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甜腻的樱花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那是周予柔护手霜的味道。母亲出国前特意留下的限定款,铝管上精致的浮雕早已被她日复一日的摩挲磨平了棱角,此刻正隔着单薄的校服口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大腿外侧的肌肤。她垂着头,站在教室最后一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第三组倒数第二排。”班主任王老师那支惯用的钢笔,笔尖不轻不重地敲击在讲台边缘。不锈钢与老旧木料碰撞发出的“嗒嗒”声,像冰冷的针尖,刺得周予柔后颈一阵细密的战栗。“周予柔,班费在你保管期间丢失,你需要给大家一个解释。”
三十七道目光,像无数细密的触手,黏腻地糊满了她的后背。周予柔感到耳后那块被发丝和护手霜小心遮掩的皮肤,又开始隐隐灼痛——那是上周末,继父的烟头无意间“滑落”时留下的新痕。就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的瞬间,教室后门突然传来铁质椅腿刮擦水磨石地面的尖锐声响,在静默的空气中撕开一道裂口。
“解释?”一个带着金属般冷冽质感的女声响起,仿佛淬了冰,“不如先解释一下,我们的‘优等生’怎么突然换了香水?以前不是最爱用那款淡雅的白桃味吗?”
周予柔不必回头,也知道来人是沈昭。整个高二(3)班,只有沈昭能把松垮的校服穿出一种近乎嚣张的凌厉。此刻,那件明显大了一号的外套随着她大步流星的动作翻涌,露出内衬上用黑色油性笔潦草涂鸦的荆棘图案——张牙舞爪,如同主人一般桀骜。当沈昭携着一股凛冽的柑橘与淡淡铁锈混合的气息从她身边掠过时,那股甜腻的樱花香竟被冲淡了七八分。
“沈昭!”王老师的声音透着怒气,手中的钢笔在点名册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这里是班会,无关人员立刻出去!”
“无关?”沈昭单手撑在周予柔的课桌上,手腕上那条编织紧密的黑色手绳随着动作垂落,恰好压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周予柔看到,自己一笔一划工整誊抄的《出师表》,“臣本布衣”几个字旁,突兀地洇开了一个墨点,像一滴凝固的泪。“上周五放学后,有人看见我们的‘优等生’,在器材室……啧,樱花味的护手霜,能遮住劣质烟草和恐惧的味道吗?”
周予柔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似的红痕。她清晰地闻到,沈昭发梢间残留的烟草气息,还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消炎药膏的苦涩。这味道让她猛然想起上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教学楼顶楼的天台上——沈昭也是这样俯身逼近,眉骨上新添的伤口渗出血珠,一滴,恰好滴落在她的锁骨上,像一颗突兀而妖冶的朱砂痣。
“说话。”沈昭的语气陡然变得不耐烦,毫无预兆地伸手扯住她的校服前襟。一颗金属纽扣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啪”地一声崩落在地。伴随着纽扣落地的清脆声响,一枚小巧的蝴蝶发卡也从周予柔的发间滑落。她本能地闭上双眼,等待着预想中的冲击,耳边却传来周围同学压抑的惊呼。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她下意识地以为是眼泪。直到鼻尖嗅到那股熟悉的铁锈味——沈昭的手僵在半空,那枚染血的蝴蝶发卡正静静躺在她的掌心。发卡翅膀的金属边缘折射着窗外灰蒙蒙的光线,将她掌心那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划伤映衬得更加触目惊心。
“沈昭!”王老师的尖叫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带着一丝变调的惊恐。
周予柔下意识地抬手,触碰到自己脸颊靠近发鬓的地方,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沾上了一抹猩红。她怔怔地看着指尖的血色,忽然想起母亲离开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的雨天。行李箱的滑轮卡在老宅的门槛上,母亲俯身去拽,那枚同样的蝴蝶发卡,也是这样从发件坠落,摔在冰冷的石阶上。此刻,沈昭指节泛白地攥着那枚发卡,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她耳后——剧烈的动作使得原本厚涂的护手霜蹭掉了一块,露出了底下那狰狞可怖的烟灰色疤痕。
暴雨,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去教务处!你们两个,现在就去!”班主任的声音被窗外骤然喧嚣的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
沈昭却突然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随手将那枚染血的发卡抛进周予柔敞开的笔袋里,金属与塑料文具碰撞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声响。随即,她沾着血的指尖,带着一丝冰凉的恶意,轻轻划过周予柔耳后那块暴露出来的烟疤:“这么精致的‘寄生兽’,怎么舍得弄坏‘宿主’家的地板?”
