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钱呢?

“门锁一响,你就跑。”

他系死了绑在床脚上的被单,抱起布料将另一端抛出窗外,又抓起脚边的麻绳,麻利地绕在被单上束紧。他的两片嘴唇微微抖动几下,似乎没张嘴就说完了话。弟弟蹲在书桌下蜷缩着,怀里紧紧搂着一根铁棍。哥哥在窗前的动作时而挡住了深秋傍晚的光线,使得灰黑的阴影不断地在弟弟的脸上来回摩挲。弟弟的视线追随着他,眼里的光忽亮忽灭,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带住钱,去搵叔蛇。”弟弟突然说。

哥哥回头看了他一眼:“嗯。你将我银包畀佢,话佢帮我匿埋,然后同佢一齐嚟。”他绑好了绳子。

房里的电灯没装灯泡,只摆张木板床、快散架的木书桌、烂了半边门的木衣柜,墙皮掉了一片又一片,露出骨骼一样的砖。正对着书桌有一扇窗,很小,玻璃烂了两块,弟弟看到天上积着浓厚的灰云。那个瘦高的黑影在窗前叉腰站了一会儿,后退几步坐到了床上。木板缓缓地吐出一声叹息。床上只放了一只枕头,睡觉时两个脑袋共享。弟弟瞧着床底,那里面有个箱子,压着他去年冬天偷来的一件棉衣。

一个学生脱了棉衣,放在广场的石凳上,然后到旁边的健身器材上去活动。弟弟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把棉衣拿走了。去年是给哥哥穿的,今年开春还没回暖的时候,哥哥就穿不下了。现在,再过一个月,弟弟就可以换上新衣服了。他记得棉衣里塞着几颗樟脑丸,叔蛇给的。

一阵凉风忽然钻进房来。弟弟还穿着短袖,手臂贴着两旁的木板。铁棍被他的体温捂暖了,木头却总是很凉。他的上衣很薄,薄得像是快要破了一样。这件衣服是米黄色,圆领,领口是水蓝色,前面印着一只米老鼠。不过,每一种颜色经过成百上千次的洗涤后都变旧了。弟弟不喜欢这件衣服,但是哥哥说,除了要脱下来缝补以外,都尽量少换衣服,省点水费。缝补的布头是从农贸市场四楼的服装店里讨来的。补一次衣服要花两三天,因为弟弟手笨,哥哥又忙。

以前,衣服是婶蛇给缝的,后来婶蛇走了。弟弟下身穿的是一件粉色的纱裙,长到膝盖,褶子很多。以前婶蛇在工厂做衣服,她女儿十岁生日的时候,婶蛇做了这件裙子。它到弟弟手上的时候,弟弟才七岁,穿不上,一直到他也十岁了才穿上,现在他已经十三岁了。叔蛇不愿意让弟弟穿夭折的小孩的衣服,但是好裤子都给哥哥穿去上班了,弟弟总是要么光着腿,要么穿件破烂得不像裤子的东西,所以叔蛇只好把女儿生前的裙子都送来了。

风停了,哥哥的身子微微前倾,曲起胳膊从屁股兜摸出一包烟,一抖一叼,再摸出火机点上。他深深吸了一大口,好像那是根吸管;然后微张开嘴,让烟雾慢慢地从齿间泄出,渐渐消散。弟弟猜他是跟台球厅的人要来的,哥哥这段时间哪买得起烟?他慢吞吞地吸了几口,突然站起来走了两步。顿了一秒,随即他轻声说:“唔返嚟……”

弟弟意识到,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可能有些难以开口。好在,他自己轻轻往空中灌入一点灰烟后,说话就变得不困难了,他可以自己连续说很多话。“叼,烂仔。”他说,“又讲要返嚟,太阳都落山喇,到底返唔返?”随后他就开始骂骂咧咧地低声咕哝:“返就早点返,唔返就早点畀车撞,投胎做我仔……”

弟弟有点听不清他在骂什么,于是目光顺着床脚,爬到了窗台上。他想:待会儿客厅门锁一响,我就马上冲出去,拉着被单跳到外面巷子里——但是巷口那道铁门不知道叔蛇今天锁了没有,以防万一我还是抓着绳子跳到对面围墙顶上吧,那里有一棵芒果树的树枝长过了墙头,我可以抱住树干跳到对面的院子里,再跑去找叔蛇。树在北边,叔蛇家在东北角,隔得不远。院门在东边。叫到了叔蛇,我们就从院门出来,回到楼下来,哥哥一定会把爸爸拉到一楼大门口,不然我们上楼也行,只要找到了叔蛇,我和哥哥就安全了。

——钱也安全了。弟弟叹了口气。

“边个畀你叹气嘅?”

