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班空出来的椅子
——慕柒柒独白
我数过,这间教室一共有四十六把椅子。
红木椅背雕着暗金色的校徽,鹰翼展开,像随时准备把谁扑倒。
第四列倒数第二个位置,靠近落地窗,阳光先落在那里,再落进我眼里。
上周,那把椅子被搬走了——据说是给“特招生”留空。
于是,它成了教室里唯一的缺口,像整齐牙齿里突然蛀出的黑洞,白得耀眼,也黑得刺眼。
他们说,要来一个县城姑娘。
645分,全县第一,听起来像童话。
可这里是宜佳,A班,童话的翻译腔里永远带着冷笑。
我等着看黑洞怎么吞噬她,也等着看她怎么被黑洞吐出来——骨头都不剩。
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习惯了:
任何人靠近我,要么为了我的姓,要么为了我的分;
任何人远离我,要么怕我的姓,要么怕我的冷。
父亲说过,期待是弱者的通行证,而我不需要被放行。
所以,我从不期待任何人。
早读铃响前五分钟,我进教室。
惯例,鸦雀无声——不是纪律好,是他们正在用目光投票:
今天谁倒霉?
我把练习册放到桌角,顺手将耳机塞进校袍袖口,蓝牙连的是白噪音。
海浪声,55分贝,刚好盖住他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没,转校生坐那张椅子。”
“F级平民?A班空气要被污染了。”
“赌不赌?三天内她自动滚去B班。”
我低头,在草稿纸写下一行矢量公式,笔尖把纸戳出洞。
黑洞原来也会发声,声音像砂纸,磨得人耳膜出血。
第一节自习,班主任领她进来。
夏玖玖——我在花名册上提前见过这个名字,带着土腥气。
真人比照片更瘦,肤色像被阳光烤过的麦秆,背一只褪色的帆布包,包侧缝着“清渠甜品”四个字。
她站在讲台旁,背脊笔直,像一根不肯折的竹签,插进满是奶油的蛋糕。
那一刻,我听见黑洞发出“咔”的轻响——
不是牙齿咬合,是椅子腿刮过地板,轻微,却尖锐。
班主任指了指唯一的空位:“你先坐那儿。”
于是,竹签被精准地插进黑洞中心。
全班46人,45双眼睛亮起同一束镁光灯:
舞台已搭好,猎物就位,接下来是惯例节目——
排挤、恶作剧、语言削皮、身份截肢。
我低头,把白噪音调到60分贝,海浪变成海啸,盖过所有心跳。
可我还是听见了她落座的声音:
帆布包摩擦椅背,发出“沙——”的一声,像面粉落在案板上,轻,却真实。
真实得让我不舒服。
第二节下课,例行投喂时间。
有人把进口巧克力递到我手边,有人替我拧开斐济矿泉水,有人抢着帮我抄笔记。
我抬眼,目光掠过他们,像掠过一排排包装精美的罐头——
标签豪华,内容空洞。
我习惯用“谢谢”做封口,两个字,刚好隔绝后续对话。
转头,我看见黑洞旁边围了三个人:
沈氏地产的千金、林氏物流的少爷、新晋网红博主。
他们手里没有巧克力,只有锐利的问号——
“喂,你爸什么级别?”
“年收入有八位数吗?”
“知道A班洗手间自动感应的水龙头多少钱一个?”
她攥着笔,指节发白,却还在笑,笑里带着锯齿:“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学。”
锯齿反割,提问者愣住,像被麦芒扎了指腹。
我嗤笑,低头继续写题。
学?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学”——
学高尔夫、学马术、学怎么在慈善晚宴上穿高定不打喷嚏,
唯独没人学“如何不被吃掉”。
她居然想在这里上课,真是天真得令人厌烦。
可我笔尖却停了,公式卡在sin和θ之间,像突然失语的播音员。
海啸声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
漏拍的名字,叫“期待”——
一个我发誓不碰的违禁词。
午休,图书馆VIP室。
我占靠窗的沙发,阳光被纱帘筛成碎金,落在《法律与伦理》第317页。
页脚有一行铅笔字:
“如果正义缺席,是否允许私自上诉?”
