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再遇

清晨,清风微凉。

大堂空荡荡无客,唯一上工的伙计扒在门上,撅着腚向外张望,独留掌柜守于前台,低头专注理账。

算珠碰撞出清脆声响,柜台后,掌柜眉间的细纹愈发明显,鬓角发丝隐隐泛灰,更显疲惫。

不该,不该。

临江县人口不多,不算繁华,却因受碧龙帮影响,占据水利,常有外来商客走动。客栈选址优越,门口直通城门,是来往商客必经之路,此时临近汛期,该是生意最火的时候,可如今已至下旬,客房大多空着,实在惨淡。

她端起茶杯呡一口,又心烦地放下,一把推开算盘,连带茶杯也被向外推几分,柜台边悬出点杯底,她无心顾及,长叹一声,似乎才发觉自己蹙眉已久,闭眼抬手按几下,勉强将眉头放平。

待睁开眼,面前忽的现出一位高个的蓝衣女子,她恍惚一下,才想起是晨时入住上房的客人。

两人仅隔两尺台面,掌柜忙招呼道:“客官有何吩咐?”

瞥一眼半开的大门,女子问道:“我听外头吵闹,不知出了什么事?”

掌柜随之望向门口,回忆道:“似乎山中失火,县衙前去控制火势。”

火遁。

忆起昨夜事,江为玉便知打草惊蛇,贼人恐怕已尽数潜逃,大火一烧,山寨业已化作灰烬,正好销毁一切。

掌柜敏锐地捕捉到面前人的一丝愁绪,只当她怕耽误行程,缓言安慰道:“春末夏初,气候干燥,不慎起山火是常有的事,客人不必担忧……”

说话间,她身体前倾,不巧碰上算盘,算盘角的木框与瓷质撞出轻响,方才半悬的茶杯眼看坠落,不等她反应,又稳稳地回到了原处,杯中没有一丝波纹,仿佛产生幻觉,连坠落前一瞬间的心惊也变得不真实。

等她定神,目光回到面前人脸上,对方嘴角微微上扬,神色如常,嘱咐她稍后送些吃食上楼。掌柜怔怔地点头,总觉是否尚未睡醒,刚才的一切真是幻觉似的。

虽猜错自己的心思,可江为玉也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的确不必担忧,只是碰巧路过,用不着操什么闲心,更何况镇抚司已介入,何必再搅进这趟浑水,有些事已够她头疼。加之若非昨夜与齐微相遇,恐怕不至于闹出事来,万一暴露身份,难保镇抚司不会将打草惊蛇的罪过算到她头上。

她回身上楼,有人直冲冲窜下楼,险些与她撞个正着。刹那间,两人同时运气,在狭窄的楼梯上闪身躲避,江为玉右手撑上栏杆,一跃跳下楼梯,对面人灵巧侧翻,也到了楼梯底下。

四目相对,江为玉不动声色,暗中打量片刻,却见对方也光明正大地打量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人个头不高,身着赤红箭衣,脸型偏圆,似乎比她年长些。

相顾无言,她顿时确定这人身份,亦明白对面业已认出她。

思绪仅在一瞬,她正欲行礼,佯装初始,对面已是三针齐发,一针瞄准眉心,一针刺向心口,一针直逼丹田,只是看似出手狠辣,实则速度和力道都较昨夜减半,即便刺中也不伤性命,可偏偏又攻势巧妙,极难躲避,若非顶级高手,免不了受些轻伤。

出手精准,技艺超绝,江为玉心生赞叹,她身体后仰,双腿用力,侧身翻滚,衣摆翻飞卷动,三枚细针齐齐刺破布料,正好卡于其间,她也稳稳落地。

“咦——”

齐微抱臂而立,又仔仔细细端详一阵,皱眉思索片刻,这才敷衍地抱拳拱手道:“抱歉哈,认错人。”

“无碍,”江为玉露出平日的和善面貌,“在下青云派江为玉,还未请教阁下?”

她方才用的是青云派身法,齐微自然认不出,可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怕尚未打消怀疑。

“江湖草莽没什么名头,叫我齐三就行。”眼前的乾字使眼睛都不眨一下,像是忘了自己官居四品,于江湖与朝堂间横行霸道,风头无两。

“以阁下的针法,不该寂寂无名。”

江为玉捏下衣摆的针,针长仅一寸,细如牛毛,软韧易弯,若直接刺入皮肉,只同蚊虫叮咬一般,可到齐微手中,便成了杀人于无形的兵器。她转腕一甩,细针几乎擦过齐微右耳,向后飞去,齐微不慌不忙,巍然不动,似乎早料到如此。

力道不稳,准头太差,细针撞上客栈的木柱,“叮铃”断折,断裂声轻得仿佛苍蝇牵动翅膀,但在场两人皆听得清楚。

江为玉咂一声,果然不如寻常暗器容易。

暗器无非看力道与准头,前者靠内力,后者靠积累,寻常飞镖飞石自带重量体积,力道集中,准头易练,以她的内力和武学基础,即便不刻意练习,也使得顺手,可这飞针当真不行,哪怕是寻常绣花针,她也不该失手至此。

而齐微的举动也不简单,她方才虽力道准头有误,速度却极快,两人相距仅一丈,齐微若等她出手后才判断,必然躲避不及。

仅凭她出手起势,齐微已料定她必然失手。

江为玉轻笑。

镇抚司的人,当真有点意思。

“我对你倒早有耳闻,”齐微饶有兴趣地凑近两步,“如今见真人,却觉得流言过于保守,你可比传闻厉害多了。”

躲避时已是不俗,发针更显内力可怖,江为玉算是她学武至今,第二个教她惊艳的人,哪怕是昨夜的黑衣人也不敌。

可江为玉当真不是黑衣人吗?

