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小孩们尖利的嬉笑叫嚷。
阳光透过豆绿色的窗帘,显出些许的橙黄,把房间照得十分亮堂。帘子中央裂了一条缝,一束白光由此射向地板,犹如一道白漆延伸至墙角,又折上纯白的墙壁与天花板。墙角那处,已粉刷了多年的墙壁有剥落的痕迹,用来接水的铁桶底部铺了一层薄灰。“啪叭”,一粒水珠闷闷地砸进薄灰里。渗水的天花板布着几道曲折的裂缝,如江河的干支流,流域微微泛着酸黄。白光上空,渺小的尘埃沾上亮光,兀自浮游。半空中一股木材腐旧的气息若有若无。房子建了二十多年,有力的阳光仍然将所有破败照得干净非常,连木具的气味都有如新打造时般温暖。
义白静静地躺在两人宽的木板床上,时而闭上眼睛。房间的一切他都熟悉,睡着了也能描绘出每个角落。他刚醒来,神智清明,脑海里却完全感知不出这是哪年哪月的白昼。混沌模糊的时间让他继续保持着沉睡的姿势,仿佛一切都已在沉静中停止。只有楼下的孩子们在叫,声音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成串的笑声呼啸而过,又汹涌而来。尖锐得不分男女,也模糊得失去内容,只是欢叫。时间还在吗?他没有概念了。至少孩子们是动的,可这无尽的欢闹声持续不断,似乎也成了没有变化的已停止了的永恒。他想不到任何事情。
直到某时刻“轰咚”一声清晰的响,才惊破了静止。“哗啦哗啦”的声音响了两次,然后“吱呀——砰!”有人的话音即刻接继上来:“陈义白——还不起床!”仿佛近在咫尺。那个人制造了一连串的响声,义白才缓缓从他的停滞里醒悟过来,这一刻他感到时间重新运作了。他意识到他大哥定白回来了,那些动静是拔木栓、转动钥匙、推门和关门的声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忽然记起来定哥儿是该在天亮后回家来。他还记起来定哥儿喊完后要踹房门,于是等了一会儿。但是定哥儿并没有来。他只得掀开薄薄的被单下床来,身上只穿着一条运动短裤。
他听到电视机打开了,先是一阵“嚓嚓嚓”的电流。他觉得十秒后电视上在放《西游记》的动画。十秒后电视顺利收到信号,果然是一句“吃俺老孙一棒”。他打开房门,只见沙发上丢着一件一团红一团白的衬衫,皱巴巴的,红的色块发暗成了褐色。左手边,餐桌上摆了一碗打包来的汤粉。卫生间里传来水流声,混在动画特效音中有点儿难以辨别。义白忽然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仿佛亲历过许多次了似的。他拖沓着两只拖鞋挪到沙发边上,捡起那件衬衫展开瞧了瞧,又凑到鼻子下嗅嗅,气味难闻又复杂。他知道这应当是血腥味、汗味、烟味、酒味、药酒味的混合,他哥的衣服上只会有这些味道。他拎着衣服站到卫生间门口,想洗一洗,但定哥儿还在洗澡。他就拍了拍门,高声道:“哥,你又挨打了!”
“去吃早餐!”定哥儿恶狠狠地高叫一声,水流声停了,“打你个屁,这么久不起床我看是你找打!拿我衣服来。”义白愣了愣,刚想把手上的递进去,又突然回神,跑到阳台上迅速扯了一套干净的衬衫裤子,才把门开了一条缝,伸进一只胳膊。定哥儿把衣服接了。义白又喊:“你挨打哪了,重不重,骨折没有?”“你就盼着我骨折!”定哥儿骂,“要是我挨打,现在你就是在人民医院见我了,还有早餐吃?”义白默默听着,扭过头去。金灿的阳光笼着宽敞的阳台,晾衣绳上还夹着几件新的衬衫,尺寸较小,白得耀眼。义白想起来那是他自己的新衣服,预备着上学用的。混凝土地面反射出的光亮得刺目。
电视机里放起了片尾曲。门“啪”地开了,义白抬头对上定哥儿的视线。他哥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后又皱起眉头:“你还杵这儿干嘛?”定哥儿发尾长了,没剪,湿哒哒地黏在后颈上。义白望着他湿润的发梢,举起手往前递:“喏。”定哥儿垂眼一瞧,似乎不情愿义白看到似的将脏衣服抢了过去,,扔进洗手池:“不是我的血。”说得轻轻的。然后他又提高嗓音,一面把义白扯回客厅里:“粉都坨了,还不吃,玩绝食啊!”义白抽抽鼻子,觉得他哥身上的血气味还是没洗掉。
卧室门大开着,孩子们的喧闹声仍然时不时传来。广告没有多久,新一集片头的“白龙马,蹄儿朝西……”又唱起来。义白被摁在饭桌前,正对着窗外的芒果树,小小的一台彩色电视在他背后。由于看不到音源,他觉得两种声音都很淡,甚至于微弱;但它们又不至于相互混杂,只是微弱地依自己的定律响着。风轻轻摇晃着满团树叶,翠光细闪。义白想,醒来时精神内一片空白,就宛如初生一般,不知道白昼从何而来;而后过去的记忆却慢慢从脑海中浮现,才理解了今日的白昼。可还有多少是未记起的呢?
