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怀宁,今天我遇到的一个少年令我想起了你。
快四月了,天气仍然很冷,今天早晨短暂地阳了一会儿,便决定到外面去走一走。小祝不在,但我最近得了一根导盲杖,用着很顺手,所以一个人出门也没什么问题。小祝父亲的忌日到了,她跟我告了假就回去了,你别责怪。山园的紫荆正败着,绿叶间满是枯色,或白或粉的花朵要在枝叶间仔细寻找,或者低头去瞧那根下的落红。我从未仔细计算过一株树的花期,然而今天我因着搬到了山园边的缘故,终于明白,紫荆的花期大约是一整个月。月初发现第一枚骨朵时曾写过信给你,但路途遥远,想必你仍未收到。在那封信中我称赞过紫荆的艳丽,然而如今花败的样子,却瘦弱脏污得令人不忍细看。
从家门口到山园,一路都有新近铺好的盲道。走到山园东南角时,有一个吹着皂水泡的孩子跑得太快,撞到了我的身上。他的母亲不住地向我道歉,说要不要赔我点什么,我拒绝了。今天出门时戴的是你为我磨的那副镜,那母亲脸上的愁意我是看得到的。我对她说不要紧,便赶紧走了,我感觉得到她松了口气。
后来我又在玉泉边见到一个少年,约摸十六七岁,个子很高,坐在假石上给路人写生,一张画二十元,不论精细。他画得很好,但没有人找他,大约是不信任他那张年轻的脸庞。他也不吆喝,静静地画玉泉的鱼、败了的紫荆。我看了有好一会儿,他发现了我,抬起头来,我便对他笑了,说:“有空吗?帮我画一张吧。”他摇了摇头,说,先等他画完手上的鱼。后来他还是给我画了,却没有收我的钱,我只得白白拿了一张画回家。现在我将画随信附赠与你,他确实画得好。
怀宁,我今天出了一趟门,却愈发觉得自己毫无出门的必要。我不过是眼疾,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残障人士”,何以要让所有人行我的方便、施我的同情、碍他人的平常呢?我愈发认为自己平白地消费了许多不应得的关爱,而这不是我希望的。那么,下回我可否不柱倚杖,只是独自背手信步呢?从家门口至山园玉泉的路,我已在心中背得熟练了。尽管出门尽是麻烦,我仍是贪恋着这阳春旭日的。但,我想我还是有义务向你提一声,否则若我绊跤躺进医院,你又要将你的坏脾气向一众不相干人物身上撒了。
今日遇见的少年,有六分的神采像你——认真端详我而低头作画时,尤为像你。说来真巧,这几日我总在梦里见到你,你对我说你好累。我一时竟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翻遍了整本相册也未找到那个模样的你,可印象中我却是见过的。后来我想起来了,梦里的你喝的是玉江最后一批次的啤酒,那是你第一次休假回家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总要到玉江的仓库,一件一件地提了酒回来,一天一听,剩下的却屯着,等着它们过期。你做事总是这样浪漫主义,让人觉得你在效仿金城武的223号①。你离开家的前一天,才得知那是玉江的最后一批酒。
相较起这个,我更愿意梦到年少时的你。多年前的你的样子,今天我在那个少年的眉眼里见到了。他使我想起你十四岁,用指头蘸着朱红画梅花,虽然可笑,可纸上的每一个印子,却都透露着你的认真。——我该从哪里开始回忆你呢?