弟弟的肩膀一抖,后脑勺撞上了木板。哥哥突然转过身来,颇为严厉地指责了一句。骨壳的痛感如潮水般清晰地上涌,弟弟的眼里不禁蒙了一层水雾。哥哥朝他走过来,只有几步距离,但他有些看不清。哥哥在他跟前蹲了下来,双腿岔开,胳膊伸直搁在膝盖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你同我讲,系边个话你,佢要嚟嘅?”

弟弟不敢抬头,他觉得哥哥的语气像揍人前的威胁。他垂着眼,盯着那点红光,心想哥哥要是再不抽的话,是不是就烧到头了,多浪费啊;同时耐心盼望着脑袋上的疼痛能赶紧过去。“说话。”哥哥伸手,试图将他的铁棍抽走。弟弟的双臂一缩:“叔蛇。”“哦,叔蛇讲嘅。”哥哥点了点头,把烟叼回嘴里,站起来。弟弟又听见了三声吸吸管的声音,然后是鼻腔里发出的一声冷笑,他顿时感到好像有一群蚂蚁密密麻麻地从他背上爬上了头顶,把痛觉都吞噬了。烟头的红点突然掉在他眼前,随即面前的一只脚掌抬起来用力地压上去,左右碾了一碾,旧皮鞋的鞋尖差点踩到弟弟的脚——他的脚趾已经从凉鞋中长出来了。他缩得不能再后退了,只好悄悄蜷起趾头。“叔蛇讲乜嘢,你就信乜嘢,真系听话啊你。”哥哥说,“佢点知我阿爸几时返?个烂人,要返嚟肯定唔会畀人知……”

他的阴影离开了书桌前,走远了。他仍然坐回床上,嘴里还是咕咕哝哝的,一会儿说叔蛇一定说错了,一会儿咒骂兄弟俩的爸。弟弟凝视着脚边的烟蒂,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开始盼望他爸赶快到家,这样就可以结束这种折磨人的、令人焦急、又将人悄悄束缚住的等待。他有点困了,很想就这样蜷缩着睡一会儿,书桌下狭小得只够他一个人躲藏的空间给予了他充足的安全感。不过不行,他知道这时候应该保持紧张,甚至应该有点害怕,不然待会儿他就反应不及时了。

他们爸爸有三年没见人影了。至于妈妈呢,没见过,或许哪次见过也不知道是谁。弟弟记得,以前自己和哥哥还认真上过几年学。爸爸那时候有钱,他有一辆皮卡车,运肥料用的。听说叔蛇原来在乡下种甘蔗,到县里来打工后娶了婶蛇,住到父子家隔壁来了,嫁妆是一台拖拉机。他把拖拉机停在大院门口,炫耀似的。有时他也开着拖拉机帮爸爸一起运肥料。那时候爸爸总是没日没夜地忙,他们就去叔蛇家,跟姐姐搭伙开饭,姐姐和哥哥一样大弟弟五岁。阿叔阿婶都很疼姐姐,婶蛇也很疼弟弟,但她却对哥哥有点爱答不理的。不过哥哥也不爱搭理她。过了几年,哥哥姐姐十岁的时候,那台拖拉机忽然不见了,后来爸爸的小皮卡也不见了。爸爸和叔蛇都说卖掉了。

有天晚上爸爸跑到叔蛇家去,哭得满嘴鼻涕,紧紧拉着叔蛇的手说:“你哋一家都系我永远嘅恩人啊!”说着就要跪下了。兄弟俩和姐姐躲在门后偷看,只见叔蛇坐在凳子上板着脸抽烟,不看他,想抽回手又没抽,说:“我系睇住我哋做兄弟份上,先帮你还呢个钱。但系亲兄弟明算账,你欠我嘅嘢都要还……”弟弟突然想起哥哥说过,弟弟出生前的有一年春节他去找叔蛇,敲了很久的门,爸爸和婶蛇才一起从房里出来,说叔蛇不在。那年的春节爸爸才又发了一笔大财,年底,弟弟就出生了;哥哥还跟姐姐说过——姐姐大嘴巴,什么都跟弟弟说——哥哥听说他妈是经常在爸爸那里进肥料的一个漂亮寡妇,家里没什么钱,爸爸经常开车到她村里去帮她干农活。弟弟当时借着门缝的光打量了一下哥哥,不知道是心理暗示还是怎么的,他发现哥哥确实比他和姐姐长得漂亮。

后来爸爸开始一个多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就只翻箱倒柜地找钱,找到了走人还好,没找到,就把兄弟俩的耳朵抓过来骂:“咁大个仔,雀会食虫狗会刨屈,你哋两个人连自己揾饭食都唔会?”有时他会用捆甘蔗的麻绳抽他们的腿,踹他们的膝盖窝,不许他们跪下。弟弟一疼得哭了,他就从鼻腔里冷笑一声,说:“边个畀你哭喇?有本事哭,有本事揾钱啊?”

