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逃荒到歧城来的百姓,没有文书,便进不了城……”驿卒推开门,带着他们走进驿站右侧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说是个小院,却连一间像样的厢房都没有。满院子皆是以茅草搭建的草屋,约莫有五六间。其中一二间已经岌岌可危,用几根粗木棍草草支起,仍救不了它们倾颓的泥墙。只需一场不算太猛烈的暴雨,就能叫这里化为一片废墟。
环望四周,居住的大多都是孩子和老人,孩子黝黑,老人枯瘪,犹如这充满生机的初夏的异类。
草屋前头支着几根破木桩,这便是他们的桌椅。老人坐在木桩上,孩子在一旁玩着石子。见他们过来,那些孩子纷纷跑到自家长辈怀里,像受惊的小兽一般,惊恐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月玲眼尖,一眼便看见那孩子只有两根脚趾,脚上还留着三道空落落的疤痕,看样子被什么尖锐之物生生斩去的。
“官府已经许久没有发钱下来了。”驿卒重重叹了口气,“他们没有饭吃,我只能从你们过路人手里捞点食物,”
“那两匹马,也是我伤的。”既然都带她们来了这里,他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我看你们着急,便想着不会将这些伤马带走……”
他弯腰抚了抚脚边孩子干瘪无光的脸,缓缓说道:“这些孩子已经饿了好些天,我便想着给他们补补身体……”
“你们若是要人,便将我拿去吧。”他说得很是坦然,手伸进袖子里拿出一颗糖,塞进那孩子手心里。
几人都没有说话,景原失魂落魄站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抬脚跨过一根旧木梁,一个孩子突然抱住了她的腿。
“姐姐,你们是来抓我们的吗?”女孩子睁着大眼睛,脸蛋灰扑扑的,毫无掩饰的天真,看得景原心口忽地一疼。
“宛秋,快过来!”那孩子的娘见状吓得惊慌失措,又怕触怒来人,只得弓着腰压低声音切殷殷唤她。
许是瞧着景原可亲,孩子没有放手,她大着胆子抬头问:“姐姐,你会放了我们对吗?驿卒伯伯是好人,爹爹说不该让好人难过……你们若要抓人,就,就将宛秋抓去吧,宛秋一顿饭吃得少。”
“宛秋丫头,说什么浑话呢!”驿卒将那小姑娘抱起来放到她娘身边,蹲下身道:“下次断不可再胡言。”
小丫头瘪瘪嘴,不服气“宛秋才没有……”
她说的话都是真心话,大家不都是没有饭吃吗?驿卒伯伯吃得多,她吃得少,抓她岂不更为值当?她年纪小归小,却也曾随着爹爹学过几年算术,不是傻的。
景原解下腰间玉佩,攥在手里,朝母女二人走来。
妇人误以为景原要对宛秋不利,连忙上前一步,警惕将她护在身后。
景原蹲下,目光与她平齐,将玉佩轻轻放在宛秋手里,“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只有这枚玉佩能换些银两。你将她当了,应当能换几件好衣裳。”
那妇人紧绷的表情未及收回就被惊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站着。
“既然是大人给的心意,便收下吧。”驿卒神色稍缓。
“既然事出有因,我们便不再计较了。”月玲心念不忍,心底一番筹划估量。如今是夏日暂且能够得过且过,一旦入了冬,寒冰彻骨,这几间破屋何以拦住这风霜。
她招手让手下放开驿卒,解下钱袋,利落地抛到他手里,“到城里买些吃的去,多的留着给他们买衣裳。”
“这……”
“这什么这,快去。”
驿卒声音都含着颤,“姑娘的大恩大德,在下替他们谢过了!”
“行了,快去吧。”月玲别着脸挥挥手,神情颇为不自然。向来只有人暗地里骂她是奸商黑心眼的,如此明面上夸她好的打着灯笼也寻不到几个。
驿卒牵了匹马,趁着日头不盛骑着马往城内去了。愫愫几个也随之离开。正要走出们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
“多谢姐姐!”