修习暗器多年,齐微的眼力近乎无人能比,哪怕再相像的两人,身形样貌她也分得清清楚楚。江为玉同黑衣人的身形虽有细小差别,却保不齐是着装差异所致。

不过,两人内力功法又相差甚远……

她依旧不愿放下猜疑,对江为玉更加好奇,一步一步走近,紧盯着江为玉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齐微的言语虽无试探之意,江为玉却不免多心。

“厉害”——是今日展现的功夫厉害,还是她精通两套内力功法厉害?

昨夜山中见闻,江为玉隐隐有些猜测,加上镇抚司涉入,她更加笃定其中牵扯。若孑然一身,她倒不介意向齐微亮明身份,可她背后的青云派,万不能搅上朝廷的浑水。

哪怕不为自己的未来,也要顾及青云派的处境。

“多谢夸奖。”江为玉坦然受之,只当没有另一层含义,自认为还算稳妥。

谨慎如她,宁可和空气斗智斗勇,也不能松懈半分。

她话音刚落,楼上传来几声沉闷声响,齐微神色一凛,直接从边上攀着栏杆两下上楼,江为玉大概猜到什么,紧跟上去。

镇抚司四使中,齐微鲜少单独行动,她行事直接,脾气也差,虽然随机应变的本事很强,可做不来谨小慎微的谋算,应对一些变幻莫测的局面,即便出不了茬子,也总教人为她捏把汗。

这次的任务本不该她出马,不得已才安排她来,临走前上头不放心,为她安排一位副手,这位副手行事稳重,阅历深厚,正好弥补她的短板。

副手此时正在楼上看管南越人。

有人向镇抚司送来密信,报是临江县有人蓄兵谋反。兹事体大,空穴来风,上头权衡一番,派她二人先行打探,核实事实。两人一路居于驿站,虽算不上秘密出行,却也一直低调行事,可待踏入岿州境地,齐微总觉有人暗中探查她们的行踪。

二人不动声色入住驿馆,装作路过住宿,夜里悄悄出城,前去西山夜探。齐微上山,副手山下接应,哪知昨夜闹出那么大的阵仗,恐怕再难抓住反贼现行,只能先抓好南越人,快速带人离开临江县为上。然而昨夜齐微下手太狠,南越人血流不止,为保全唯一的人证,须先寻地方为她治伤,便就近寻处客栈歇息片刻。

临走时上头千叮咛万嘱咐,万一情况属实,切不可打草惊蛇,结果千防万防,还是......齐微咬牙,若是南越人再出差错,哪怕无人责怪,她也没脸回去了。

两步上楼,眼见两个褐衣男子架着南越人自走廊尽头跳窗离开,齐微运气要追,余光瞥见倒地的副手身下流出鲜血,正想喊一声江为玉帮忙照看,又忽地念及江湖中人常对镇抚司不满,万一心怀怨气悄悄下毒手,自己也无从查证——思即至此,她身形迟疑两下,待到窗前,那几人已不知隐没去了何处。

齐微恨恨地捶一下窗框,赶忙回头冲回房中,撕下一块衣服为副手简单包扎止血。

副手意识朦胧,顾不得别的,慌忙扯住齐微,艰难道:“驻南……斥候……”

话未说完,已昏死过去。

江为玉进屋刚好听到,不由感叹镇抚司当真训练有素,说话只挑重点,一点不耽误事,连她也听得清楚,不知该喜该忧。

难怪山寨布防严密,纪律严明,不似绿林草莽做派。

冷漠,并非全因她无情,只因萧若若正在隔壁,救个人还不算难。

她主动把副手抱到床上,跟齐微说明,出门去敲萧若若房门。

萧若若开门后面色一变,伸手要拉江为玉衣袖,被她抬手躲开。

江为玉见衣袖上有一小块血迹,估计不小心沾上副手的,没有解释,“有人受伤,请你帮忙救治。”

好在副手多是皮外伤,萧若若不愿干清理伤口的活,只拿出一瓶外敷药,教齐微给副手包扎,江为玉主动留下帮忙,只当没见萧若若欲言又止的模样,拎着桶去找掌柜接热水。

萧若若正要跟上,却教齐微拦住,问牠处理伤口的注意事项,以牠的身手,根本无法靠近门口,只好作罢。

客栈不大,仅两层高,入门大堂加上雅间最多容纳八席,楼梯两折向上,二楼走廊直通左右厢房,后院是灶房和马棚,再加□□间小室围出一块空地。

江为玉手提水桶,到后院才寻见掌柜。

来人恐怕是自后院窗口潜入,加之打斗激烈,副手所在厢房的窗子掉了下来,碎片散落一地,掌柜满目忧愁,正盯着地上的碎木片出神。

“劳烦打些热水送上去。”

江为玉出声走近,掌柜起身,接过木桶,脚下不动。

江为玉了然,掏出钱递上,“这是二十两银子,够抵屋里损坏。”

掌柜顿首长叹,后退一步,“这钱,客官留着逃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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