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羲恒十三年秋分。
是我影卫“十一”在宁王府摆烂的第十年。
宁王妃老蚌生珠,总算得了位小郡主。
洗三宴时,我不小心磕碰掉了王妃镯上的一小块玛瑙。
王妃气得跺脚:“死丫头,劲真大,以后只许吃三碗饭。”
“什么?娘娘终于肯让我吃十碗了?”
我天生神力。
王府饭碗像茶盏那么大,我顿顿要跟影卫小六抢第八碗饭。
宁王爷的头很少从算盘与账簿堆里抬起来。
他老年才得独女,也没甚欣喜,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妃给他戴了绿帽子。
那只生有翳膜的左眼只在看见账上源源不断的进项时才有两分波澜。
我十岁时被宁王爷从沧北道雪地捡来。
说是王府影卫,实则待遇如同官宦小姐。
只因我与早夭的睛音郡主年岁相仿,面容近似。
她天生哑巴。
我后天耳背。
2.
王爷对王位不感兴趣,只爱财如命。
他手下有无数商铺酒楼,最为获利的皆是青楼。
正值拜月节,选新岁花魁。
君都最大的妓所玉京坊,却出了命案。
珠帘丹幕下,十八具玉赤女子的尸身遍身红梅,静默歪倚在选花魁的楼台上。
她们,都是君都去岁闻名青楼的花魁。
小六说,百姓惊吓逃窜,王爷却乐得翘起了胡子。
这就是羲恒十三年震惊大尧的“红袖吃人案”,却生生压过了这十年间发生的十八具无头男尸案。
然而,最先被封的不是玉京坊,而是王爷的月华楼。
“玉京坊惹的祸事,他江玄柳封本王的月华楼做甚!”
“月华楼可都是清倌!真他娘□□里拉二胡——扯淡!”
金银流水被一刀斩断。
王爷日日处于以泪洗面与砍死江玄柳两种心情中。
他上吊时,所有影卫都出动了。
我一个飞身扯落白绫,房梁便断了。
王爷坐在废墟上望夕阳,觑了我一眼又低头叹了口气。
我很不好意思,决心下顿少吃两碗为王府节流。
王爷却突然腾地一拍大腿,对我喊:“十一,一定要做了江玄柳!”
我不免羞涩扭捏:“睡了……江玄柳,王爷,这不大好吧。”
他急得跳下交椅,左顾右盼捡起块砖。
“天爷!你这耳背的毛病都治了多少年了!”
“是杀人,和杀鸡杀猪一个样。”
王爷气得像只烤乳猪,又脱下他的草鞋想朝我扔去。
我抱着头蹲在原地。
他垂下手,喏喏道。
“十一,做完这单,就不要再回宁王府了。”
我愣住了。
离开王府么?
反正我也不喜欢凶神恶煞的王妃。
她道我一个姑娘家太圆,有碍婚事,总压着我吃素。
我喜欢盛大天边的蔚蔚云霞,喜欢月华楼的小倌“柳梢”递给我的那一碗凉茶。
我攒了许多年的银钱,足够养活我与娘。
离开王府,是件好事。
于是我无视掉了影卫小六的手语,开心应下了这份差事。
“好的王爷。”
“我会做了江玄柳。”
我的八十米大刀蠢蠢欲动。
3.
我偷师小六的易容术,化作个芝麻脸小丫鬟顺利混进了江府。
江玄柳与父亲左丞不和,人尽皆知,因而早早开府。
一路走来,阖府上下皆是寥寥几个小厮男仆。
“知道收你们几个进来是干什么的吗!”
“主君负有婚约,沈姑娘常常登临,可不得你们几个小丫头跟前伺候。”
……
“总之,眼里没活,心上无主的,统统踢出去!”
江府的管事青焕唾沫群飞,快把我给淹了。
让我不禁好奇,他在江玄柳面前也是如此?
说曹操曹操到。
我埋首不动,一股清浅好闻的药香迎风而来。
似熟非熟。
不禁让我想到那只成天在王府药材堆里翻滚的狸奴。
半晌,一道极为清隽温柔的嗓音缭绕在我头顶上。
“过犹不及,行好分内之事即可。”
我心中顺即擂鼓呐喊。
刺杀对象江玄柳——大尧最年轻的状元郎,君都第一美男子。
月华楼的小倌“柳梢”,肖似他四分便已日进斗金。
我真希望头顶也长只眼睛,去看看这是棵长了几枝节几片叶的“玄柳”。
身后的小丫鬟荷酥勾了勾我的束腰,浅笑悄声道:“十一,你可真是死性不改。”
后背袭来一只手,我蓦地往前摔去。
匆忙中我连带扯住了跟前江玄柳的衣摆,拉他做了我的肉盾。
我埋怨他过于弱柳扶风易扑倒,浑然忘了自身力大如熊这回事。
我心急欲抬头竟又撞到他的下巴,听到细细一声的“唔”。
少音涩涩勾人,咳嗽不已。
他撑起身子,玉色脖颈染上些许绯色,像喘不过气来。
当即,我信了君都传闻。
“这位江大人,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美人。”
对着那张惊世骇俗的容颜,我更听不进劳什子“起来”等等。
只见面前如玉公子,眉头微拧,樱唇开开合合。
我心中却只荡漾着一件事。
他好娇。
4.
王爷说江玄柳是个狗官。
太子容祯走狗也。
杀他,是为民除害。
“多好的机会,你个不中用的东西。”
荷酥弹了弹我的脑门。
她是上司落下的眼睛。
三日内江玄柳若还活着,我娘就活不了。
“我给青焕那厮下了顶级剂量的泻药。”
“今夜江玄柳照例要在玉池药浴,十一,你若再失守,主君可得扒了你的皮。”
荷酥贴近我的耳畔,张牙舞爪恐吓道。
我打了个冷颤,点头如捣蒜。
……
玉池中,腾腾药气熏得我头晕目眩。
袖中软剑对准了雾中玉影。
窗外一阵鸟啼竹晃。
我捂着燥热流血的鼻子冲了上去。
我想起,小六说,合格的刺客不会在刺杀时喊“狗贼,拿命来”之类的废话。
但我从来没在刺客训练中合格过。
“□□,拿命来!”
我摆出了霜剑在手,天下我有的气势。
水花四溅,他闻声旋过身来。
剑光中映出好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却带有一点惊异。
我瞪大眼睛,脚一滑扑进了池中。
糟了,我不会凫水。
耳鼻呛入水流,意识断截之时,一只宽厚有力的臂膀却扯住了我的腰,费劲往上拉。
……
好半晌,我睁开眼的第一瞬间,顿觉不对劲。
我是豆芽菜身板没错,可未必平成了……
药池如镜,我掐了掐自己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泪水险些从嘴里流出来。
不是梦。
我成了江玄柳。
那……我杀我自己?
我缓缓掀开那身薄衫,欲找准下手位置。
却只见,红梅双双,洁白如瓷的人鱼线下——嘶。
“好看么?”
我吓得一转头,只见“我”在墙角侧躺着,支起手臂与我对视。
偏生笑得像个妖女。
这神态,这语气,是江玄柳没错了。
我老实点点头,又摇摇头。
原来,君都人人皆知的病秧子。
本钱如此雄厚,而且。
“怪粉的。”
他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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