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西行漫记
一个春季,都是开荒,山坡上层层叠叠的田地,种满了小米和白菜,还有南瓜。
到了六月里,这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有朱总司令的报告,大家都去听,朱老总大概是事情忙,一时没有来。
在延安往往是这样,定好的时间,总是不能准点进行,比如听报告,延迟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都并不意外,除了真的有事情拖延,比如这一次,其她许多时候,也是因为许多人没有手表,延安的手表太宝贵,都是要高级干部才能配有一块,黄菲从前有一块怀表的,不过前不久不知怎么,坏掉了,如今她也如同其她人一样,都是靠太阳月亮来推算时间。
等待朱老总的时候,大家便凑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聊天,聊得相当热烈,中心话题就是女大最近的一个新闻,一个女学生给一位团长看中,两个人谈起了恋爱,两个月前刚刚结婚,现在女学生就闹着要离婚,说团长老封建,不尊重女同志。
女生们都很是愤愤:
“已经是革命同志,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难道政治课上那些理论,都只是白白读过去么?”
一个男生,就是景斌同宿舍的同学,叫做马友和的,哈哈地笑起来:“她想当首长夫人啊,难怪会如此,女人爱慕虚荣,崇拜权威,就容易受这样的害。”
想离婚,离不了,整天四处找人伸冤,然而还不知什么时候可以离得开呢。
熊晖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差一点跳了起来,睁圆了眼睛,说道:“她敬重英雄,有什么错呢?怎么就说到是虚荣呢?在延安,哪个不敬仰英雄呢?就算真有一点虚荣,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马友和嘎嘎地乐:“你自己也说,是有一点虚荣的,官太太不是那么好当的,想这样一步登天,就要考虑到会付出什么。”
熊晖的脸涨得通红,她向来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对于各种理论十分执拗,眼看着就要站起来和他辩论,黄菲在一旁咯咯笑了:“你虽然不是老干部,说起话来却也好像老干部一样。”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沈芒含笑打着圆场:“英雄确实了不起,也难怪得到大家的敬佩,只不过如果读书少,思想就难免有一点陈旧,不容易很快更新过来。”
马友和也打着哈哈:“是啊,是啊,哈哈哈哈……”
不由得便瞥了黄菲一眼,景斌的这个女朋友啊,别看年纪小,又文文静静的,看起来不太像革命队伍里的女同志——那些女同志,包括女学生,哪怕原本是读得书多了,一派婉约格调,到了延安不多久,也都给锤炼得风风火火的,直来直去——不过景斌的小恋人倒真有一点手腕,还带着闺秀的风格,瞧她说出来的话,拐弯抹角,针尖包裹在棉纱里,挺有外交水平,让人恼也不是,笑也不是。
这时候沈芒一转头,看到一个人影,连忙站起来招呼:“景斌!在这里!快来!”
只见那边一个人,艰难地从拥作一团的人群之中奋力挤了过来,就好像巨大的风浪之中,一个人用尽全力游向岸边。
是景斌,刚刚才从边区的乡村访问回来的,黄菲一看到他,两眼登时格外的亮,脸色绯红,抿嘴笑着不说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前方人群激动起来,是朱老总来了,于是大家不再闲谈,场地之中很快安静下来,人们都专注地听朱总司令的报告,朱老总声音洪亮,一连讲了三个钟头:“当前抗战正在僵持之中……中华民族付出巨大的牺牲,消耗日本的国力,未来必然属于中国……争取国际支持……”