周予柔的呼吸瞬间凝滞。她清晰地看见,沈昭转身离去时,宽大的校服袖口不经意间滑落,露出一角荆棘藤蔓缠绕着一弯残月的纹身贴——那藤蔓的走势,竟与她发卡上蝴蝶翅膀的弧度,形成一种诡异的镜像对称。雨声愈发喧嚣,沈昭的声音混在其中,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飘进来:“下周三之前,我要看到一本全新的《刑法》教材,放在我桌上。”
直到沈昭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周予柔才敢颤抖着手,拉开笔袋的拉链。那枚染血的蝴蝶发卡下,压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超市小票。翻到背面,是沈昭那笔迹张扬的字迹,潦草却有力:“第147页,划线的部分,很适合当创可贴,遮丑。”
她轻轻捻起小票,凑到鼻尖,除了墨水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沈昭常用的薄荷糖的清凉气息。窗外一道惊雷炸响,雪亮的电光瞬间照亮教室。前桌的女生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回过头,眼神惊疑不定:“天呐,予柔,你的耳朵……”
周予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耳后的护手霜不知何时已经彻底脱落,那块丑陋的烟疤在潮湿而微凉的空气里,无所遁形。她像是被按下了某个机械的开关,从口袋里摸出那管几乎被捏扁的铝管,不自觉地挤出过量的膏体,胡乱地往耳后涂抹。就在这时,她指尖触到管身上一处不同寻常的粗糙——一道细密的划痕,竟也是荆棘的图案,像是用极细的刀片,一下一下,刻骨铭心地镂刻而成,与沈昭袖口下的纹身贴,如出一辙。
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周予柔将那张写着字的超市小票,小心翼翼地夹进了她的《刑法》教材里。指尖无意识地翻动,停在了第147页。荧光笔重点标注的“强制猥亵罪”几个大字,在因潮气而微微泛黄的纸页上,正一点点晕染开来,像一朵在阴影中悄然绽放的墨色之花。
2
雨点裹挟着狂风,像无数条细密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教学楼西侧的铁皮屋檐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鼓点。周予柔指尖轻轻抵着耳后重新涂抹均匀的护手霜,浓郁的樱花香气里,似乎还混杂着一丝药膏特有的微苦,在鼻腔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教务主任压抑着怒火的训斥声,断断续续从走廊尽头传来,间或夹杂着沈昭几声漫不经心的冷笑,像一把生了锈的剪刀,将这潮湿而凝滞的空气剪得七零八落。
“你以为baoli能解决问题吗?沈昭!”教务主任的皮鞋后跟重重地跺在地砖上,每一声都像敲在周予柔的太阳穴上,让她感到一阵阵搏动的痛楚。“上周把高三那个小流氓打进医院,头上缝了五针!这次又在班上动手,还见了血!你……”
“baoli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沈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刚抽过烟的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金属,“但至少,能让某些恶心的寄生虫,不敢轻易把别人的伤口当成自己的温床。”
周予柔的指甲不自觉地陷进掌心尚未完全消退的旧疤里。透过办公室半开的门缝,她看见沈昭背对着门口,慵懒地倚靠在走廊冰冷的窗台上。窗户开着一道缝,夹杂着泥土腥气的雨丝被风卷进来,打湿了她的后颈,顺着修长的脖颈滑入深色的校服衣领,在她线条分明的锁骨处汇聚成一道若隐若现的银亮水痕。那枚荆棘纹身贴的一角,因为沾了水汽而微微卷翘,像一条蛰伏在她皮肤上,随时准备噬人的毒蛇。
“明天!让你家长来学校一趟!”
“死了。”沈昭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微湿的发梢,几颗调皮的水珠不偏不倚地溅在了教务主任熨烫平整的领带上。“骨灰盒还在殡仪馆寄存处,王主任,需要我提供电话号码给您预约参观吗?”