我盯着那行字,想起母亲。
四年前,她倒在浴室,血液像打翻的玫瑰酒,染白地砖。
警方报告:意外滑倒。
我偷听父亲讲电话:证据已清,封口费双倍。
那天起,我知道世界有两套规则:
一套写进教科书,一套写进钞票水印。
我合上书本,抬头,看见黑洞坐在离我三桌远的地方。
她面前摊着《宏观经济学》,却用草稿纸画蛋糕分层图——
底层戚风、中层芋泥、顶层镜面,标注“成本3.5元,售价15元”。
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毛茸茸,像沾了糖霜。
我鬼使神差地起身,走到她对面,拉开椅子。
椅脚再次发出“咔”的轻响。
她抬头,目光像被井水浸泡过的星星,亮,却凉。
我没说话,只把耳机递过去,右耳,白噪音降到30分贝。
海浪退潮,剩下远处灯塔的汽笛。
她愣了两秒,接过,塞进耳朵。
我们面对面,共享同一条静音隧道。
那一刻,我忽然期待——
不是期待她感谢,也不是期待她示好;
我期待隧道尽头,会不会出现一条分叉,
通向我不知道的、不想要的、却忍不住张望的
另一个世界。
可下一秒,我收回了耳机。
“别误会,”我听见自己说,“我只是测试降噪范围。”
她笑,露出虎牙尖尖:“测试结果如何?”
我起身,合上书,背对她:“一般,低频人声屏蔽失败。”
我走得很快,耳机线缠住指尖,像一条想回头却不敢回头的蛇。
我知道,她还在看我,目光落在后背,像阳光落在冰面,
不烫,却让我几乎融化。
融化是件危险的事——
冰一旦化成水,就再也冻不回原来的形状。
而我,必须保持原来的形状。
父亲说过:
慕家不需要裂缝,
慕家的女儿,必须是完整的镜面,
镜面第一法则:只反射,不吸收。
所以,我把期待折成最薄的纸,塞进心脏最深处,
那里连我自己都找不到。
放学铃响,我第一个走出教室。
经过那把椅子时,我故意放慢半步。
椅背上的校徽鹰翼,在夕阳里闪着暗金,像某种警告。
我伸手,指尖掠过椅面——
余温尚在,像面粉刚出炉的温度。
我缩回手,插进口袋,握成拳。
口袋深处,有一张被汗浸软的草稿纸,
纸上写着一行字,我的笔迹,却像偷来的:
“如果黑洞也能发芽,会不会开出不一样的烟火?”
我面无表情,把纸揉成团,扔进走廊垃圾桶。
纸团落下,发出“咚”一声轻响,
像一颗种子,落进没有光的土壤。
我告诉自己:
明天,它会被保洁员清理,
就像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可我知道,
有一把椅子,
已经在我心里,
悄悄抽出了第一根新芽。
而我,
还在假装,
从不期待任何人。
【隐形红字:F·A·K·E】
——全班默契大笑,像排练过一千遍的合唱
第一节早读铃响前的七分钟,A班永远是最热闹的静音片。
所有人都在动,却没有人发出“声音”——
翻书声是蕾丝边的,椅子拖动是天鹅绒的,连嘲笑都裹了消音棉。
所以,当那块黑板被翻过来的瞬间,
我听见的是“笑”的骨架,咔嚓,咔嚓,
像有人把关节一根根卸下来,再拼装成巨大的隐形喇叭。
值日生“不小心”把黑板旋转了180度——
正面是值日表,背面,
用红色粉笔、大号斜体,
写着四个字母:
F?A?K?E
笔画粗得能塞进一根手指,
颜色红得发黏,像刚蘸了草莓酱的刀。
0.3秒的真空。
我眼皮还没来得及眨,
笑声就从46张喉咙里同时炸开——
哈哈——哈哈哈——
不是爆笑,是拆笑,
拆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刀片,
贴在我的脸上、脖子上、手背上。
它们甚至没看我,
