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京城外官道上,一辆马车徐徐行驶。马车身后尾随着三十几个护卫打扮的人,这些人远看并无异常,但近看,这些人就显得有些奇怪,眼神飘忽,面相凶狠。
他们正是那些土匪,而此刻,他们的新老大正远在山下,与那斯文中年人远远观望。
“韩副将,你说朝廷的埋伏必在官道上,是真的吗?”雷珏义怀疑道。
韩庭轻扯唇角,“你就等着看吧。”
正说话间,远处忽然一声巨响,犹如晴天霹雷,登时火光窜出,直冲云霄。
雷珏义见状瞪大了眼睛,“韩副将,你果然神机妙算啊。哎呀呀,这姓董的老贼,果然歹毒,居然埋了火药,这是连打的机会都不给咱们啊。”
韩庭扯唇,“这不是更好,那些土匪被炸得四分五裂,已成一滩肉泥,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 * *
京郊发生爆炸,穆清河亲自带人前去查看,在将现场所有被炸毁的物品收敛后,他眼眉沉了下来。
沉思片刻,他来到内阁,面见首辅董季。
刚到内阁,董季喜道:“老夫已经听说啦,罗域的队伍刚到京郊就被炸得粉身碎骨。除此反贼,穆指挥使当立头功呀。”
穆清河可高兴不起来,“此事恐怕要让阁老失望了。”
董季愣了瞬,笑容凝滞,随后正色看向他。
穆清河解释道:“方才我前去现场查看,在所有寻回的物件当中,并未发现罗域随身之物,所以,他可能根本就没来京城。”
“什么?!”董季恼羞成怒,说来却没来,还弄个假队伍来糊弄!
不过……
是啊,那是罗域,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杀了呢?
……
* * *
穆清河回到北镇抚司,听说义子穆云川回来了,还带回了封天会头目的头颅。他当即快步往大堂走去,对他而言,这可比抓住一百个罗域还要重要。
一入大堂,就见穆云川手握一个满是血迹的包袱,包袱口露出一缕头发。他目光在那包裹上凝滞,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悸动。
穆云川见到穆清河当即迎上前,“义父,儿子已将封天会头目击杀,此乃其项上人头。”
说时,他将那包袱呈上。
穆清河看着那包袱竟有些迟疑,接包袱时双手不由得颤抖,像得到了期待了一辈子的宝物般。
穆云川察言观色,感觉他这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义父,今日那种震惊和喜悦,根本掩藏不住。
他深觉有些奇怪。
穆清河此时已顾不得旁人如何看他,眼里只有那颗人头。他双手接了包袱,捧着回到书案后落座,而后将那包袱摆到案上,缓缓打开结,当人头暴露出来的时候,穆清河有些不可置信。
这人头血肉模糊,已看不清原样,他左右端详过后,脸上又浮现出困惑。
“你确定他就是封天会的头目 ?”
“当时击杀他的时候,他另有帮手,儿子曾亲耳听见,那人管他叫主人。而且,此人所使兵器,是一把软剑,与封天会杀手身上的纹身正相符。”
因为之前穆清河给他的消息来看,他已经知道有杀手混进左家这件事,那么要想隐藏邬玺玥的存在,就得找个更好的借口。所以穆云川这趟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琢磨该怎么才能让邬玺玥完美隐身。于是,他打算借此机会,就说这个杀手已随他主人一起死了。
穆清河激动道:“那把软剑你可带回?”
“带回来了。”穆云川立即又将那软剑奉上。
穆清河双手托剑,两眼放光的观摩这把剑,脱口中而出一句,“没错,是他……”
嗯?
只这一句,便犹豫引起了穆云川的怀疑。
莫非,义父认识封天会头目 ?
说了那句话,穆清河也怔了瞬,侧目窥向这义子,发现他已面露怀疑,当即将剑放于桌上,目光微动,转了话题。“这件事你办的很好。对了,之前我得到线报,说在梅陵左家,也隐藏着一封天会的杀手,你可查出?”
穆云川道:“儿子正是顺着此线索,查到的封天会头目。那名杀手也于那日与他主人一起被击杀了。”
穆清河点点头,“很好,你彻查封天会有功,明日早朝,为父便上奏天子,你就等着升官吧。”
“谢义父。”
*
封天会被清剿,乃是大功一件,穆云川连升两级,成了从三品指挥同知。升官虽然是好事,可穆云川却多了心事,因为不知为何,这两天他总感觉他这义父不太动劲儿,高兴的有些过了头,并不像单纯只是破了一件大案那么简单。于是,这天晚上,他偷偷潜入穆清河寝室的屋顶偷窥。
昏暗的房间里,穆清河沐浴后回房,将门窗上锁后,便拿起那软剑坐在床上观摩。只见穆清河将那软剑的剑柄拧开,竟从中取出一卷纸,凑到烛光下看。
咝 !
这剑竟然还有机关。
可义父又是怎么知道它有机关的?
