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同繁星自天际洋洋洒洒落向人间,用柔软记载冬天的细腻;霜,如同飞雪宛转停留,用晶莹铭刻永恒的瞬间。
星星背着书包,拢了拢旧棉服的领子,踩着积雪踏入熟悉的公园。视线从厚厚的积雪移向澄澈的天空时,似乎有一阵风把空气中的冰晶卷起,落在面前长椅上的人略显凌乱的碎发上。
那张熟悉的脸闯入视线,定格了这片苍茫洁白的冬雪。
星星没有想到,再次遇见她会如此之快,就好像本应是两条相交线的关系,突然变成了两条交织的曲线。原以为只会有一次短暂的交汇,却又在另一个路口相交。
帆布鞋踩过地上的新雪,发出细微的脆响,惊动了被压在下方的枯枝,更惊动了长椅上的女孩——她猛得睁开眼,带着初醒的雾,深处的警惕像冰层下的暗流,锐利得刺人。
星星的心脏骤然一缩,那些学校里关于她的故事顷刻间涌入脑海:常常迟到又早退,常常旷课又失踪,常常带着伤口出现又戴着口罩消失。没人知道这些不寻常却常常的背后是怎么样的故事,或者说也没人试图走进她的故事去寻找一个答案,只有那一句“提醒”广为流传——“离她远点。”
应该相信吧。
但是有些破碎的画面在星星的脑海中播放,比如今年冬天的那场初雪,昏黄的路灯下少女微微抖动的肩膀,比如这个长椅下依偎她的小猫,比如……
比如此刻她墨色的发丝散在椅面上,脖颈仰出清瘦脆弱的弧度。校服领口松散,露出的皮肤上叠着深浅不一的淤痕,唇边还凝着一点血痂,像雪地里突兀的红梅。
星星心头忽地颤了一下,像青松不堪枝头厚厚的雪层,愈来愈弯,最后抖落一片大雪,簌簌而下。
被踩实的雪层浮现一串脚印,枯枝落叶的声音闷闷地传来,长椅上的少女看见远处的女生朝她一步步走来。
星星拂去长椅上的积雪,稍隔了半臂的距离,坐到她的旁边。星星稍犹豫了一下,卸下书包,翻出一袋抽纸,试探着向身旁的她递去。
这个雪日的时间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两个陌生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一叠小小的纸巾上。冬天刚出的阳光照在上面,竟有些晃眼。
反射的阳光轻轻晃动,显得有些犹豫。那是一束羞涩的阳光,更是一束灼热又勇敢的阳光。
风掠过,树枝摇曳出声响。长椅下的小猫四肢一弯,跳上长椅,蹭过星星发凉的手指,摇了摇脑袋抖落毛发上的雪花,扬起的风吹动了那张纸巾。小猫扭头看看星星,又眨眼看看她,打了个哈欠,打破了这片寂静,窝在二人中间舒服地睡去。
这么突然,会不会吓到她?后知后觉到有些冒昧,就在星星想要退缩的瞬间,她伸手抽走一张纸。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星星脸上,冰层似乎裂开一丝缝隙,随即又垂下睫毛,撇过了眼,握着纸巾轻轻压上了嘴角的伤口。
冬日寒冷的风雪早已让那片血迹凝固成一小块红色的玛瑙,纸巾擦过,毫无改变。
冲动作祟,星星伸出手想帮她揭去,却停在半空,最后化成一声轻轻的询问:“会疼吗?”