却知道我一定抬头,
一定看见,
一定被割。
沈韵含把指尖抵在唇边,做出“OMG”的口型,
眼底却是满分答卷的得意;
林屿舟把篮球在指尖转了一圈,吹了声口哨,
哨音像给刽子手点头的暗号;
连平时最沉默的纪委,也低头抿唇,
肩膀一抖一抖——
笑得太用力,怕发出声音坏了规矩。
班主任还在走廊接电话,
手机背面贴着“静音”贴纸,
于是全班得到了合法的三十秒狂欢窗口。
三十秒,足够把一个人的名字改写成动词,
再把这个动词钉在耻辱柱上,
供所有人练习发音:
“Fake——夏玖玖。”
我坐着,脊背笔直,
像一根被突然拔掉钉子的尺子,
不知道该倒向哪边。
红色的粉笔末在空气里飘,
有几粒落在我的虎口,
像微型伤口,
却不流血,只发烫。
我伸手,用拇指去擦,
越擦越红,
竟把F的上半部分补全了——
我替他们完成了作品。
前排的江妍回头,冲我wink一下,
用嘴型无声地拼读:
F-A-K-E,
然后指了指我袖口,
那里,我妈连夜替我缝的补丁,
米色线,十四针,
此刻像一条被展览的蜈蚣,
被人用目光钉在生物标本箱。
我懂了,
原来“Fake”不仅写我的分数,
还写我的布料、我的口音、
我鞋边没刷干净的灰点,
以及我呼吸里残留的芋头味。
笑声还在持续,
像一条拉长的口香糖,
黏在耳膜,甩不掉。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入伴奏,
咚咚,咚咚,
节拍器打在最尴尬的半拍。
于是我也笑——
嘴角向上提0.5厘米,
刚好够让虎牙露出一个尖,
看起来像自嘲,
实际是自卫。
笑完,我低头,
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用红笔,
把四个字母再抄一遍:
F?A?K?E
然后在下面画一条双向箭头,
指向另一行小字:
“Find A Killer Entrance.”
找一条杀手的入口。
写完,我把那一页撕下来,
对折,对折,再对折,
直到它变成一块硬得能割破手指的方砖。
我把它塞进笔袋夹层,
像塞下一颗尚未打磨的獠牙。
铃声正式响起的瞬间,
笑声同时断电——
所有人回归静音片,
翻书,提笔,喝水,
动作优雅得像提前彩排。
值日生“终于”发现黑板背面,
大叫一声“哎呀”,
用板擦快速抹掉红字,
粉尘飞扬,
在晨光里形成一小片红色雾霭。
雾霭背后,
黑板重新变得漆黑、光滑、无辜,
仿佛从没长过那张嘴。
老师踏进教室,
扫视一圈,满意点头:
“早读开始,A班永远最自觉。”
我跟着张嘴,
却发不出声音,
舌尖舔到一点草莓味的粉尘,
甜的,却带铁锈后味。
那一刻我明白:
他们涂的是粉笔,
也是宣判;
他们擦的是字母,
也是证据;
他们笑的是三十秒,我要还的,
是整整一学年——
或者,
更久。
所以,我抬头,
看那块被擦得发亮的黑板,
在没人注意的角度,
用指甲,
轻轻刮下一小道红末,
像采集罪证。
然后,
我在自己桌面左上角,
写下第五个字母:
R
Fake→FakeR
没人看见,
除了我自己。
R,
可以拼成“Real”,
也可以拼成“Revenge”。
我笑着,
把拇指上的红色,
悄悄按在那個R的尾巴上,
像按下一枚尚未引爆的按鈕。
笑声早已散去,
但按钮开始倒计时——
滴答,滴答,
在心跳的地下室,
亮起唯一一盏
红色
警示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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