周予柔的脑海中,倏然闪过母亲登机前那个决绝的背影。那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昏沉的暴雨天,母亲脖颈上那条深紫色的丝巾被机场的自动感应门夹住了一角。当她慌忙去扯,母亲最钟爱的太阳眼镜猛然一甩,摔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正是此刻教务主任手中那支钢笔失手坠地时,同样清脆,同样令人心悸的声响。
“滚出去!去操场给我罚站!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铁门被教务主任用力摔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惊飞了窗外屋檐下几只瑟缩避雨的麻雀。沈昭慢悠悠地转过身,周予柔来不及躲闪的目光,就那样直直撞进了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是一口仿佛淤积了整个夏季暴风雨的深井,幽暗,深邃,此刻却在与她对视的刹那,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近乎戏谑的微光。
“好看吗?”沈昭伸出舌尖,轻轻顶了顶自己腮边新添的伤口,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薄荷的清凉,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她的指节擦过周予柔微凉的耳垂,趁她失神的瞬间,将什么冰凉而带着棱角的东西飞快地塞进了她的校服口袋。“‘寄生兽’,就该有‘寄生兽’的自觉,别总盯着不属于你的东西。”
直到那抹桀骜不驯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周予柔才敢像是被烫伤一般,猛地将手伸入口袋。一枚带着体温的创可贴,边缘用蓝色的圆珠笔歪歪扭扭地描着荆棘的花纹,与她手腕上那条黑色编织绳的纹路有几分相似。她忽然想起,上周那个同样下着暴雨的夜晚,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沈昭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地掐灭指间的烟头,那点猩红的火星,也曾这样突兀地烙印在她视线的边缘,久久不散。
“予柔,”前桌那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她发间好闻的草莓味洗发水气息,冲淡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与药味,“你的脸……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周予柔摇了摇头,轻声道了谢。耳后的烟疤在护手霜的覆盖下,依旧隐隐发烫。医务室里那股浓烈的酒精棉与消毒水混合的气息,总会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继父书房里那个常年上锁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母亲从世界各地寄回来的明信片,每一张风景优美的明信片背面,都或多或少沾染着令人作呕的烟灰。
雨势不知何时渐渐弱了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她在操场东南角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梧桐树下,找到了沈昭。那个身影此刻正背对着她,一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一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枯树枝,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漫无目的地勾画着什么。湿透的校服紧紧贴在她的脊背上,勾勒出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像一对尚未完全舒展开的蝶翅。周予柔在离她约莫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她看见沈昭的脚边,散落着七八个被雨水打湿的烟头,其中一个,被狠狠地碾碎在某个复杂图案的中心。
“这是第三十二次。”沈昭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穿过雨幕传来。她手中的树枝重重地戳进泥地,在刚刚画好的那个无限循环的“∞”符号旁,又添上了一笔。“从开学到现在,你偷偷看我的次数。”
周予柔的呼吸瞬间凝固在喉间,仿佛连心跳都漏了一拍。暮色像稀薄的墨汁,透过厚重的云层一点点渗下来,给沈昭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而毛糙的金边。她这才注意到,沈昭在泥地上画的,似乎是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的迷宫,所有错综复杂的线条,最终都蜿蜒地指向同一个地方——那个被烟头粗暴灼穿的、小小的洞口。
“过来。”沈昭侧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手中的树枝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挑起了周予柔的下巴。冰凉的泥水顺着她的校服领口滑入,在她锁骨的凹陷处积聚成一小汪寒意。“怎么,‘寄生虫’也想挑战当解谜高手?”
潮湿的烟草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锈味,再次将周予柔密不透风地笼罩起来。她不受控制地看向沈昭颈侧那根微微跳动的血管,那里有一道已经结痂的细长抓痕,边缘还泛着些微的红肿,形状竟与她口袋里那枚创可贴上描绘的荆棘花纹,有几分诡异的相似。当那截带着泥土和寒气的树枝,冰凉的触感缓缓移到她耳后时,她本能地向后瑟缩,后背却重重地撞上了身后粗糙的梧桐树干。
“果然。”沈昭的拇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擦过那块被她反复涂抹、精心遮盖的皮肤,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嘲讽,“樱花味的‘遮瑕膏’,再香再厚,也遮不住内里已经腐烂的芯子。”
周予柔的脊背紧紧贴着树皮粗粝而凹凸不平的纹路,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沈昭的一只手撑在她耳侧的树干上,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禁锢姿态。她腕骨上那条黑色的编织手绳垂落下来,绳结处,似乎卡着一片极细小的、闪着微光的金属薄片——那形状,分明是她那枚蝴蝶发卡上,缺失了一小半的触角!