你画画儿,却并不是那么地喜欢。前后六年,每个假日的下午两点都是你最不情愿的时候。你得背上一个令人瞩目的黑色画夹,自行车车篮里放着一大盒的铅笔,往画室里赶。你蹲在竹框旁给自己削铅笔,也给年纪大的师哥师姐削铅笔。石墨一点一点地被磨下,撒在半空中,落到竹筐底,铅笔终于成为扎人的利器。到你也成为师哥了,师妹第一次给你削笔,你一到画室便讶异地接过她的三支HB和两支2B。后来你还是自己削笔,也帮我削笔,还给我带了一条毛巾,擦拭右手的铅灰。然后你就坐在第一排的石膏像前发愣,观察着日影一点点缩短。偶然有一天你动笔了,却不是眼前那些白眼白唇的石像,而是正在作画的我。你把我作为了模特。可我从来不爱画肖像速写,也不爱别人画我,以为纸上的形象总比实际的脸庞丑陋,甚至我从不爱任何写实的绘画。后来你将画纸折起来,埋在了树底。我已无从忆起你是怎样画的我,想必比山园那个少年画得要更好。
你从画室离开,有一年的光景我陪你去邬老先生家。邬先生家比画室舒服得多,房子建在西街尾,仿的是江南风格,先生也是苏州人,那园内有池,有竹,有假山,有荷叶荷花。先生许久不收学生了,那年收了你一个,还有我一个。开头他领你去的是二楼的小房间,教你的第一幅画是梅花。我在一旁练字,也不说话。先生说梅枝是一个“女”字加一个“之”字,梅色要用多一些的朱红和少一些的明黄混一混,用手指蘸着点。过了几天他便邀你去他的画室,给你用上等的墨和颜料。先生不许我进门打扰,于是我便知道了师娘的厨房里有自酿的酸梅,后面的洗笔池是鸡鸭们饮水嬉戏的乐处,门后的摇椅下有成摞的小说。夏天的荷花开了,邬先生教你画荷;冬夜我在前厅与师娘围坐在炭盆前看电视,你冻得手指发白,在画室里描摹池鱼、蔬果、竹林和梅。你画的最后一幅画仍是梅,不过大有进步,你学会了用青、用黛去衬着梅红。我学会用行书写你的“怀宁”,但除此之外再无学到其他。
你的画贴在老屋的墙,但老屋拆掉了,邬先生的园子也拆了。先生那时很老,爱笑,任由着你信笔涂鸦,可他很老。我听说他的园子是毁在走水上的。他的山水不是桂南的山水,却也不是江南的山水——我去了他的家乡后,才知道的。怀宁,你若是记得他,你说,具象的山水在他的心中遁去了哪里?我以为山水无形,一草一木从不存于土地拘于具体,即使如今只剩对邬园的片影记忆,那也仍是山水竹林不是么?
在我印象中,你总与我一个脾性,偏爱将实在的物事化为抽象的视感。你弃了那轮廓分明的石膏像,可泼墨留白仍太过具体,于是你转而去看诗集。对于诗的鉴赏,你比我更早,当你土耳其的火车已开往明亮的远方②,我仍然只是静静地望着狂风与美丽的石楠花相互搏斗③,不作言语。你读致橡树④,读海子。你在河堤为我磨镜时候,从镜般的水中你能望到大海,望到花开⑤。一周有一张十元的蓝色钞票,买四本信纸平分,我总是用得比你快,笔墨也费得多。你将信纸重叠起来占据了书柜一个又一个的方格,后来全压到了箱底。一些不知名的诗人——哈桑达,基斯,罗特林⑥,我从不认得,但如今仍有印象,读来像是远方的旧友,似曾相识又全然不知。
我总想,你将会成为诗人的。你要写许多的诗,诗里有璀璨星辰,也有滔天波浪。可如今你没有,以后想必也不能成。你读,你写,铅字揉进了你的血里面,那是你青春年少鲜活的血,可你从未想过要做诗人。你从未想过要做一个表达者,尽管你画,你写。你只是四处尝试,随意摘拾,而你没有方向。你用力蹬着单车穿过大街小巷,屁股不着鞍,风灌满你的衣衫,那时你放声歌唱,但你依旧没有方向。
你在方向感上的迷失也带到了乐曲上。有年冬天,你听说会弹琴的人总招女孩儿喜欢,便打算买吉他。钱攒到了第二个冬天,你生日那天上午,攥着两百五十块,到镇上唯一的琴行里抱回了一把深蓝色的、音色并不好的民谣吉他。你剪掉了指甲,左手的指缝被琴弦磨出了血,抱着琴身的右手臂时常发酸。你却也不爱练习,老师在夜晚敲开家门,你总是不情不愿。三个月,你学会的第一首歌是当时你最爱的《白桦林》。开春,你又学会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弹着,一边唱,而我为你念那首诗。你唱歌儿的嗓音很低,像是吉他上最粗的那根弦。你从不用拨片,于是你的右手摁在弦上,总是翻飞,令人浮想起蝶的运动。