定哥儿擦净了手,站在饭桌右手边的神台前抽出三根香来,将香头并在一起,怼着桌面齐了齐,然后打火点燃。神台上供着一张男人遗照和陈家的祖宗牌位。义白转过脸去,认出那是定哥儿的亲生父亲。定哥儿把香举到眉前,慢条斯理地鞠躬,腰弯到和桌子齐平。灰烟袅袅,渐渐腾到半空,光影移了一寸,罩了他半个身子。烟雾在金亮中发光,定哥儿的左半边肩膀也镀上了一条白边。
“爸,义白明天要去新学校了,是个中学生了。”他低低地念,“我妈还是没找到,我认命了,你不能怪我。义白小我半轮,现在也长到妈走那年我的年纪了。今年冬天我也就成年了,义白我能照顾,有我一口汤就有他一口饭,你在下面好好的,不要担心。明年我打算去当兵,到时候吃国家饭再给你烧点好的衣服、纸钱……”他拜完三拜,举着香正要插上,又顿了一下,想起来:“妈要是还在,义白他爸会照顾她的,你不担心。”然后才把香稳稳插进香炉上了。
义白凝视着他瘦削的肩,忽然开口问:“哥,李哥一星期给你多少钱?”够吃吗?够穿吗?烟酒和药要花多少钱,供了自己上学他还有的吃饭吗?义白发觉自己对这一段时日竟一无所知,他有点疑惑:难道过去自己竟对定哥儿的辛苦熟视无睹吗?定哥儿猛然回头,似是惊怒地瞪了他一眼,斥道:“问这个做什么,够养你就是了!吃完没有,过来上香!”“吃饱了,你吃吧。”义白含糊地咕哝着,放下筷子下桌来,自己也没听清自己的话音。
定哥儿替他齐香点火。他举起香,刚要拜,定哥儿又伸手把他两只手拉高到眉前。义白抬头瞧了他一眼。“拜吧。”定哥儿说。义白这才盯着定哥儿他爸的照片,缓缓弯下腰去。定哥儿转身退到阴的地方,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走廊有一阵微风穿堂而过,窗外枝桠拍打着树叶“哗啦啦”地响,楼下爆发出更高声的呼叫,定哥儿打了好几次火才点着那根黄白色的烟。光影顺着相框的对角线分开来,相框里用的是一张老照片,定哥儿他爸年轻时就照了的。父子俩的长相极为相似,一样的上扬细眉、方眼和瘦下巴,嘴角尖尖,右眉下同样有粒淡痣。义白又悄悄睨他哥一眼,定哥儿的目光也恰好扫过来对上视线。他冲义白微微翻了个白眼,似在催促,又低头叉着腰继续抽烟。逝者在照片中笑得很温和,定哥儿却很少笑。义白不知道这是性格原因呢,还是工作环境束缚出来的呢?他慢慢地插香,角度斜斜的,生怕把香灰抖落下来烫到手。然后他转身往定哥儿那边挪。“过来给我擦药。”定哥儿果然把烟碾了,喊他。义白一面给他拎来一张板凳,心中却产生了一个朦胧的印象:定哥儿似乎一生都很少笑过。一种紧绷着的锐戾总是执着在他的眉头,到死都未曾散去。定哥儿已背对他坐下,脱了衣服,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背。义白望着他背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感到渐渐地有陌生的印象被唤醒。
一个老人经过楼下,大声呵斥孩子们的吵闹。有一个孩子被拉走了,义白听见此起彼伏的“拜拜”。剩下的仍然继续玩乐,并且还多了滑轮滑过水泥地的声音,不知道是滑板、是旱冰鞋还是儿童车。这些孩子在他的记忆中从来只有声音没有脸庞,因为他从来没和他们一起玩过。也许是因为定哥儿不许,也许是因为孩子们不许——这都一样。义白知道他既没有在父母的庇护下大肆游玩的底气,也不敢忽视定哥儿的辛苦付出跑去享乐。或许自己是有一点儿埋怨定哥儿吧?但他对孩子们的正常生活的艳羡,在生存问题前就显得自私和不值一提了。
药酒装在矿泉水瓶里,义白往手心里倒了一点儿,用力摁在那些淤青上,手掌骨转着圈揉开,小心地避开仍裂着的伤痕。定哥儿咬着牙使劲抽气,肩膀一起一伏。义白的掌心贴着他皮肉,感受到他每一次缓缓吐气时的颤抖。芒果树上开始有蝉在叫,一会儿是“吱—吱—”,一会儿又是“哧啊,哧啊”。孩子们跑起来,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地扇打地面。电视机里反复播着一个儿童钙片的广告。义白转过头,瞧见金白的光辉已悄然蔓延了整段走廊。两个散步的老人经过楼下,大声议论着今天的太阳。也许,义白想,也许一旦白昼永恒,一切也都将渐渐拥有生机,并且永远鲜活,永远生存。
定哥儿轻轻喘出了声音。义白探头,发觉他的两只拳头都搁在膝盖上捏得发白了。他就问:“哥,疼吗?我轻点。”
“不疼……你把青了的都……揉开。”定哥儿用力挤出声来。
“那那些伤口怎么办啊?”
