了一阵鬼魅之意,他淡淡开口:“进来吧!”
花霓裳见状,眉头紧蹙,像落了把锁,忧色重重。
她不知道慕容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方才还看她仿佛看仇人似的,恨不得立刻将她杀了泄愤。
可才一瞬间,便要化干戈为玉帛,让她深更半夜的进他卧房?
更何况二人之间本来就有旧仇,她不得不防。
“还不进来?”
“站在外面,生怕别人看不见你吗?”
屋内人声音陡然骤起,惊的屋外的花霓裳,身子一颤。
迅速踏进房门,屋内幽淡的檀香,窜入鼻尖,一瞬间,觉得自己悬着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屋内并未点太多蜡烛,只隐隐一丝烛火,燃于书案前。
周遭一片漆黑、寂寥,只偶尔能听到二人微弱的呼吸声,以及慕容择腰间,间歇晃动的祭铃声。
朝着那缕光源望去,慕容择并未站在有烛光的案前。
反而背对着她,站于书案旁的一片空地。
那里一片漆黑,远远望去,花霓裳只隐隐看到地上,好像团着一片黑色的阴影。
“还不过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慕容择忽然发声,下颌轻撇,露出清晰的颌线。
于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更显的锋利。
祭铃摇晃,一片漆黑中,仿佛恶鬼索命。
花霓裳一步一步试探向前,眯着眼试图看清那团雾色。
在她即将路过案前烛光时,脚底忽然踩到一片水渍,差点滑倒。
她低头往地面上看去。
一滩鲜红的血水赫然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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