穆云川拢起眼睛向内窥探,却看不清纸上的字。
这时,院子里进来个人,穆云川伏低身体隐藏。那人走到房门口,隔门道:“大人,董阁老差人来请您过府议事。”
穆清河不知从何时起,定下了规矩,就是无论他在不在房里,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房间,有事都得隔着门禀报。
此刻他正专注的看着纸上的东西,被手下人惊扰,肉眼可见的不耐烦。但还是将那纸重新卷好塞入剑柄,然后将剑放到被褥下,重新对镜整理过衣装后,这才出门。
穆云川越想穆清河的举动越不对,于是在穆清河离开院子后,纵身跳下屋顶,垫脚走进屋内。
他从被褥下取出那把软剑,而后拧开剑柄机关,从中将那卷纸取出。
他将纸展开,其上密密麻麻全是字,仔细一看,竟全是人名,粗略看少说也有一百多个。头一个高葵海,平宁高家村,代号追魂。
追魂?就是之前坠马岭被杀了的那个?
再往后看,皆与此相近,有名有姓有个类似祖籍的信息,而代号,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
直翻到后边,他忽然发现一个让他看着眼熟的人名:邬玺玥,北江镇邬家堡,代号逐月。
穆云川嘴角上扬,原来她叫邬玺玥。
紧跟着邬玺玥的名字,另有一人信息,但这人的名字是空白,也没写祖籍,但后边有个代号:疾风。
这代号挺熟悉,这不就是之前一起打过琼楼的小后生吗?
再往后看,没有更多发现。
这显然是封天会杀手名单,死了的没死的都在这儿,而且根据排列和笔墨新旧程度可以看出,这大抵是按着入会时间先后写下的。而且 ,应该是历届高手才会得到代号。
可义父要这名单做什么?
他既然知道这名单的存在,还知道软剑机关的秘密,就应该知道关于毒药的事。根据邬玺玥名字在名单中所在的位置来看,她已经属于行会后辈,连她都已够十年,那么过不了多久,行会里这些人不用抓,不用杀就都将死于毒药发作。那么穆清河还为什么要费劲巴力的找到这份名单呢?
难道,是为了寻找其中某个人?
正自寻思时,门外传来些动静。他警惕的回头张望,只是风吹树枝的声音,并没有人。即便如此,他进屋已经太久了,只怕穆清河很快回来。他忙将名单卷好,又塞回剑柄之中,再将剑按原样放回被褥下,然后悄声离开了。
穆云川回家后,收拾洗漱刚脱了衣裳将要睡下时,就有手下人前来报,“大人,指挥使大人来了。”
穆云川一怔,义父?
他忙又穿上衣裳出门,来到花厅时,穆清河正在厅中坐等。
“义父有事召唤儿子就是,怎么亲自来了?”穆云川进门躬身。
穆清河开门见山道:“为父有一紧急密令要交给你,望你火速去办。”
“义父请讲。”
“封天会头目虽已击杀,但其手下中有一人,代号疾风,为父要你尽快找到此人,将其缉拿。”
果然是为了找人。
穆云川眼神微动,试探道:“义父,儿子之前曾获悉一件事,说封天会头目为了掌控手下这些杀手,会给他们服食毒药,而这种毒药以十年为限,到期必死,并没有解药。若是如此,就算有残余杀手,他们也活不过几年,很快皆毒发身亡。那义父又何需再耗人力物力前往缉拿呢?”
“此人掌握着封天会机密,无论死活,我都要找到。”穆清河眼神充斥着些许黯淡,他沉了口气道:“若他还活着,务必活着带回来见我,为父要亲自审问。”
穆云川没再多问,低头插手,“是。”
* * *
未出数日,梅陵的事传至京中,董季听说董承泽死了,心中悲愤……
朝堂上,四十多岁的弘康帝穿着一身仙气飘飘的道衣,瘫坐在龙椅上,似药磕多了般的昏昏欲睡,对殿上诸臣议论之事充耳不闻。
“陛下,罗域谎称赴京迎亲,人却没来,这分明是抗旨。”
“何止抗旨,更是欺君。”
“罗域假借迎亲,实则却去了梅陵,不仅杀了梅陵知府,火烧衙门,还劫抄了梅陵首富的家,以充其军需。其不臣之心已经败露,决不能再姑息。”
“决不能再姑息,请陛下下旨讨伐。”
……
殿前跪了一群官员,请圣意裁夺。
弘康帝常年沉迷修仙养生,早将社稷大业交到了董季手里,这无非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皇帝只觉得这群大臣聒噪的像蚊子嗡嗡,实在扰得他仙体违和,便挥了挥衣袖,“此事还是由董卿家决定吧。”
董季正值丧子之痛,恨不能将罗域生吞活剥,他咬牙隐忍道:“罗域不臣之心已显,他此次劫抄梅陵巨商之家,大有筹措军需之嫌。故而,臣以为不能给他机会,要在他返回北江镇之前,一方面派兵追击,另一方面,将他留在老家的亲眷缉拿关押,以做人质。”
皇帝甚至都没听清他说什么,便稀里糊涂的点头,“嗯,董卿家言之有理,就照你说的做吧。”
* * * * *
因为左宗宝养伤,左家又遭逢变故,一片混乱,邬玺玥有阵子顾不上和妹妹说话谈心,即便去看望她也只是帮她买些日常所需之物,看她是否安全。姐妹说不上几句话,她就匆匆走了。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左家总算在失去资产后恢复了常态。邬玺玥这才想起,当初刺杀董承泽时,罗域给妹妹的那把宝刀还在自己手里没还回去呢。
她带着匕首来看妹妹,邬玺梅的肚子随着月份逐渐变大,更因为身孕,情绪越来越不好。
邬玺玥看到妹妹时,她总是肿着眼睛,好像刚哭过的样子,不禁心疼。
“梅儿,你现在月份大了,不如搬去左家吧,有人照料着,一来不孤单,二来也方便请郎中瞧脉。三来……”她拍打着自己的假肚子,“我也省得成天挂着它,烦死了。”
邬玺梅依旧像往常一样对人总是笑脸相迎,“还不到六个月,再等等吧。我怕去的太早,会露馅儿。”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孩子在肚子里闹腾的很,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可我看你气色不太好,是不是,还是太担心罗域了?”