是那名唤宛秋的小丫头。
景原的脚步顿了下,眉眼轻轻弯了弯。
三人穿过连廊,缓步上到二楼的住处。楼下月家人正打点物事准备上路。马厩边宋三郎正在喂马,马槽里头倒了满满一槽豆子。
景原:“有件事情……”
愫愫和月玲一齐回头。
“这些日子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们,我想如今也到了该说的时候。”他顿了顿,“我叫萧晋平,是先皇长女。”
她愧疚地看向愫愫,“赵姑娘,抱歉,是我利用了你。我不愿去大周合和亲,只能出此下策。”
愫愫轻抚着剑穗,指尖绕着低垂的流丝,不徐不疾地捻转着,心绪也仿佛随着丝缕得以舒展。这是平日沉思时她惯常的举动。
“既然已经逃了出来,又为何告诉我们。”她上辈子见过晋平,从初次见面便知道她的身份。她只是好奇她将这秘密告诉她们的缘由。
晋平心漏了一拍,血液如冰彻。
“你们……”
“猜出来了。”月玲得意扬眉,“萧姑娘,你这名字起得也太草率了些。”
景原,晋平,这两个名字难免不让人多想。纵使她一身衣着清简,但那神态举止究竟不是普通人所有。
晋平看向愫愫,以为她也是这般猜出来的,面色露出几分难堪,她捏了捏手心,鼓足气势直直看着两人,坚定道:“我不想走了,我要回都城去。”
“回都城?”月玲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以为痴语,“莫不是被晒狠了,竟说出这等妄语来?”
晋平不辩,只是指了指她们来时的路,“你看这些穷苦人,个个朝不保夕。生在乱世,有如浮游朝生暮死。我以公主之身过了近二十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却未曾承担过什么。临阵脱逃,绝非我萧家人之德行,纵使不能却敌虏于国境之外,但尽自己之能事,也好过偏安一隅苟且偷生。”
她侧身朝向愫愫,“赵姑娘,前番都是我欺瞒于你,以后若有补过的机会,定会偿还您救扶之恩。”
月玲面上不显,因常年行商,她凡事也比常人看得长远,近乎不近人情。“你一介女子,除了去送死还能如何?和亲终究是权宜之计,若非大周鸣金收兵,否则难救这些百姓于水火,至多也只能挽救一时,你还要回去么?”
“去大周和亲也好,在朝中等死也罢,总归我萧晋平也做过了,改日到了地下,也好与萧家人交代。”
她此番言语平淡,月玲听在耳中,却不由赞赏。她以为自萧华诏死后萧家之后再无气脉,七年之后却又出了一位,也不算损了当年血溅城楼时候百姓的嗟叹。
“那便回去罢。”愫愫背起剑,目光北望穿过千山万水,落于那座屹立于风雨中三百年的皇城。
“眼下动身,快马黄昏末便能望见城门。”
也许会迟一个时辰,但总会到的。
月玲一脸惊悚,“你也要回去送死?”
愫愫回道:“总比等死好。”
“好吧好吧,真是服了你们。”她摇摇头,冲着底下正忙活的人大声道:“月钦,给我备三匹马,要顶壮硕的,我要回都城去!”
“不怕死?”愫愫问。
月玲袖中扇面一展,笑道:“我月玲上头有神爷护佑着,断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晋平纠正她:“那也该求观音才是。”
月玲摆手,“无妨无妨,让财神爷也管管人间的生死,别什么都让观音占了去。”
三人相视一笑。
天地飘渺,白日高悬,无限拉长倒影,高耸的歧城墙被抛至身后,渐缩成米粒大小的黑点。
半个大诏都在她们身后。
三匹快马蹄急,一路北上,不得片刻停息,终于在日沉之前见到了沉没与黑雾之中的苍茫皇城。
宛如一只奄奄一息的巨兽,吞吐着将死的余息。
望着那城墙,月玲抖了抖浸湿的衣裳,仍不忘打趣晋平:“你可想好,这一脚踏过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晋平回头,神情从未有过的轻松,“月姑娘也要想好,这一脚踏进去,可是生死不知。”
两人相识一笑,仿若故友一般。
愫愫骑马走在前面,听了此话,记起自己将萧棋忘了。原本明日是该听他答复的,如今看来只得明日再去一封信知会他一声。
她正思虑着,城门却忽而缓缓打开。愫愫立觉不对,剑已抽出一半又止住了。她目光穿过敞开的城门,落在一辆马车上。
只一瞬,却像穿越了无数个雪夜,一阵寒凉。
马车上正挂了一盏灯,一盏花样陈旧,却又崭新的灯盏。
晚风渺渺,灯影微微。
灯随影动,万籁俱寂。
“这城门怎自己开了?”身后月玲和晋平过来,不经意随着愫愫目光望过去。她一看那灯盏,立刻瞪大双眼,脑海罕见一片空白。
瞧见月玲如见鬼面一般惊悚,她扯了扯她的衣裳,“怎么了?”
“无事,走罢。”愫愫收回剑,骑着马越过马车,仿若什么都未看见。若非月玲撞见她攥紧袖子的手,怕还真当她无事。见愫愫离开,她自然不敢逗留,匆忙拉着一头雾水的晋平走了。经过马车时往里头瞥了眼,到底把话咽了下去。
多说无益。
只剩马车孤零零留在原地,许久许久,久到灯烛渐暗,满城灯火熄尽。
也不曾盼到那人回头。
明月何故惹云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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