在房间里,天光渐渐地到了该熄灭的时候,哥哥在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焦躁。弟弟记得第一次有人上门讨债时,爸爸不在,那些人几乎把门锁砸坏了,眼看就要进来,幸好叔蛇恰好上门来,把他们赶走了,但门口仍然留下了粪水的痕迹。后来那些人还上门来时,哥哥就想出了这套办法:留下他自己拖延时间,让弟弟悄悄跑去找叔蛇帮忙。其实哥哥不喜欢去找叔蛇,他不止一次跟弟弟说叔蛇惦记着他们家的两层小楼,而且——后半句总是被哥哥咽下了。弟弟咬紧嘴唇从来不应声,他心想:哥哥是不是怕爸爸会拿他们两个当债还,怕叔蛇和爸爸翻脸之后报复他俩,所以才一直那么膈应叔蛇。可是,弟弟觉得叔蛇对他俩真的很好,他怎样疼自己的亲女儿,就怎样把他俩当自己的亲儿子疼,比婶蛇还疼他们——爸爸经常失踪以后,婶蛇对这两个孩子就没什么笑脸了。

债主上门了有五六次之后,有一次爸爸突然回了家,他把兄弟俩叫过去,脸上竟然没有怒色,但那样更吓人。他开口了,声音前所未有地虚弱,眼睛盯着墙角的某个霉点,语音不是朝外传播而是向内吞咽的:“我明日去广东……佢哋呃我,佢哋呃我去赌,仲呃我借钱……我唔知道系大耳竉……呜呜……”他的喉咙里开始一哽一哽的,一边用手背抹眼睛和鼻子:“佢哋系图我啲钱!老子储咗半世嘅钱,唔食烟唔饮酒,就咁畀人呃哂……我嘅仔啊!”他突然“扑通”一声矮了两个头,弟弟低头一看,他那从来凶狠的爸爸竟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俩细瘦的腿。他哭嚎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早,爸爸真的走了,早起的哥哥打开房间的门,黑着脸向弟弟展示了被搬得空空如也的客厅。

爸爸去广东后没多久,姐姐和同学们去水库游泳,听说是被水草缠住了,人捞上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浮肿发白了。办完白事,婶蛇突然在四个人的饭桌上说,她想跟叔蛇离婚,去广东打工。“我带住阿弟一齐去,你少养一个都松。”她语速飞快,好像只等她男人答应了,就开始描绘她的宏伟蓝图。叔蛇捧着碗,光吃白饭,不说话。三个人都盯着他。过了将近半顿饭的时间,他感到自己似乎有义务说点什么了,才轻轻地放下筷子,轻轻地说:“佢都冇钱喇,你图乜嘢。”婶蛇颇有些激动地说:“我又唔系图佢啲钱,原本我爸爸妈妈畀我嫁你,我就已经……”“唉——”叔蛇唱歌一般地长叹了一口气,他望着自己的女人,眼角耷拉着:“噉你去,两个仔,我帮你睇。”婶蛇没回答,兄弟俩都瞪着眼睛有一口没一口地咽饭。过了几天,婶蛇就真的走了,兄弟俩再也没见过她。那年弟弟才七岁,刚拿到姐姐的裙子,他感觉自己已经开始懂得了些什么,但又似乎什么也不懂。

天色已经从灰白飞快地变为墨蓝,眼看着就要黑下去,哥哥终于等不下去了。他走到桌前踢了踢弟弟的小腿:“喂,出嚟。”弟弟不情愿离开他安全的角落,但仍然下意识地服从了哥哥的要求,抱着铁棍用脚掌和屁股挪了出来,爬起身拍拍身后。“钱呢,畀我睇下。”哥哥的背略微弓着,又摸出一根烟咬上,准备点火。弟弟腾出一只手,拉开裙头,伸进去掏了掏内兜,头脑突然“唰”地一下凉了。空的。他又拍了拍裙子——实际上是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真是空的。他手脚都凉了,全身的肌肉也僵住了。“快啲。”哥哥点好了火,塞回火机,抬手等着接钱包。弟弟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窗台上的绳。他额头猛然跳痛,哥哥眼皮抬高,目中的刺几乎同时扎进他的脸庞。

“钱呢!”

