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波西米亚狂想曲·狂暴前奏

清晨的阳光,像一把磨得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厚重的云翳,将惨白的光线投射在圣华女子中学那爬满了常春藤的哥特式教学楼上。周予柔几乎是一夜未眠。眼睑下方是两团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像是被人用劣质的墨水胡乱涂抹上去的。昨夜,沈昭留下的那个银色MP3和那枚刻着“20230915”的校徽,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在她掌心和脑海中反复灼烧,让她在冰冷的床铺上辗转反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甜。

她比往常提早了半个小时到达教室。高二(3)班此刻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晨曦透过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舞蹈,像无数个迷失了方向的幽灵。她下意识地从书包里摸出那管几乎被捏扁的樱花护手霜,却在拧开盖子的瞬间,又猛地顿住。指尖残留的,似乎还是昨日沈昭掌心那股混杂着血腥、碘伏与樱花香气的诡异味道。她厌恶地皱起眉,将护手霜狠狠丢回了书包深处。

第一节是数学课,讲台上戴着金丝眼镜的李老师唾沫横飞地解析着一道复杂的函数题。窗外,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像是被人打翻的墨汁,迅速在天际晕染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周予柔握着笔,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却是一个字也写不进去。她的思绪像一团被猫爪拨弄过的毛线,混乱不堪。沈昭……那个名字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了她的脑海。

那个女人,像一头闯入她平静羊圈的恶狼,用一种近乎残暴的方式,撕开了她精心维系的、完美优等生的假面。她到底想做什么?那些U盘里的监控录像,那些关于母亲航班的只言片语,还有昨晚那句“按下去,寄生虫就能蜕变成蝴蝶”……每一个字眼,都像淬了毒的钩子,勾得她心神不宁。

“周予柔。”李老师略带不悦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唤醒,“请你来回答一下这道题的解题思路。”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在她身上。周予柔猛地站起身,膝盖不小心撞到了桌角,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大脑一片空白,昨晚那些混乱的画面和沈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她眼前不断交替闪现。

“我……我……”她狼狈地低下头,耳根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看来周同学昨晚没有休息好啊。”李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作为班长,还是要以身作则,注意劳逸结合。坐下吧,请林悦同学来回答。”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像细密的针尖,刺得周予柔脸颊滚烫。她僵硬地坐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块被继父烟头烫伤的疤痕,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

第二节课是英语。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周予柔几乎是数着秒针挨过了这堂课。下课铃声如同天籁般响起,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抓起书包,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没有旁人注视的地方,让她好好整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图书馆三楼的阅览室,向来是学校里最僻静的角落之一。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将空间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小隔间,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斑,给这里平添了几分神秘与肃穆。周予柔找了一个最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银色的MP3,金属外壳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寒意。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颤抖着将耳机塞进了耳朵。开机,屏幕亮起,幽蓝色的背景光下,赫然显示着歌曲名——《Bohemian Rhapsody》。演唱者:Queen。

就在她准备按下播放键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旁边伸了过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重重按在了播放键上。

周予柔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深邃而戏谑的眼眸——是沈昭。她不知何时,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依旧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手臂上几道尚未完全消退的划痕。她身上带着一股雨后青草混合着淡淡薄荷与铁锈的气息,清冽而独特。

“看来,我们的‘优等生’,终于舍得听听‘寄生虫的哀嚎’了?”沈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另一只手却不由分说地拿起另一只耳机,粗暴地塞进了周予柔的另一只耳朵里。冰凉的塑料外壳触碰到耳廓的瞬间,周予柔感到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到底想干什么?”周予柔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试图挣脱,却被沈昭用眼神制止。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匕首,锐利而冰冷,让她不敢动弹。

“嘘——”沈昭竖起一根食指,抵在自己苍白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眼神却示意她看向MP3的屏幕,“听下去。从头开始,听到两分十八秒,一秒都不能少。”

周予柔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两分十八秒?这个精确到秒的时间点,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的目光落在MP3屏幕上,手指僵硬地移动到播放键的位置。

沈昭就那样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身旁,高挑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图书馆的窗外,第一滴雨点终于落了下来,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雨点便连成了线,像断了线的珍珠般,噼里啪啦地砸在巨大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

周予柔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尖重重按下。

钢琴的清越前奏如同山涧的溪流般淌出,带着一丝忧郁与迷茫。周予柔的心也随之揪紧。Freddie Mercury那略带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如泣如诉,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悲伤的故事。

“Is this the real life? Is this just fantasy?”

歌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周予柔记忆的闸门。那些被她刻意压抑、深藏在心底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母亲决绝的背影,继父伪善的面孔,耳后那块丑陋的烟疤,以及……沈昭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Caught in a landslide, no escape from reality…”

是的,无处可逃。她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被困在了现实的泥沼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

忽然,音乐的节奏猛地一变。钢琴声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激昂而狂野的电吉他嘶吼,如同困兽的咆哮,带着一种冲破一切束缚的渴望与力量。紧接着,架子鼓和贝斯也加入了进来,整个音乐的氛围瞬间变得紧张而激烈,充满了摇滚乐特有的、令人血脉贲张的张力。

窗外的雨势也在这时达到了顶峰。豆大的雨点如同无数条鞭子,狠狠抽打在教室的玻璃上,发出“噼啪”、“噼啪”的巨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撕裂。狂风在窗外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号。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一片混沌与狂暴之中。

周予柔感到自己的心脏也随着那狂暴的吉他声和鼓点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上面不知何时,挂上了一颗晶莹的水珠。那水珠极小,却折射出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以及……近在咫尺的沈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是沈昭。