“……还给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裂痕。
沈昭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脸颊上那道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想要?自己来拿。”说着,她竟当着周予柔的面,干脆利落地拉开了自己校服外套的拉链,露出里面贴身穿着的黑色T恤,以及锁骨下方,用一块半透明的防水医用贴严密粘着的一个极小的口袋。周予柔的指尖在触碰到对方微凉皮肤的刹那,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甚至能隔着那层薄薄的T恤,感受到皮肤下那一串崭新数字纹身的微微凸起:20230915。
是今天的日期。
“真该给你颁一个‘年度最佳伪装奖’。”沈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突然攥住她的手腕,猛地按在自己左胸的心口处。隔着几层布料,掌心下传来的是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震动,一下,又一下,像是擂鼓。“可惜啊,你的心跳,出卖了你,我的‘寄生虫’小姐。”
远处,教学楼的方向传来了晚自习的预备铃声,沉闷而悠长。周予柔像是被那铃声惊醒一般,猛地挣脱开沈昭的桎梏。就在她慌不择路逃离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沈昭那个用防水贴封住的口袋边缘滑落,掉在了地上,她却无暇顾及。等她一口气跑出操场,惊魂未定地摊开手掌时,才发现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沾着泥土和血迹的校徽——校徽的背面,被人用某种锐器,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数字:“147”。正是她《刑法》教材里,那条被重点标注的条款的页码。
夜色一口口吞噬着天边最后一线微弱的光明。周予柔在教学楼一楼的女厕隔间里,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颤抖着打开了那张被她捏得有些变形的创可贴。在创可贴与包装纸的夹层里,蜷缩着一张小小的字条。沈昭那笔迹张扬跋扈,仿佛要穿透纸背:“想知道你耳后那个烟疤的故事,明天,带够纸巾。”
窗外,又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浓重的云层,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隔板上那些陈旧的涂鸦。在某个早已模糊不清的角落里,周予柔隐约瞥见,有人曾用红色的记号笔,画下了一片肆意生长的荆棘,而荆棘藤蔓的末端,卷着一只翅膀残缺了一角的蝴蝶。
3
暮色如同晕开的墨汁,一点点将医务室朝西的玻璃窗染透。周予柔在角落的屏风后,发现了沈昭那件随意搭在上面的校服外套。外套的肩头沾着几点尚未干透的暗红色血渍,袖口那枚荆棘纹身贴的边角被撕去了一半,堪堪露出底下用蓝色圆珠笔反复描摹,几乎要力透纸背的两个字——“让路”。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鬼使神差地凑近,鼻翼翕动,轻轻嗅了嗅——一股淡淡的消炎药水混合着铁锈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薄荷清凉,这种味道与继父书房里那些积满灰尘、散发着霉味与烟草味的所谓“奖状”,截然不同。
“怎么,‘寄生虫’也配碰‘猎人’的战袍?”