他大吼一声,扑上去一把扯下了纱裙。弟弟瘦弱的肢体毫无遮拦地暴露出来。他用鞋底使劲碾那裙子像碾烟头一样,也没在脚掌下踩出长方形的物体,于是他立马转身抓起枕头“磅”地摔到地上——没有,他把书桌上堆积的杂物也一股脑扫落地上——没有他最熟悉最珍爱的东西。“啪!”“野种。”一记十足的耳光,五指与掌心结结实实地将弟弟的脑袋拍向一侧。后脑勺的疼痛即刻归位,然后才是双颊的血气慢慢上浮,弟弟保持着凝固的姿势,除了感受痛楚外什么都不剩。哥哥在床边跪下,伸长手臂想要将箱子捞出来。

“钱都可以搞唔见,养条狗都比你好……”他低骂着,嘴里因咬了烟而吐字不清。弟弟感到自己应该听见他的话了,但又感觉他好像不是在骂自己,心里只想着这些事情都赶紧结束。他的指尖在几秒钟之内迅速凉透了,冷得他忍不住战栗起来,拼命咬紧牙关克制牙齿的打颤。“……我睇你就将自己做皇帝惯,唔识赚钱有多难。”哥哥咬牙切齿地说,“我日日黑白颠倒噉喺桌球厅畀人送水买烟,畀人闹,陪佢地打乜狗屁桌球,仲要畀人打——为咗有钱食饭,我十五岁就扮十八岁打到我系真十八岁,攞两个拳头同人哋杠,而家你话我,我啲年嘅打白抵了。”

他扒出了那件棉衣,掏空口袋,只有两颗樟脑丸滚出来,还有几小团棉絮。接着衣服被卷成一团劈头盖脸地砸到弟弟脸上,金属拉链划了他的鼻梁。“你试下畀人当狗踹,你试下畀人攞烟头电……”他捧起箱子翻过来,乱七八糟的杂物被“噼里啪啦”地倒在地上,他用脚尖翻了一会儿,最后把木箱也扔到地上,“你试下你储嘅钱全部畀啲烂人抢走,仲要话你系贼——你试下!”箱子发出了巨响。

“**,都系野种。”最后他说。

哥哥的一巴掌把弟弟的脸扭向了左边,因此他始终注视着房门,直到此时才恍然发觉自己两个膝盖正浸在阵痛中——不知道是不是空气太湿,他的腿骨冷得发抖,几乎要站不住了。他试图慢慢蹲下来,抽上裙子,却在膝盖弯曲的过程中一哆嗦,一屁股摔下来,铁棍终于脱手掉在一旁。他顾不上吃痛,赶紧起身穿回了裙子。哥哥弯腰捡起铁棍,正要举高来骂,两个人却同时怔住了。

——门外年久失修的木楼梯上,响起了节奏缓慢的脚步声。

弟弟这时也困惑起来了:他现在该跑了,可是钱呢?

哥哥没作声。他盯着弟弟的身后瞪大眼睛看了半秒,忽然用铁棍推着弟弟让他挪开,伸手去掏书桌与墙壁间的缝。弟弟听到脚步声近了,二十二级台阶走完了十三级,他脑子里想的却是:浑身都好疼。哥哥一收回手,立刻抓起他的胳膊,连拖带拽拉到了窗边,不再发怒:“动作快啲,去。”弟弟翻身坐上了窗台,裙头突然被拉开,硬塞进一个长方的包裹。脚步声停住,弟弟看到哥哥已经扭过了脸,便一咬牙,攥紧绳子,滑了下去。

其实他因为疼痛,觉得四肢都很沉重,甚至根本不想动弹。同时他还颇带委屈地想,爸爸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来?明明哥哥已经答应了他,今天可以不用去菜市场摸钱包,在家休息睡觉。钱包,他要是记得自己把它塞到了缝里了就好了,哥哥就不会生气,回去就不用收拾房间。脚掌踩住围墙的砖头,双手抱住粗糙的树干,奔跑。两分钟内,他眼前净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他拍门,叫了声:“叔蛇。”没等着回答,随即又用力拍了三下,放开嗓子喊:“叔蛇——”这时,他注意到楼下走上来提着菜的阿姆。阿姆一眼都没看他,径直走上楼去,他一直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拐角处。一个人经过的这段时间,也没有人应门。这时弟弟想起爸爸的鞭打来了。“叔蛇叔蛇叔蛇——”不知道叔蛇在做什么?他举起拳头连续地捶门,急着回去。不是叔蛇说爸爸要来的嘛,怎么自己先躲起来了,难道他爸比债主们还恐怖吗?