你终究没有靠歌声或是什么吸引一个姑娘。那是青春最应该热烈的时候,所有少年都爱上了舞蹈、花裙子、香水和白皙的手臂,你放下了一切去追逐他们,将他们的玩世不恭当作你的方向。潮流滚滚推着你向前,你害怕跌倒,于是迈开步漫无目的地奔跑。在他们眼里你总是神通广大的一个,你被众人推出去,人群为你散开一个圆圈,你站在目光中央。你曾以为那就是对你的敬仰。你开始蓄起长发,学着荧幕上三十岁的明星抽二十元一包的南京,耳垂扎上一个黑色却发亮的耳钉,至于语言,你只有拳头。额角淌下的血代替了你的双眼,而你体温的热、血液的沸腾,不是山水,不是诗歌,不是音乐,是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和你脚下传出的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可是你忘了,目光中央的除了万人瞩目的明星,也有供人娱乐的小丑。你跑得太快,太远,自以为能够牵住浪头,可你没有看到,当洪流过去,留下的只是依旧荒芜的浅滩。
你始终不知道你要什么,不知道往哪儿去是更好的。你只得徘徊,没有目的。日子过得很慢,又像是很快,用完了一支牙膏,写光了一盒笔芯,月不知圆了几次,吉他扔在角落蒙灰,花开了又败,没人记得花期。你觉得未来太漫长,生活总是一成不变,做这件事和那件事没有区别。你的长发、南京和耳钉都还在,你有了兰州、粉红色的烟纸和一整叠深夜的电影票根。你登上学校的舞台,用插电的木色吉他唱民谣,那时民谣还没火;你用英语去诉说另一个人的生活,可从台上下场,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何处的只有你一个。你开始拒绝了解同龄人的喜好,记忆里只剩下辩证思想、洋流走向、1860年某个英国贵族的生活。
我总在看着你。有时我离你很近,有时又很远。你在做你可以做的一切,它们构成了你的目光和语言。你不再笑,不再说话,但我摘下眼镜起身时,你会立即问我要去哪里。如果我要怀念你,那我首先怀念的就是你关切的语音。
从学校离开后,你的生活由于没有目标,甚至难以为继。十二年的校园生活,已经够长了,有些人在小学开始前就明白自己将成为谁,可这十二年对你来说仍然不够思考你的未来。你总是对我说,你多么希望世上从不存在所谓的“存在主义”,你多么希望你能够被所谓“命数”暗中引导你走完一生,而不是被“自由选择”⑦的恐惧所包围。你梦到你在街上奔跑,有什么在身后催促你,你要去寻找什么——你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段日子我也总是做梦,梦境中的一切真实得令人无法起疑(然而多是一些我无法看清的景象!),然后颤抖着惊异着醒来。你总是睡得少,每当我在梦中醒醒沉沉、呼吸开始急促的时候,你就用你的食指摁在我的掌心,促我醒来,抚着我的背为我顺气。那之后你忽然下定决心,未来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赚钱养家,给我治病。怀宁,你瞧瞧,你离家出走没有钱花,还是我拿了自己攒下的小说稿费,给你买车票,买面包和水。
那是你青春最叛逆的时候了,你带人跟隔壁中学约架,结果被手下的人策反,你住进了单人病房,学校停了你的学,没有人去看你,我也不能去。到你能够自己走动了,你竟然就立即趁着夜黑风高翻墙跑了出去。我在睡梦中被陌生号码吵醒,打了电筒赶去车站见你,给了你我的手机,还有一张银行卡。你那时似乎已红了眼眶,突然一下子搂住了我,问我要不要一起走。“走啊,你要去哪里?”我问你,你说不知道,去北方吧,趁着冬天,去看雪。你知道我一直想明白雪是怎样的触感。你身上都是药味,而且你太高,搂住我要弯腰低头。我就拍了拍你的背,快天亮了,我要赶紧回家,你去邻市住一住吧,卡里有一千元,暂时是够花的。
家里找你找得发疯,不断逼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可我确实不知道,你买票时我已走了。过了半个月,你居然又回来了,周末下午我在房间,你站在楼下用石子击我的窗。其实你离开的时候我从没担心过你,你是能够自己生存下去的。我推开窗探出头去,你挥着手冲我笑,嘴里咬着烟。钱花光了,你就回来了。
你没有继续念书,尽管你的成绩并不算糟。整座城里都开始宣传征兵广告,你去参加了体检,将头发剔成板寸,然后坐上车,离开了这座城。你确实是个适合当兵的人啊——身体素质是过硬的,精神也硬,被人打趴在地也不服输,而队里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对于没有生活方向的你来说,却是最安稳的地方。你给我寄来的第一封信里,说你每天凌晨五点起床,沿着铁路跑操,常有绿皮的火车晃晃荡荡地经过,你想它一定是开往我的城市。第二封信你说队里搞节目,你抱着吉他弹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手法还未生疏,文工团里最漂亮的长发姑娘给你念诗,情感真挚,嗓音比我的好听。我寄给你的信不能写部队地址,只能寄到你附近的小卖部。而你寄来的信总是以某个书店的地址,封上钉一条红头。