一个冰冷的声音,裹挟着薄荷糖特有的微凉气息,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刺来。周予柔指尖猛地一颤,手中紧握着的那管樱花护手霜“啪嗒”一声滚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在寂静无声的医务室里敲出一串格外清脆突兀的回响。
“这是你这个月,第三次,偷偷看我。”沈昭不知何时已经倚在了屏风的另一侧,几缕潮湿的发梢不经意地垂落在周予柔敏感的颈侧,带来一阵微痒的寒意。“第一次,在器材室的窗帘后面。第二次,在……”
“我没有!”周予柔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身,动作幅度之大,让她耳后那块刚刚涂抹过护手霜的烟疤,不经意间蹭过了对方裸露在外的锁骨皮肤。她清晰地看见沈昭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喉间那道已经结痂的细长抓痕,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赤色小蛇,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在器材室,你躲在窗帘后面,大气都不敢喘。”沈昭的眼神锐利如刀,语气却带着一丝戏谑,她突然伸手,快如闪电地掐住了周予柔的手腕,猛地将她的手掌按向自己左胸的心口处。掌心之下,是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一阵急促而紊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更重,几乎要撞破胸腔。“那天暴雨,我修理那个杂碎的时候,你的心跳,可比现在快了不止三倍。”
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在这一刻仿佛变得异常浓烈刺鼻。周予柔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沈昭随意敞开的白大褂领口下,隐约露出的半截缠绕紧密的绷带上。纯白的纱布上,赫然渗出一团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那形状……竟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原来学校里那些关于沈昭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上周五放学后,她确实把周予柔那位道貌岸然的继父,打断了三根肋骨。
“你……为什么要帮我?”周予柔终于鼓起勇气,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像一根久未拨动的琴弦。
沈昭闻言,似乎愣了半秒,随即唇边绽开一抹冰冷的、夹杂着嘲讽的笑容:“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那张写了字的超市小票,是什么见鬼的‘情书’吧?”她说着,猛地扯开自己校服的领口,露出了锁骨下方那个用半透明防水医用贴封得严严实实的微型口袋,语气轻蔑,“看清楚,这里面,是你那位‘好继父’近年来收受各种‘好处’的账本复印件,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玻璃,发出令人心烦的声响。
医务室里那盏老旧的白炽灯,在窗外隐约传来的雷声中忽明忽暗,明明灭灭。沈昭高挑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下被拉长,变形,像一座随时可能倾塌的危楼,沉甸甸地笼罩着周予柔。周予柔看见,对方从校服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色MP3,金属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光芒:“这里面,还有一段录音,是你母亲离开前,留给你……”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周予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双手猛地捂住耳朵,踉跄着向后退去,后背重重地撞翻了旁边摆放着消毒器械的不锈钢架子。玻璃瓶、金属镊子、棉签纱布散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一连串刺耳的碎裂声。在这片狼藉与混乱中,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十七岁生日那天那个同样暴雨如注的夜晚——母亲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浓稠的雨幕里,那枚她最喜欢的蝴蝶发卡,从母亲的发间坠落,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的,也是这般清脆,这般令人绝望的声响。
沈昭却在此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听清楚了,周予柔,‘寄生虫’如果想要活下去……”
她的话尚未说完,医务室的门就“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班主任王老师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雨珠顺着伞骨的边缘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像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帘:“周予柔,你继父派司机来接你了,就在校门口。”
周予柔感到耳后那块丑陋的烟疤,又开始一阵阵无法抑制地灼痛起来,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烧穿。她弯腰,颤抖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管护手霜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沈昭飞快地将那个银色的MP3,塞进了她敞开的书包夹层里。铝管表面那早已模糊不清的樱花浮雕,此刻硌得她掌心生疼,像某种只有她们两人才懂的,无声的密语。
走廊尽头,继父的司机那双铮亮的定制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的“咯噔、咯噔”声,越来越近,像一下下敲在她心上的催命符。周予柔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的夹层,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凉而坚硬的MP3轮廓——在那MP3的旁边,还贴着一张沈昭常用的荆棘纹身贴,纹身贴的背面,用红色的油性笔,潦草地写着几个字:“明晚八点,天台,不见不散。”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教学楼的每一寸外墙,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周予柔的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现出器材室那个同样暴雨滂沱的夜晚。沈昭将烧得通红的烟头,狠狠按在继父肥厚的手背上时,曾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冰冷声调,在她耳边低语:“记住,周予柔,对抗者的伤口,是勋章;而寄生者的伤疤,永远都只会是囚笼。”
当晚,回到那个名为“家”的牢笼,周予柔在自己房间昏黄的台灯下,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张皱巴巴的超市小票。在荧光笔重点标注的《刑法》第237条“强制猥亵罪”的条款旁边,有人用削得极细的铅笔,又添上了一行娟秀却带着锋芒的小字:“强制猥亵罪的法定追诉期为五年。但若有足够证据形成完整证据链,证明犯罪行为仍在持续或有新的犯罪事实发生,可依法重启调查。”
窗外,一道雪亮的惊雷猛然炸响,几乎要撕裂整个夜空。她颤抖着拧开那管几乎用尽的护手霜,准备涂抹耳后的伤疤。就在这时,她惊愕地发现,铝管内侧,那个原本以为只是装饰的荆棘图案,竟然可以被轻轻抠开——图案的底下,赫然露出了一个微型U盘的金属光泽。
4
教务主任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但其咆哮声依旧穿透厚实的门板,在空旷的楼梯拐角处激起阵阵回响。周予柔正蹲在楼梯的阴影里,默默数着校服口袋里那包几乎快用完的创可贴。原本五片装的包装,此刻被撕得只剩下最后一张,创可贴边缘印着的那些早已褪色的荆棘花纹,竟与沈昭手腕上那条黑色编织绳的纹路,有几分惊人的相似。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创可贴粗糙的锯齿边缘,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打火机清脆的金属“咔哒”声。
“怎么,‘寄生虫’都这么喜欢清点自己的‘战利品’?”沈昭斜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指间的烟头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像一只窥探的鬼火。冰凉的雨水顺着她微湿的发梢一滴滴落下,在周予柔脚边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斑点。“还是说,你在盘算着,这些东西能卖多少钱?”