宽大的衣袖,纤细的手腕,葱白的手指,还有那一声“会疼吗”,在这个冬日里成了晶莹的记忆。
林霜动作顿住,长睫低垂,盖住了所有情绪。良久,久到星星收回了手,久到猫咪打了个盹已经醒来,久到她的马尾被风吹起,拍打在单薄的外套上。
她摇头,自己利落地用手指揭去了那块干硬的血迹,将脏污的纸团攥进掌心,藏进宽大的校服口袋里。
沉默蔓延,小猫在这时“呼噜”一声,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你认识月月吗?它好像很喜欢你。”星星伸手挠了挠小猫的下巴,试图打破凝滞的空气。
抬头对上她有些疑惑的眼睛,星星才意识到,对方并不知道“月月”是这只小猫的名字。
“月月是这只小胖猫的名字,我给她起的。”星星握着小猫的一只爪子,轻轻晃了晃,朝她打招呼。
她的目光随之落下,看着那团暖茸的小生命,眼底冰封的锐利终是化开些许。她极轻地“嗯”了一声,也伸出手,用指节蹭了蹭猫咪的耳后。
目光上移,望向对面的女生。像熔岩和冰川拥抱在一起,眼睛里蔓延着无边无际的水雾,直直地蒸发在星星心里。
“我叫林霜。”
她那被冻得有些发干发裂的嘴唇张合,她的名字从中流出。她的声音很轻,像三月初的湖冰,听起来清冷而恍然,像风吹来的一声低喃。
星星在心里默默重复了几遍她的名字。
林霜,林间的霜,清冷,易逝,却也在晨曦下璀璨生光。
星星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几遍,多好的名字呀。
“叫我星星就好。”星星弯了弯眼,让小猫舒舒服服地窝在怀里。
教室里嘈杂喧闹,文艺委员声音拔高,盖过众人的讨论声:“今年年末学校会举办年级统一大联欢,想要表演节目的同学周五放学前来找我!”讲台上的文艺委员话音刚落,班级内就想起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你不去跳个舞吗?”
“要不你和你那个隔壁班男友去双人对唱情歌啊,‘往后余生——’”
“先静静先静静!另外还有件事:学校在办绘画比赛,只要参与就有奖,而且一等奖的作品会成为咱今年联欢会海报主图!主题是——”文艺委员敲了敲桌子,扯着嗓子通知。
她回头,粉笔字磕在黑板上:
“艺术中的爱与希望。”
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粉尘簌簌落下,遮住了星星的视线。
她低下头,握着手中的签字笔,在桌角的便签纸上一笔一化,抄下了这个主题。笔尖停顿,视线久久停留,又突然将便签反扣在桌面上,害怕被人看见。
同桌拿笔戳了戳她胳膊:“诶星星,你画画好看,不报一个试试吗?”
心事被戳破,星星慌乱地摇了摇头,又轻轻点了一下。
她想。
她太想了。
可被注视、被批判、被暴露在人前……
“那到底是报不报?反正报了就有奖,报个试试呗。要不是我对画画实在是一窍不通,高低我得去试试。”同桌在纸上勾勾画画,将几个歪歪扭扭的圆形叠在一起。
同桌将纸推过来:“猜猜我画的是什么?”
星星对着那堆歪歪扭扭的图形,左看看又看看,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不出来……”
“是一只小猫啦!这是耳朵,这是脸……星星你不许笑了!”同桌伸手遮住那只“小猫”,把纸拉回桌子上。
“所以你还是去试试吧,至少画的比我好。”
“月月,你说我要不要去试试呢?”星星撸着月月的毛,轻声发问。
放学后,她轻车熟路地躲到公园长椅,逗逗面前的猫猫,那个在她心底纠结一整天的问题被她轻声问出。叹了口气,她从书包里翻出一张草算纸铅笔在纸上游移,勾勒出月月圆润的轮廓。
笔尖在纸上流动,阳光照在线条上,映照着一片温暖。不过几分钟,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跃然纸上。她把月月抱到怀里,指着画中的小猫:“像不像你呀?”
星星盯着画纸发呆,要不要报呢?她自然是想报的,心里却胆怯于展露在众人面前。
“月月,你说,我要不要去试试呢?”
“为什么不报呢?”
清凌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水滴落在冬天澄澈的冰面上,“叮咚”一声带来一场温暖的雨。
林霜坐到星星旁边,望向她手中的画。“画的这么好,”转而望向那双胆怯的眼睛,“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星星蜷了蜷手指,微微侧头避开她的视线,手上不自觉握紧,草纸上便多了几道不平整的痕迹。
“很多东西,我们都以为错过了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可事实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林霜把目光投向枝头,冬天的树枝光秃秃的,所以阳光可以肆意穿梭。“因为一瞬间的胆怯,因为某一刻的迷茫,因为一刹那的犹豫,机会就这样溜走了,等到以后回想起来,就只剩下不甘与悔意。”
她转回头,定定看着星星“至少,我希望在名单上看见你的名字——星星。”她顿了顿,“这个好听的名字。”
那一刻,星星仿佛看见她眼中柔软的鼓励,一种与她周身冷意截然不同的温柔。冬天的冰晶融化后会是最澄澈清明的水,平日孤寂高冷的人笑起来像最温柔的春风,吹动了星星的纠结的心弦,触碰到了一块搁浅的难言之隐。
“好。”星星听见自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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