就在吉他solo最激烈的时候,沈昭微微侧过头,甩了一下她那头利落的短发。几滴冰凉的水珠,不偏不倚地从她的发梢甩落,其中一滴,精准地溅落在了周予柔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

那水珠是冰凉的,带着雨水的寒意和沈昭身上特有的、淡淡的薄荷清香。它在周予柔的睫毛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顺着她微微颤抖的眼睑,滑落下来,像一滴突如其来的眼泪。

周予柔的心猛地一缩。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沈昭。昏暗的光线下,沈昭的侧脸线条显得异常清晰而凌厉。她的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也沉浸在了那狂暴的音乐之中。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肩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头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的、浑身浴血的孤狼,带着一种决绝而悲壮的美感。

周予柔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这个人。她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浑身充满了矛盾与未知。她时而像个冷酷无情的恶魔,用最残忍的方式揭开她的伤疤;时而又像个神秘莫测的先知,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指引着她去探寻那些被掩盖的真相。

“Open your eyes, look up to the skies and see…”

歌声依旧在耳边回荡,狂野的吉他riff如同惊涛骇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和心脏。周予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首歌,仿佛就是为此刻的她量身定做的一般。那歌词中的迷茫、挣扎、愤怒、以及对现实的控诉,都与她此刻的心境完美契合。

她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现出器材室里那段令人作呕的监控录像。继父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在摇晃的镜头下显得格外扭曲而丑陋。那些被他以“体检”为名猥亵的女学生,她们惊恐而无助的眼神,像一把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刺穿着她的心脏。

还有母亲。那个在她记忆中永远温柔而优雅的女人,为何会留下那样一个神秘的U盘?那枚残缺的蝴蝶发卡,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三年前的9月15日,母亲登机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就在这时,音乐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周予柔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那狂暴的吉他声和鼓点仿佛还在她的耳边回荡,与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交响。

MP3的屏幕上,播放时间精准地定格在了“02:18”。

两分十八秒。不多不少,正好是这首歌歌剧部分开始前,那段最激烈、最狂暴的摇滚乐段结束的时刻。

周予柔有些茫然地摘下耳机,胸口依旧在剧烈地起伏着。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感觉……怎么样?”沈昭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调,眼神却像X光一般,似乎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你……为什么要让我听这个?”周予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她抬起头,迎上沈昭的目光,试图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寻找到一丝答案。

沈昭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只是伸出手,从周予柔的手中拿过那个银色的MP3,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随意地滑动了几下。然后,她将屏幕转向周予柔,语气平淡地说道:“看看这个。”

周予柔下意识地凑近屏幕。只见在歌曲列表的下方,有一行极小的、几乎要被忽略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这首《Bohemian Rhapsody》的播放记录——“已播放:237次”。

二百三十七次!

周予柔的心脏猛地一沉,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下。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了她的心湖之中,激起了千层巨浪。

她猛地想起,在之前的某个夜晚,沈昭似乎也曾提到过类似的数字。那是在操场上,沈昭说她偷看了她三十二次。这些数字,到底代表着什么?难道只是巧合吗?

不,不像。以沈昭的性格,她绝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情。

周予柔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记得,在她看过的那些心理学书籍中,曾经提到过一种“强迫性重复”的行为。当一个人遭受了巨大的创伤后,有时会不自觉地在潜意识中,反复重现与创伤相关的场景或行为,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掌控或修复创伤带来的负面影响。

难道沈昭……她也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创伤吗?这首充满了愤怒与控诉的《Bohemian Rhapsody》,这二百三十七次的循环播放,难道就是她宣泄内心痛苦的方式?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藤蔓一般,在周予柔的心中疯狂滋长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沈昭那坚硬外壳下,一丝微弱的、不为人知的柔软与脆弱。

窗外的雨依旧下得很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图书馆阅览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两人之间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永无止境的雨声。

沈昭并没有理会周予柔脸上那复杂而探究的神情。她只是将MP3重新塞回周予柔的手中,语气依旧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这首歌,你最好每天都听一遍。尤其是前两分十八秒。直到……直到你真正明白,什么是‘狂暴的前奏’。”

说完,她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阅览室的出口走去。高挑而孤寂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那一排排如同沉默巨人般的书架之后。

周予柔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个尚有余温的MP3。沈昭留下的那句话,如同一个巨大的谜语,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

“狂暴的前奏”……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一切的混乱与痛苦,都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吗?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MP3,屏幕上那刺眼的“237次”播放记录,像一个无声的烙印,深深灼痛了她的眼睛。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数字,以及这首《Bohemian Rhapsody》,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一定会以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

雨声渐渐小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一般。周予柔走出图书馆,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寒风,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目光投向了那栋笼罩在雨幕之中的、戒备森严的行政大楼。

继父那张伪善的脸,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不,她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做一个只会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寄生虫”。

沈昭说得对,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回头。而现在,这“狂暴的前奏”,似乎已经由不得她选择,在她耳边正式奏响了。

她深吸一口气,雨水中夹杂的泥土腥气和青草的涩味,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她抬起头,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幕,望向了远方。在那里,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光亮,正在试图冲破厚重的乌云。

或许,她也该像那束光一样,努力去冲破这层层叠叠的黑暗与束缚了。

只是,这条路,注定充满了荆棘与未知。而那个如同谜团一般的沈昭,又会在这场注定不会平静的“狂想曲”中,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周予柔不知道。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她的世界,因为沈昭的出现,已经彻底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朝着一个未知而危险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那二百三十七次的循环播放,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在她的心头,投下了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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