周予柔猛地攥紧了手中那最后一片创可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嫩肉里。沈昭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肩上,露出锁骨下方新贴的一块半透明的防水胶布,胶布下隐约透出些许尚未凝固的血迹。她不受控制地想起器材室那个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夜晚——沈昭用烟头狠狠烫穿继父手背时,她裸露的锁骨也是这般随着剧烈的喘息而上下起伏,像一头被激怒后蛰伏在暗处的、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野兽。
“你偷拍的那些视频,”沈昭突然俯下身,烟灰轻飘飘地落在周予柔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痒意,“里面的内容,足够让你那个道貌岸然的继父,在牢里蹲上至少五年。”她说着,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里扯出半截小巧的U盘,U盘的金属外壳在窗外偶尔闪过的惨白闪电下,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但是,我的‘寄生虫’小姐,你……敢反咬你的‘宿主’一口吗?”
周予柔耳后那块丑陋的烟疤,在这一刻突然又开始剧烈地灼痛起来,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廉价的樱花护手霜在暴雨带来的潮湿空气中早已失去了效用,那块狰狞的疤痕此刻像一条从沉睡中苏醒的蜈蚣,狰狞地趴在她的皮肤上,肆无忌惮地宣告着它的存在。她看见,沈昭手中那个U盘的侧面,用极细的针尖,刻着三个微小的数字:147。
“《刑法》第147条,”沈昭将指间的烟头摁在旁边斑驳的墙壁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留下一个焦黑的烙印,“生产、销售假药罪——你猜猜看,你那位‘好继父’,在他那间秘密实验室里捣鼓出来的那些所谓的‘特效镇静剂’,配方够不够得上这一条?”
放学铃声像往常一样准时响起,沉闷而拖沓,宣告着一天“学习”的结束。周予柔刚走出校门口,就被继父的司机面无表情地拦住了去路。那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后座的车窗,悄无声息地降下了半寸,一股熟悉的、由昂贵的檀香和劣质雪茄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从车窗缝隙里飘散出来——那是继父书房里常年弥漫的味道,每一次闻到,都会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曾无数次被粗暴地按在那张冰冷坚硬的红木书桌的桌角时,桌沿上雕刻的那些精致繁复的莲花纹路,是如何死死抵住她腰间最柔软的肌肤,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刺痛与屈辱。
“林先生吩咐,让小姐您立刻回家吃饭。”司机的声音平板得像一段没有感情的电脑程序,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予柔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的夹层,指尖触碰到那个U盘冰凉而坚硬的棱角。她记得,沈昭把U盘塞给她的时候,手指是那样冰凉,指甲缝里甚至还残留着之前揍人时留下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痂。她忽然又想起,母亲离开前那个同样阴雨连绵的夜晚,也是这样,将那枚精致的蝴蝶发卡,轻轻别在她耳边的碎发上,用一种近乎咏叹的、带着一丝神经质的语气对她说:“予柔,记住,‘完美’,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盔甲。”
可是此刻,那枚曾象征着“完美”的蝴蝶发卡,正静静地躺在她的笔袋里,沾染着她和沈昭的血迹与铁锈,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永远无法再飞翔的蝶类标本,丑陋而悲伤。
轿车平稳地驶过积满雨水的街道,雨刷器在模糊的车窗上,一下又一下,划出规律而单调的扇形。周予柔从口袋里摸出那管樱花护手霜,习惯性地往耳后涂抹时,突然发现,铝管的底部,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行用利器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小字:寄生虫孵化器。那字迹潦草而带着尖锐的钩刺,分明是沈昭的手笔。
深夜,万籁俱寂。周予柔轻手轻脚地潜入继父的书房,在电脑前,凭借着记忆,颤抖着输入了一串由母亲的生日和忌日组合而成的复杂密码。当那些冰冷的字符在幽暗的屏幕上跳动着组合成一个个星号时,她清晰地听见,走廊里传来了继父那双定制鳄鱼皮鞋的鞋跟,敲击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嗒嗒”声——越来越近。
U盘插入电脑接口的瞬间,屏幕的光亮陡然暴涨,刺得她眼睛生疼。无数行看不懂的复杂代码像瀑布般在屏幕上飞速倾泻而下,最后,画面猛地定格在一段监控视频上:那是上周五放学后的器材室,光线昏暗,沈昭将继父的一只手腕,用带来的手铐反铐在冰冷的暖气管道上,她的手机镜头,正对着他因剧痛而痉挛变形的手指,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锥:“《刑法》第237条,强迫猥亵罪,法定追诉期五年。但如果证据链完整,可以依法重启调查——这句话,你当年,教过多少个像周予柔一样无知的小姑娘?”