“不理它!过几天就长好了……不把淤血揉开我今晚连一个粉仔都打不过。”
“哥,要不然你不要去李哥那儿了,或者歇几天再去。”
定哥儿回头,不解地盯着他看,甚至因为他的话太过荒谬,以至于连生气都忘了:“我不去,你赚钱养我啊?李哥跟他女人快掰了,正气着呢,你让我抢着堵炮眼?”
义白迅速把头低下,知道不是讲话的时候。定哥儿又坐正了,不一会儿,忽然一阵咳嗽。义白就是不愿让他去。但他只是淡淡地想着,没多久就放下了这个念头。他知道定哥儿今晚仍然会拖着强堪重负的身体去李哥的台球城,那里一到晚上就是城里最热闹也最混乱的赌场和舞厅,定哥儿仍会在那些光鲜亮丽的人群背后穿梭,做李哥手下最年轻最能打的“保安队支队长”,做黑夜中为了几百块钱狠命撕咬的一条狗。
蝉鸣、打闹、充满热情的广告声,声音嘈杂但又显得遥远;只有定哥儿的咳嗽和抽气声,轻轻的却极为清晰。时间过得很慢,一些关于未来的记忆一点点地浮现出来。他知道他将会去中学念一个极为普通的书,做一个极不出色的普通学生;他知道李哥和他女人最终没闹成,还结了婚,婚礼的排场他这辈子没见过更大的;他知道李哥会让定哥儿当上大队长,一个月多一千块,还出钱送义白进了市里的高中;他知道小了李哥十四岁的李嫂要去越南住一年,回来后夜夜穿着花裙子出现在台球城,极力劝说李哥到谅山去做木材倒卖和走私生意;他知道李嫂会和城南的某家富公子私通,定哥儿以为是那青年无耻,私下替李嫂出头,后来的某天晚上却被李嫂约到仓库里相谈,懵懵懂懂就犯了错;他知道他高考那年台球城会被定哥儿匿名举报查封,李哥带着老婆匆匆逃往越南;他知道定哥儿将要为凑齐他大学的学费奔波一整个夏天,错过了征兵报名的时间,直到第二年才参了军,那时定哥儿已二十四五岁了,为着自己而活的人生却才刚刚开始;他知道自己学了法律,做了个普通的律师,赚的钱勉强足够生活,定哥儿再也不定期给他汇钱来,牺牲在了某某年某某地的救灾前线上;他知道寡妇李嫂做走私生意发了大财,拉来一块顶好的红木给定哥儿打棺材,乌泱泱的一群战友来送行,定哥儿对他的最后一分照顾将是一笔家属抚恤金。
他知道定哥儿一生是为照顾他而死的。他也知道,只要此刻的白昼永不消失,未来的一切将永远不会到来。
整个背部的淤青快擦完了,定哥儿扭头盯着荧幕上的“动画剧场”预告,忽然抬起手臂指着它说:“哎哎,这不是你平时爱看的那个什么,小龙?小凤?哎,我不记得了,是不是出新一集了,你看一眼。”义白蹲在地上,仔细地拧紧瓶盖,没抬头,只是又低声地嘟囔道:“我还是很不愿意你去。”定哥儿这回没发作,默默地就把手放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的嗓音轻柔地响起:“好了……不去就不去,我明天就辞了李哥,行不行?真是多事你。”义白仰头,却只见定哥儿回过身来,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陈义白在夜灯的一片暖光中睁开,四下寂静。他想,这是哪年哪月的某一时刻?空气里有白檀的残香,枕席柔软,棉被厚重。他怔了一下,弹起身掀开被子跳下床,光脚踩在柔暖的羊毛地毯上。伸手,拉开窗帘,落地窗外是被灯光染红的夜空。他渐渐回过神来,这是凌晨,天亮后他要去出庭;这是和入睡时无异的黑夜,似乎无穷无尽,但昼夜始终更替,如此刻大梦终会醒来。他凑近看窗玻璃。夜灯照出的虚影上,他看到自己的双颊布满了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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