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城的黎明与县城的炊烟
【视角一:慕柒柒】
时间:4:57
地点:宜城·慕氏半山庄园
风从江面爬上来,先吻过顶层玻璃温室的玫瑰,再钻进我窗帘的第三层纱。
我醒得比日出早,这是训练的结果——四岁开始,父亲把“自律”写进我的DNA:
① 5:00 必须清醒
② 5:30 必须喝完200ml柠檬气泡水
③ 6:00 必须背完50个GRE词汇
今天没有意外。
我数着心跳下床,赤脚踩在恒温28℃的地板上,像踩准了社会运行的节拍。
衣柜已经由管家按照“今日日程”搭配好:
晨会——灰色西装裙,低调不失锋利;
晚会——爱马仕针织外套,防空调冷也防他人目光。
我伸手,指尖掠过一排排连标签都没拆的新衣,像在翻一本无限期空白的人生日历。
窗外,宜城的黎明正在通电。
LED路灯一盏盏熄灭,高架上第一辆保时捷Panamera亮起日行灯,像把城市从待机模式唤醒。
我俯视下去,江对岸的金融中心玻璃幕墙开始反射紫光,一整面天空被切割成几何资产。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生物老师说的“顶端优势”——最高的芽,抢走所有阳光。
而我,就是那棵被绑在支架上的盆栽,必须笔直,必须孤独,必须成为第一。
5:30,柠檬气泡水准时送到。
我举杯,看见杯壁自己的倒影:
十五岁,眼下却已有一条淡到几乎不可见的青痕,像富人区围墙上那道隐形电网。
父亲在楼下练声,英文演讲稿通过12个环绕音箱轰进空气,声波撞在穹顶又折回,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替我校准世界的频率。
我低头,翻开昨晚没写完的竞赛卷。
最后一道大题空白处,有人用铅笔写了一行极细的字:
“你累吗?”
我认得出来——是管家的女儿,她偷偷潜进书房,想让我帮她爸申请一周年假。
我抬手,把那句问候擦掉,像擦去一粒落在钻石上的灰尘。
父亲说过:情绪是穷人才消费的奢侈品。
6:00,司机在玄关低头:“小姐,今日路况良好,7分钟可到校。”
我“嗯”了一声,余光扫到壁龛里的母亲遗像。
黑纱相框,四年未换。
照片里的她,笑容停在1999年,像一张被时代淘汰的纸币,无法流通。
我伸手,把相框转向墙壁——
今天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包括她。
【视角二:夏玖玖】
时间:4:57
地点:三百公里外·清渠县·夏家甜品铺
锅里的糖水咕嘟到第87下,我数着。
灶膛柴火“噼啪”一声,爆开几点火星,像廉价烟花,替我把凌晨五点的黑暗烫出小洞。
面团在不锈钢盆里膨胀,呼吸声比我更清晰。
3:30我就起了,比昨天早20分钟——
多20分钟,可以帮爸爸多揉两团面,妈妈就能少弯一次腰。
我把头发塞进一次性浴帽,帽沿勒得额头痒,也勒住困意。
窗外,县城的炊烟正在排队。
一排排低矮楼顶,烟囱像被夜色啃噬的铅笔头,歪歪扭扭却倔强地吐着灰白的字。
那是最朴素的声明:
“我们还活着,且要吃饭。”
我低头,在练习册背面默写英语范文。
手肘边,是一桶刚煮好的芋圆,热气扑在纸上,把墨迹蒸出一圈毛边。
我换左手写字,右手用长勺搅锅——
左右互搏,是我无师自通的技能。
老师说我“把一分钟过成两分钟”,我笑笑,没告诉她:
如果我不压缩时间,时间就会压缩我。
5:15,第一批晨练回来的奶奶敲门。
“两块红豆糕,要热的。”
我踮脚,从柜台里递出纸袋,收现金三块六,找零四毛。
硬币落进铁盒,“当啷”一声脆响,像给新的一天盖章。
5:30,爸爸把今天第一炉蛋挞端出来。
他朝我抬抬下巴,意思是:去睡会儿。
我摇头,把最后一口凉水灌下,从书包侧袋抽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通知书——
宜佳高级中学
录取编号:A-1047
特招理由:中考645分,全县第一。
纸张被我掌心的汗蒸得有点发软,像一块随时会化的焦糖。
我把它重新收好,像收好一枚尚未引爆的炸弹。
三百公里外,那座叫“宜城”的巨型玻璃盒,会不会接受一个带着面粉味的外来者?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去,明天此时,我依旧会在灶台前数糖水咕嘟声;如果我去,至少,能把咕嘟声换成别的什么——
比如,翻书声?比如,掌声?
5:45,妈妈把午饭装进保温桶:
番茄炒蛋加一勺糖,像把小小的家也装进里面。
她摸摸我的头,指尖有面粉,也有月光。
“玖玖,别怕,咱们普通人家,不丢人。”
我点头,把保温桶塞进书包,拉链拉到最后,卡住了。
像命运提醒我:
想离开,就得先被卡住,再用力。
6:00,长途大巴喇叭在路口催。
我背起书包,鞋底踏过门槛时,回头望了一眼——
铺子门口灯泡昏黄,把爸妈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块被拉长的糯米糖,软软地粘在黎明前最黑的那块墙上。
我挥手,影子没挥手,它只会目送我。
6:10
宜城高架,慕柒柒的轿车时速80km,车窗隔绝一切风声;清渠县道,夏玖玖的大巴时速80km,车窗灌满稻草与柴油味。
两束车灯,同时刺破各自世界的黑暗,却像两条平行光线——
在地球某条看不见的经度上,擦肩而过,尚未交叉。
所有平行线,只要有人敢延长,终会在无限远的地方相遇。
或者,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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