脚步声在书房门外戛然而止。周予柔心脏狂跳,以最快的速度拔出U盘,慌乱地塞进了自己内衣的夹层里,胸腔里的心跳声轰鸣如雷,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就在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在那段视频代码的末尾,有一行用不同颜色标记出来的、极小的隐藏注释:Make way or be a parasite, choose one. (让路,或者继续当你的寄生虫,选一个。)
书房的门被推开,刺眼的光线涌入。周予柔正低垂着头,仿佛在认真地抄写着老师布置的《出师表》作业。继父手中那支燃烧着的雪茄烟灰,不经意地弹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出一个与她耳后那块烟疤几乎对称的、小小的红点,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似乎很满意她的“乖巧”,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今天班费的事情,你处理得很干净,没给我丢人。”
“谢谢爸爸的夸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甜美得像极了那管廉价护手霜的樱花香气,甜得发腻,甜得让她自己都想吐。
凌晨两点,周予柔在浴室冰冷的镜子前,缓缓褪下早已被冷汗浸湿的校服。那枚蝴蝶发卡的金属棱角,不知何时在她白皙的锁骨上,留下了一道细长而新鲜的血痕,竟与沈昭颈侧那道狰狞的抓伤,在位置和形状上,形成了某种诡异而完美的对称。她从口袋里摸出那最后一片创可贴,轻轻按在那道新鲜的伤口上,荆棘的花纹立刻被渗出的血渍浸染,变得更加妖异。
就在这时,被她随意丢在洗手台上的书包里,那个银色的MP3突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接收到的音频文件,文件名是:《波西米亚狂想曲·寄生虫特别版》,发送人,沈昭。她颤抖着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前奏那段狂野不羁的吉他嘶吼声中,隐约夹杂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像是被人刻意处理过的人声——仔细听,那是继父在器材室里发出的、夹杂着痛苦与恐惧的求饶声,以及……沈昭那几声清晰可辨的、冰冷刺骨的冷笑:“你猜,你那个宝贝‘寄生虫’女儿,会不会来救你这个‘伟大’的父亲?”
周予柔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用剧烈的刺痛强压下心中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战栗与恐惧。镜面被浴室蒸腾的水汽模糊前,她看见自己耳后那块丑陋的烟疤,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不正常的粉红色——那是之前在走廊里,沈昭用沾染着血迹的指尖粗暴划过时,护手霜被暴力蹭脱后留下的痕迹。
窗外的暴雨,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癫狂,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颠覆。她将那个小小的U盘,小心翼翼地藏进了母亲当年留下的那瓶几乎已经挥发殆尽的樱花香水瓶的瓶底。就在她准备盖上瓶盖的时候,忽然发现,香水瓶那厚实的玻璃瓶底,竟然被人用激光刻上了一个微型的二维码。她心中一动,用手机颤抖着扫描那个二维码,屏幕上立刻跳转出了一个加密文档的页面——赫然是《刑法》第237条,关于“强制猥亵罪”的详细司法解释文档。而在文档的创建时间那一栏,清晰地显示着:三年前的今天。
那一天,正是她母亲神秘失踪,再无音讯的日子。
(本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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