邬玺梅勉强挤出个笑容,但眼眶已经泛了红,“说不担心是假的,不过,姐姐放心,梅儿能吃能睡,不会有事的。”
邬玺玥点点头,随即将宝刀拿出放到她面前,“之前忙于左家的事,就忘了把它还给你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要呢?”
邬玺梅看到宝刀,不禁抬手抚摸,“这虽是宝物,但放在梅儿这里却是浪费,姐姐若用得着,就先留着吧。”
“那怎么行,这可是罗域给你的信物。睹物思人,对你多少也是个安慰。”
邬玺梅叹了口气,才将匕首拿起,死死攥在了手心儿里,像失而复得的宝物,更像是她的命。
“姐姐还没吃饭吧,我去做饭去。”
“你不用忙,我给你带来了。”说着邬玺玥将带来的食盒打开,从中取出菜肴,“你肚子大了,最近就别做饭了,我回头安排个人,让他每日给你送饭来。”
“不用了,最近一到吃饭的时候,我这桌子上就会有饭菜备着,还全是我喜欢吃的。”邬玺梅笑着不觉朝屋外看。
邬玺玥愣了瞬,旋即道:“是疾风?”
提到疾风,邬玺梅眼睛里比之前亮了些,有了光。“是啊,来无影去无踪的,但我知道是他。”
邬玺玥失笑,“唉,我竟不知他一个杀手还能做到这些。”
“我也想不到,他虽不怎么说话,但是每天都会变着花样儿的送来些东西让我高兴。”说着,她看向窗下,那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野花,“那是今早他送来的。我睁开眼,就看见了。”
邬玺玥更加诧异,同为杀手,她最了解杀手的成长环境,那绝对是简单到每天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把对手弄死。就算是有心想思谋点儿别的事情,都不知该思谋什么。
“送花?呵。”邬玺玥满脸惊疑,“不可思议。”
“还不止呢。送鸟,送鱼,前阵子还送来只猫,我那时还睡着觉,就感觉手边暖乎乎,毛茸茸的,睁眼一瞧吓我一跳,是只小白猫。白天那猫还能陪我玩儿,但到了晚上,那猫儿上蹿下跳的,扰得我一夜没睡。等第二天再睁眼,猫又不见了。我问他猫去哪儿了,他又不说,我真怕他给猫杀了。不过看我担心,他说只是丢出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前几日,我说让他别总送东西来,会扰我清静,结果后来几日,连他也不见了。我以为他生气跑了,结果今天又看见了那花儿。”
说着她摇了摇头,眼里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开心。
“哧~”邬玺玥忍俊不禁,想想杀手喜欢一个人,那脑回路是真的清奇。“难为他了,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大概是看了些不知名的话本儿吧。”邬玺梅道。
“话本儿?”
“嗯,那日我偶尔见他在屋顶上翻书,想过去问问他看的是什么,他红着脸把书藏身后了,然后我再靠近时,他就跑了。”
邬玺玥表情越发难以名状。
这还是我认知中的职业杀手吗?
此时,屋顶上躺着的疾风摸了摸怀里的话本儿,脸又红了。
见妹妹在提到疾风时,心情很好,邬玺玥不禁问,“梅儿,你后悔吗?”
“后悔?后悔什么?”邬玺梅不解。
邬玺玥扬下巴指了指她的肚子。
邬玺梅抿起唇,低头抚摸自己的小腹,“从我记事儿起,耳边就全是他的威名,听说他平战乱,杀贪官,造福家乡百姓,我就总期待有一日能见到他。没想到,如今不止见到了,还有了他的孩子。我倒是不曾后悔跟他,只是这孩子却有些意外。尤其最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凡事总往坏处想,控制不住的担忧焦虑。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病了,明明以前,我不是这样的爱操心的人。”
邬玺玥有些心疼,但又体会不到她的痛苦,不知如何安抚。她想了想,“只要你不是后悔和罗域在一起,这不过是短暂的分别。以罗家军现在的实力,纵是此战不胜,也不至于丧命。你就放心吧。”
邬玺梅勉强点头,没再说什么。
屋顶上的疾风看着她眼里挥之不去的忧伤,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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