报告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朱总司令的讲话结束了,会场之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那种热情如同排山倒海一样,汇向台上的总司令,总司令向大家挥手致意,转身准备离开,然而他一时还不能走,因为有许多人涌过来,和他说话,询问问题,还请他签名。
黄菲手中高高地举着一个笔记本,景斌在她前面,努力地开辟道路,虽然是用头脑工作的人,不过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更大一些,他在前头分开两边的人,挤出一条窄窄的空隙,黄菲紧跟在后面,随着便一点点靠近了,等她们两个经过,方才那一点点缝隙马上便消失不见,重新密不透风,就如同小船划过水面,那一条痕迹瞬间便给波浪覆盖。
终于到了主席台前,黄菲仰着头,望着前方那一张宽阔慈祥的脸,朱老总,多么像自己的爷爷。
自己出生之前,祖父已经死去,自己对祖父的印象,只是祠堂之中悬挂的那一幅画像,每年春节,拜祠堂的时候见到过,要说这一点,父亲的家中倒是比鲁迅先生的《祝福》好一些,《祝福》之中,迎福神是“拜的却只限于男人”,而父亲家中,母亲和儿媳女儿也都可以一同拜,无论是拜什么。
因此黄菲得以见到祖父的画像,是一个很清瘦的老年男人,脸看上去硬硬的,两只眼睛射出冷冷的光,一个很严肃很威严的人,让人一看就容易心里发慌,不但是他,以往先祖的画像也都是这样,当初虽然是上好的纸,然而经历了这样久的年月,都已经发黄变脆,蜡黄的纸,就好像肝病人蜡黄的脸,老祖母们的画像则是一味端庄雍容,好像每个人都是非常贤德的,有时候黄菲突发奇想,竟然想到将来母亲的身形相貌画在上面,只怕也是一样,仿佛是一个心满意足的贵妇人,虽然自己分明知道,母亲背地里对父亲有多少诅咒。
所以对于画像中的祖父,黄菲实在难以发生亲切感,她心目中的爷爷,就是朱老总这个样子,宽厚,慈爱,豁达,善良,而且又十分坚强,如果自己能有这样一个祖父,该有多好。
黄菲伸长了胳膊,将日记本递到了总司令的面前:“朱老总,帮我题个字吧,请多写几句话!”
朱德从密密麻麻排在面前的十几个笔记本中,拿了这一本,认真地看了一看面前这一个年轻的学生,女孩子兴奋得脸都红了,无限憧憬地望着自己,他笑了一笑,仔细想了想,用钢笔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两句话:“中国妇女觉醒之日,就是革命胜利之时,中华民族的解放,就是妇女的解放。朱德一九四一年六月十五日”
然后将日记本向前递回给了黄菲。
黄菲接过日记本,立刻将它紧紧贴在胸口,心中无限欢喜,只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宝物。
这一天报告会散去之后,吃过了晚饭,黄菲与景斌沿着延河漫步,谈着这一天报告会的感想:“美国对中国的抗战是支持的啊!”
景斌点了点头:“史沫特莱女士回到美国,一定会为我们宣传的。”
黄菲感叹道:“国外的很多人,都对中国很友好的。”
景斌深有同感:“是啊,中国的抗战,需要国际上的支持,很多国际友人,都对中国的抗战和革命很热情的。”
一说到国际上的朋友,黄菲立刻想起了一个人:“啊,我知道的,斯诺先生,还有他那一本《西行漫记》!”
景斌笑了起来:“是的,埃德加·斯诺,他的那一本写延安的书,在中外影响很大,记得你曾经说,从前也是读过的。”
黄菲重重地连点几下头:“是啊是啊,这本书真是太好了,我反复看了几遍,就是看了这本书,我才下定决心来延安。”
于是黄菲絮絮地说起自己读《西行漫记》的感受:“真的是太好了,延安,苏维埃,如果欠了债,由男人负担,他还要付孩子的生活费!”