木门突然后退,一只温软的手包住了他的拳头:“哎——喊什么呀,催命别来我家呀。”弟弟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这个面带嗔怒的女人是天天站在路口的KTV、讲着标准国语揽客的那个,因为那张尖脸很像婶蛇,所以弟弟记得。弟弟怕她,但还是尽量口齿清晰地说:“我搵叔蛇。”“找你叔啊?你叔睡了。”她撑着门框,一边打哈欠,“有事跟我说吧。”“你帮我叫佢一下……”弟弟的声音还是变弱了,“我阿爸返嚟,叔蛇话我阿爸一返嚟就叫佢……”“哦,你爸爸回来啦……”她点点头,还是在打哈欠。弟弟见她无动于衷,赶紧把钱包掏出来举到眼前,叫道:“你畀佢睇银包,我哥话佢一睇就会嚟。”

女人顿时定住了动作。“哎呀……”她凑近钱包仔细打量了两秒,抬手“咻”地夺了过去,嘴角立即扬起笑容,两只丹凤眼半眯了起来。她放下手掌摁住弟弟的头顶揉了一揉,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不急,弟弟——哎哟,我帮你去叫他,你叔马上就来了……乖,啊。”她咧开的嘴实在好看,说着,她向后退进了门里,弟弟正要抬脚跟进去,那门却“砰”地一声,差点撞上他脚趾头,合上了。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弟弟跺了跺脚,也没见声控灯变亮。他在黑暗里徘徊了几步,走上楼去,又走下来。他就着上一层楼泄下来的一点黄光,低头扯了扯裙子,发现大腿处被哥哥踩烂了两个洞,鼻头顿时酸了。他抚平裙子,瞧了瞧那扇紧闭的木门,还是没有人来。他突然心头一跳,心脏剧烈地擂打胸腔,于是他慌忙举起双拳,以手臂去敲击、捶打然后是猛撞那扇门板,扯着沙哑的嗓子高喊:“叔蛇——阿叔——”楼上楼下的灯都被喊亮了,没人!这扇棕红的门背后一定有光亮,也许是能救他的光,但现在这扇门沉默着。弟弟的牙齿又开始打颤,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去找哥哥,哥哥没说过如果叔蛇不在该怎么办,万一叔蛇一整晚都不出来、永远都不出来了呢?可万一他下一秒就打开了门?弟弟后退几步,想象自己此刻的脸色是如何地苍白。他仿佛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猥琐、瘦小的男孩,满身脏污,脸白得像鬼,胸口不正常地剧烈起伏。最终,他咽下急剧加快的呼吸,大叫一声,转身跑下了楼。

“啪”,弟弟抬头看,是一滴深红的水。

他的脚步在地砖上的水迹前不远处刹住了,一棵粗大的老树扎在他的左前方。一只秋蝉趴在树干上有气无力地鸣叫。然后是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弟弟看到他家独立的两层砖楼就在眼前,墙皮一层一层剥落,如雪花一般窸窸窣窣地掉下来,砖块的线条开始延长,向上裂展、裂展,顶住了天幕而逐渐弯曲,巨大的阴影爬过大地,像蚂蚁,像鼠群,像四下逃窜的蟑螂,爬上大门口人行道上的石桌。

一个半弧,皮带高扬到半空,似乎有光泽闪动,它背负着阴影破势而下。哥哥僵直地趴在台面上,双臂直向前方,头颅埋在臂间。他不颤动,也不低泣,像个死物。鞭打死物,如捶击棉絮,疼是反弹回去的倔强。爸爸的低吼变成了兽吠,但是弟弟听不清,听不清!他喉间的震动只是震动,就像乐器的弹奏只是金属的撞击。然后他弯腰放下皮带,泥地般的阴影中生出一根扁担,高、高、越高,爸爸握住了它,双手举高,直立,底端超过他的□□。一下,枪炮砸在铜的墙铁的壁上;一下,磨损儿子的脊梁;一下!钢的筋骨凹陷、凹陷了下去,断裂的接口向内刺入肝胆,刺破一滩血水,碎骨塌陷,被腐蚀。爸爸走了,阴影举起了扁担。

这时,哥哥的头颅自臂间缓缓地抬起。那头颅不像是连接在一具活生生的骨肉上,而是一颗死后成为幽灵的头颅。他的眼珠机械地转动过来,一发利箭射在了弟弟身上。

弟弟的裙下一凉,液体流进了大地。大地之下,阴影的背后,融合着他与哥哥的魂灵。

又更新了,粤语懒得加翻译,尽量调整了一下用字,不行就猜一下吧……发现之前的格式很乱,懒得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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