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星星把报名表交给文艺委员,恰巧在出门的时候看见走廊另一侧出现的林霜。想着自己纠结一晚上的问题,她下了下决心,朝她跑去。
“等等,”星星喘了两口气,站定在林霜面前,眼睛亮得惊人,“我报名了!”
林霜停下脚步,眼里掠过一丝讶然,随后化为很浅的笑意,了然地点了点头:“加油啊,我相信你。”
冲动再次攫住星星,她几乎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吗?”
“我要做什么吗?”林霜把书包放到长椅上,问正拿出纸笔的星星。
“你会什么才艺吗?唱歌或者跳舞?随便摆几个动作就可以。”
林霜没有回答,睫毛垂下一小片阴影。
旧公园的空地,林霜的老式手机播放着音质粗糙却熟悉的乐曲,是首下载了很多年的歌。她深吸了一口气,脱下厚重的外套,单薄的里衣勾勒出清瘦却柔韧的身段。她拽了拽衣服下摆。
音乐流泻,她舒展开手臂,伸展出优美的曲线。
她轻轻舞动变化千万般造型,配合着音乐的节拍,波澜出自己的美丽。葱白的指尖划过天空,纤细的双腿在地面跳动,发丝飞扬,笑容温婉。
星星有些看呆了,跳舞的林霜和平日里有些相似,但又有很多不同。那不是平日那个冷漠、带刺、蜷缩在长椅上的林霜。她在舞动,像被禁锢太久终于得以挣脱的风,像会流动的水,每一个转身、指尖的划动、足尖的点地都带着破开冰层的决绝与优雅。星遥忽然想起被压弯的雪松,抖落一身积雪后,重新挺直的青翠枝桠。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公园之内,空地之上,只有林霜一个人。她享受这一刻,发丝会飞过她的肩颈,冬风会拂过她的脸庞,她自由而快乐。
这样的快乐,又有多少年未曾享受过了,大概是从自己不再学习舞蹈开始吧。
音乐缓缓结束,林霜舞毕,向面前款款鞠躬,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有细碎的汗珠。
星星像从一场甜蜜的梦中惊醒,用力地鼓起了掌。“太好看了!你跳舞好漂亮!”
林霜走回来,气息未匀,嘴角却噙着一丝真正轻松的笑意,拿起手机,胳膊擦过额头上的汗珠:“需要我摆哪个姿势吗?”她笑着看向面前的星星,此时此刻的星星眼里似乎真的有星星,亮晶晶地望向她。
“左脚点地,两手打开,身体□□的那个姿势吧,特别好看。”见面前的人没理解自己的意思,眼神里流露出迷茫,星星放下纸笔,摆出了相似的动作,望向林霜。
“我明白了。”边说着,她伸展手臂摆出动作,眨巴两下眼睛望向面前兴奋地拿起纸笔的小女孩。
“对对对!你稍微坚持一下!我就勾勒个草稿,很快!”画画的过程很安静,只有铅笔的沙沙声,和风掠过枯枝的呜咽。星星飞快地勾勒线条,小脑袋不断地抬起、低下。林霜安静地维持姿势,直到手臂刚感到酸涩,就听见一声轻快的“好了!你快过来休息下!辛苦你啦。”
林霜甩了甩胳膊,坐到星星旁边,“画得好快啊。”画纸上已经浮现了大致的轮廓,一个高挑的剪影在纸上舞蹈。
“还要再细化很多细节呢。”星星边说着,换了一只铅笔细化线条。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风轻轻吹起两人的发丝,交织成新的图案,像一幅新的简笔画。
风与时间流动中,神态初具雏形,林霜看着画面上的女生,轻盈,优雅,突然回想到了很多个过去练舞的日子。
“好久没这样跳了。”她喃喃着,眼神缱绻地流连在画纸上的舞姿。
笔顿了一下,星星抬头看向身边的她:“为什么?”