假如离婚,有债务的话,妻子是不负责还债的,养孩子的大部分费用也是男子要出的。
当时读这一段话,黄菲的心特别激动,想到了自己的大姐,她的嫁妆给丈夫夺去变卖了来还债,大姐是家中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孩,双亲对她也比较疼爱,以为后来还有许多的希望,很不必急于一时,她当年出嫁的时候,家里给了大笔的嫁妆,本来以为她靠着这些财物,可以在夫家有地位,最起码可以保持住自己的生活,哪知丈夫生意失败,都给抢走了。
从那以后,黄菲便陆续知道了许多这类事,大姐的丈夫还算是正经的,赔钱是为了做生意,另有一些男人就更加糟糕,吃喝嫖赌,败坏了家业,弄到把妻子的嫁妆也赔进去,还有的丈夫用妻子的钱在外面包养情妇,简直就是邪恶了,黄菲听了,就感觉极其的恶心,又是憎恶又是胆寒,心惊肉跳,所以到后来看到《西行漫记》里面的这段话,简直是拍着巴掌叫好,这才是自己心目中的乐土,幸福的天堂。
自此,黄菲便有一个憧憬,憧憬着延安,渴望有一天,可以站在这片美好的土地上,全是光明,没有一丝的灰暗,两年之后,她果然来到了延安。
景斌笑着赞成道:“是的,延安,只有在延安,才是女子获得新生的国度,是梦想开始的地方。”
然后,两个人便谈着景斌去到乡村的见闻,景斌两眼放着光,谈起他要创作的小说,他在农村住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与农民吃住在一起,还一同下田劳动,除了一条垄的草之后,终于得以一屁股坐下来休息,这个时候就一边大口喝着凉开水,一边听农友们闲谈,讲村里的事,对于生产,人们是多么的踊跃,尤其妇女同志,在妇救会的组织下,格外有热情,从八十几岁的老大娘,到七八岁的小女孩,要么下田,要么拾柴,干得热火朝天,简直有冲天的干劲。
景斌兴致勃勃:“边区能够得以维持,有妇女一半功劳。”
黄菲情绪也很是振奋:“国民党想要封锁我们,他封锁不住的。”
外界运不进食物衣服,可以自己生产,如今同学们每天晚上,都纺纱到半夜,那几块田地也精心料理,白菜一棵棵都长得极为肥硕。
景斌往口袋里摸烟:“只可惜也依然有二流子,有一些人,受了封建文化的荼毒,弄到游手好闲,非常的堕落,完全就是废人,虽然活着,却好像死的一样,当然倒也是无产者的,家里非常贫穷,然而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就是社会的渣滓,好像蚂蟥一样的吸血,比如刘二混,从前靠赌博为生,聚赌抽头,还有韩老婆,给人跳大神的,红军来了之后,禁止这些封建迷信,她明面上不能跳神,暗地里偷偷地给人家跳,还算命,给群众揭发出来,批判了她,但愿能改……”
黄菲笑弯了腰:“啊哟,还有女二流子?”
景斌从烟盒里拿出唯一的一支烟,点着了火,衔在两片嘴唇之间,点头笑道:“有的啊,比男的少些,大概女人毕竟面皮薄一些,不像男人,皮糙肉厚,有一些真的是厚颜无耻。边区如今面对如此严峻的局势,怎么能继续放任这样的人?这日子过得,连烟都没得抽,这是最后一支了。”
黄菲笑着说:“烟抽完了,你不会去买?”
景斌摇头笑道:“哪里买得起?你到合作社看看,原本一毛钱一盒,现在已经涨到二十块了。”
黄菲嘻嘻地笑:“这样贵了啊,其实不抽更好,抽烟伤身体,牙齿又容易发黄,我看到一些老汉,几十年抽旱烟,牙都焦黄了呢,有的还豁了口,好像一个城门洞一样,还是给火烧过了的,烟熏火燎,你想要激发文思,就喝茶吧,不是有桂花茶?”
景斌哈哈乐起来:“还喝茶呢,早就给那帮家伙‘共产’了,晚上熬夜看书写稿子,一个个都要茶水提神,那么一小包茶叶,不过两个礼拜就瓜分完了,还得说你家乡的桂花茶真是好,大家都爱喝,什么时候很盼着能再喝一次。”
黄菲笑道:“我也是很想家里能再寄东西来,可是这么久了,妈妈连一封信都捎不进来的。”
景斌龇牙咧嘴:“真正叫做‘水泄不通’,如今的边区,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的。”
黄菲咯咯地乐:“‘革命虫’也出不去。”
景斌更加乐了:“对嘛,很该让外面的人,也都经受一下虱子跳蚤的考验,就能更有抗战精神。”
然后说:“从明天起,就要开始动笔写我的小说,一路上框架已经构思好了,只等落笔。”
黄菲也很是起劲,自告奋勇:“我来给你记录,保管又快又好,不会中断你的思路。”
景斌笑道:“那可是要辛苦你了。”
黄菲笑着说:“有什么辛苦?就只当做练习,说不定将来,就要出一个文豪呢!”
景斌哈哈地乐:“你太偏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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