然后就有你后来第一次休假,你回老屋去住了一个月,你拉开最后一批玉江的拉环,一句话也不说。我见过许多饮酒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独觉得你的动作与他人不同。我也喝了,那时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惜直到你走了,我也没有说出口,甚至忘了留下你一张照。你的钱夹里是文工团姑娘的照片,背后用娟丽的字体写着日期,和一行“赠怀宁”,我原是想告诉你,我去的学校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好,但思来想去,觉得不甚重要,便没有开口。你大约也同样,虽然发生了很多令人难忘的经历,可仔细考量下就觉得,它们没有哪一件事重要到需得向彼此提起,它们根本没有资格被告知给最珍视的人,于是两人之间就常常只剩沉默。
后来你的信中再没了那姑娘的身影,我从学校毕业,打算考研。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屋子搬到了山园旁。你回来看过一次,拾掇你的东西,说你要调动到大山深处去守边,关口对信件管控很严,还不如换用电话,短信,微信或者是别的。我还是不愿,很多话在当下说出口便没了意味。家里衰得早,我做不了忙腿的活,只得做些闲散事,凑足生活费便罢(学费有奖学金作保却不必担心)。然而我的眼在那阵已不便走动,拗不过你,只得花你的钱,请了人来照顾。前后换了几个,还是小祝最照看得好。不过请人的费用,我依旧定期打回你的账上。
如今我的学业也快要结束了,再过一个夏天就是。你入伍后,我只见过你两次,家里办白事时,你也没回来。我一张你青年时的照片都没有,只有你成年以前的旧照。搬家时,我的许多物什都弄丢了,唯独遗留的老物就是这一本相册。一点点望着你长大,眉间褪了稚气,出落成高高瘦瘦、骨架宽大的青年,虽然时光向前走是好的,可我总莫名地禁不住怅然回望,感觉失了什么。大约是因为曾经无知的时候,尝试过许多的路,以为长大后就能与众不同,做最了不起的一个,可如今的一切都不在你曾经的构想当中——“无论做什么,反正不是平庸”,虽然如此,但生活也就这样平稳地过来了。
不过怀宁,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从关于你年少的梦中醒来,有人告诉我,你驻扎的那处边关破获了一起特大走私案,新闻报道中有对你的表彰。你的名字被化改掉了,可我认得出。那是我对你的直觉。我在读雷内伊伏、聂鲁达和塔朗吉的时候,我在周日零点后打开诗朗诵电台的时候,又想起了你。青春芳华固然如流水般短暂易逝,然而那一切既已发生,便不会消失,它留存在你的双眼中,留在墨水的味道中,“这是往日的最后留存,也是最美好的部分,到了我们的泪水似乎已完全枯涸的时候,它仍能叫我们留下热泪”。⑧
而我们的年纪并不算晚,从前的火车没有找到目的地,在如今仍然可以找寻。对青春的逝去我们应当挥舞手巾⑨,但脚下的道路是通往远方的。二十多年来,我直到今年才第一次计算过紫荆的花期,因此我说,生活才刚开始不久,许多种人生正向我们走来,失掉了年少的时光又如何呢?未来漫长,然而洪流不息,潮水也将不断地在生命中留下美丽的蚌壳和珍珠。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⑩。
祝好,弟:休宁
2018.03.31
注:①出自王家卫《重庆森林》
②出自土耳其诗人塔朗克《火车》
③出自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
④出自舒婷《致橡树》
⑤出自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⑥三个人名皆为杜撰
⑦来自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关于存在主义哲学的阐述
⑧引自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⑨、⑩引自《火车》(见注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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