一时间,只能听见树上枝叶的摩擦声,轻轻摇动。
是不是问错了话?星星心中一重,垂下视线:“对不起,你不想说我就不说了。”
林霜摇摇头,朝她微微笑了笑,随后缓缓开口。
“我的父母都是很优秀的医生……他们也是很优秀的父母。”她的声音起初很平,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只有尾音处极细微的颤抖,泄露了情绪。
“他们救治的伤员无数,家里的锦旗挂了满墙。他们也是很优秀的父母,教我做人,带我读书。
很小的时候,我就决定长大我也要做一名医生,救死扶伤。
可是后来,一切都转折在那个两年前的冬天。
幸福像五彩的肥皂泡,一瞬间破碎了。
中考前的晚自习,班主任突然把我叫出教室,让我赶紧收拾东西去医院,说是我的父母开车路中,在一个三岔路口被一辆下坡的大货车撞飞,在医院抢救。
等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抢救室里抢救了将近一个小时了。
那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医院里还是灯火通明。我记得我父母在这家医院里也常常忙到这个时间。
我始终记得那一天的心情,我坐在医院冰凉的长椅上,不断搓弄着自己有些僵硬的双手,我感觉自己双眼非常酸涩,可是就是哭不出来,只能感受着自己心脏不断地再震鸣。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的,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那两个小时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竟然有些记不清了。大概是一遍遍的祈祷后,‘抢救中’的灯终于熄灭,医生从那两扇厚重的门中走出来。
我急忙站起来,没想到竟然腿软直接跪了下去,我没来得及站起来,就那么跪着望向医生,‘我爸妈怎么样了?’这一句话从我哽咽酸涩的嗓子里挤了出来,但只换来了一句:
‘你要有心理准备,虽然是抢救回来了,但可能……醒不过来了。’
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一瞬间涌了出来,我感觉我有些失声,只能翕动着嘴唇,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小时候,常常在医院等我爸妈工作下班,瞎溜达的时候,或者坐在长椅上的时候,也经常听到这样或那样的‘审判’,看过太多的人因为一句话而崩溃或晕厥。
可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听见这样的一句话,是在说我的父母——那两个平时在救人的人,如今躺在了病床上。
后来,我奔波于医院啊,银行啊。没有经济来源,又取不出父母的积蓄,就只能靠姥姥每个月微薄的退休金维持生计,自然也就没有钱也没有心情去上昂贵的舞蹈班了。
姥姥上了年纪,身体越来越差,要吃很多种药,光靠退休金度日实在是有些困难。没办法,我去给小学生初中生做做家教,或者去商店饭店打打零工,晚上才能回家忙忙学习。所以才有了那些,旷课、迟到、早退。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愿意这样呢?做同学眼里特立独行的人,做老师眼里总添麻烦的人,这感觉并不好受。
我听得见我路过人群后响起的窃窃私语,我也讨厌大家异样的眼光,可是我只能拉起校服的领子快步路过,把我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大概就是我的故事吧,没想到这两年的事情寥寥数语就可以概括了。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起过这些,谢谢你,愿意聆听我的过去。”
话语声落下的时候,星星用没有握笔的左手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角,抬起眼眸撞进她有些潮湿的眼睛。
星星想起暮春的山林,凄清冷寂,扬起一阵薄雾。走进这片天地,衣衫和胸襟都会湿润。
“我不太会说话,但是,”星星犹豫着顿了一下,倾身用一只胳膊虚虚环住了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辛苦你了。”
她向来有些抵触别人的肢体接触,关切的温暖常常需要别人做出回应,可这样虚虚的拥抱好像就是在说:我只是有些心疼你。她甚至能觉察到,这个抱住她的女孩比她还紧张,胳膊都有些微微地颤抖。对于两个人,此时此刻都是莫大的勇气。
她眨了眨眼抑制住酸涩的情绪,缓缓伸出手,轻轻回了这个拥抱。
“谢谢。”
人们常说,亲近的人之间说谢谢显得太客套,可对于那些感动的瞬间,“谢谢”却最能概括心中所想。仔细算来,她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说是亲近的人应该有些牵强。可有些关系,在于初识的第一眼,在于分享姓名的第一刻。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两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听见了新芽破土的声音,那是春天的温暖。
林霜放下胳膊,稍稍拉开距离:“好啦,看看你画的画吧。”
星星腼腆地笑了一下,伸手挡住了画面。“画得不算特别好,我回家会再精进一遍的,你不要笑啊。”
在林霜肯定的点头中,星星撤去遮挡的手,将画纸递到林霜面前。
视线落到画纸上的瞬间,林霜瞳孔猛得扩张了一下,她听见自己心脏猛烈的跳动声:“好美……”
身姿宛如新月般温柔皎洁,手指如青葱般细长优雅,发丝如光瀑般四散开来,但最美的还是眼神:温柔、灵动、自由,但融着一抹化不开的伤感与向往。
“因为你很美,你跳舞的时候和平日里不一样,我感觉你身上散发着那种夏天的气息,就是肆意又茂盛的自由感,但应该是下过一场暴雨的,又带了一些潮湿的气息。”
林霜指尖轻轻拂过画面,眼神缱绻地流连在舞姿上:“谢谢你,给我一个登上‘舞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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