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失落的家园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黄菲每天当日的课业完成,就去景斌那里,给他作速记,景斌是一个头脑很活跃的人,神经不断地跳动,各种想法纷繁涌来,黄菲坐在炕桌边,耳朵里听着景斌口中倾泻出来的一连串词汇,手中的铅笔不停地在纸上沙沙沙地划着。
对于黄菲的速记,沈芒他们也很以为有趣,马友和凑过来,看着她写在笔记本上的东西,啧啧连声:“啊哟哟,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有些看起来也是中国字,可是我怎么偏偏就是不认得的?”
多数都是稀奇古怪的符号,少量方块字,都是笔画很少的那种,汉字本来自己认识,可是放在那一堆天师符里面,愣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黄菲抿着嘴一笑,随口说了一句:“密码,不能告诉你。”
手上依然不停地记着。
沈芒笑道:“速记真的是专门技术呢,我们外行看起来,确实和摩尔斯密码差不多。”
这一个晚上,景斌口授了不知几千字,还在不停地说,沈芒探头到窑洞门外,外面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便笑着说:“已经很晚了,大概有十一二点吧?你们还要继续写吗?”
景斌这个时候也从写作的激情之中稍稍清醒过来,一看天色,果然已经将近半夜,便收束住了依然纷涌的思绪,笑道:“真的已经太晚了,黄菲同志,很不好意思,辛苦你这么久,我送你回去吧。”
黄菲转过脸一笑,手里仍握着笔:“没什么的,趁着你思路正敏捷,就多录一些。”
景斌摇头:“今天差不多了,之前的想法,多已经说了出来,现在没有太多东西可说,况且你回头还要整理。快快回去休息吧,明天晚上我们再来记录。”
黄菲见他不肯再口授,便笑着站起来,将笔记本夹在腋下,向其他人道别,两个人走了出去。
路上,景斌的兴致很快重新提了起来,又谈起了他的小说,他在文学上的志向,黄菲不说什么,笑眯眯地只是听着。
次日六月十七号,黄菲午饭都顾不得正经吃,匆匆吞了几口小米饭,便回去窑洞赶快整理昨天的速记,真是不少呢,之前估计是七八千字,真正重录在纸上,才发现已经过了万字,昨天晚间一个多钟头,就是这么多字,单纯记速记,倒是节约时间,可是现在要恢复成通常的文字,就格外耗费工夫,要写的字多出了许多,而且笔画也多,不是速记符号那样的简约,而自己下午还有课,晚上又已经答应了景斌,要去他那里再做速记,一想到这些,黄菲就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深呼吸,定了定神,然而无论如何,自己是可以坚持的。
之后的一周时间,黄菲每天都为景斌做速记,尤其是礼拜天,别人出去看秧歌,她们两个人在窑洞里一个口授,一个记录,一整天录了几万字,黄菲回去连夜誊写出来,第二天傍晚,眼睛红红地交给了景斌,景斌接过那笔迹清秀、工工整整的稿子,一列列看着上面的字,十分欣喜:“黄菲,谢谢你,我这就要投搞到报社去,如果能够发表,一半成就应该属于你。”
黄菲抿嘴笑道:“啊呀,我并没有做什么啊!”
景斌笑着说:“你太谦逊,如果没有你,我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样一部中篇。”
足足十万字,假如全靠自己的一支笔来写,得多久才能写完?而且在忙于写字的过程中,难免有一些想法会失落了,作家的灵感啊,有的时候就如同白驹过隙,一闪而过,之后再也难以寻觅,那该是多么的可惜呢,虽然不敢与文豪相比,不过景斌对于自己的想法,也是相当的珍视,不愿有所失落。
景斌满怀兴奋地投了稿,之后就一日三次跑传达,盼着通讯员带来消息。
八月初,黄菲这一天午后正在校园内的树下背诵英文单词,忽然间听到有人招呼自己:“黄菲,不要读书了,快来,我们去厨房帮厨!”
黄菲抬起头来,见是麻德芳,正站在那里笑嘻嘻地向自己招手,旁边还立着潘岳荣和陈露云。
天气太热,黄菲有一点懒懒的,背单词让人犯困,便摇了摇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陈露云在一旁乐着说:“傻子,你不去?今天有新鲜的鸡蛋!”
一听说有鸡蛋,黄菲就如同一碗酸梅汤进肚,马上就精神了,一下子就从地上蹦了起来,拍打了两下裤子上的尘土,边跑边说:“等我,我去!”
三个人一路跑到厨房,苗伯一看到她们,把扫帚倚在墙角,笑眯眯地说:“啊也,你们来帮忙了啊!来来来,帮我把这几棵白菜洗干净。”
黄菲她们答应一声,便从水缸里面舀了水,坐在那里一边说笑,一边洗白菜,一片一片叶子剥下来洗,苗伯在旁边忙其它的事,乐呵呵地听着。
陈露云一如既往嘻嘻哈哈:“听说要涨津贴费了呢,就连我们,也要涨到一百元,好大的数目,足足可以买五包烟!”
苗伯一边搅着碗里的鸡蛋,一边慢悠悠地说:“哟,你们年轻的姑娘,买什么烟啊?不要抽烟,抽烟的都不是正经人。”
几个人登时哄笑起来,黄菲也笑,自己把那一百元压箱底的钱给了景斌,景斌死活不肯要,最后只收了五十,说等他有了稿费,请自己吃饭,朋友们知道了这件事,便拿来当做笑话,陈露云已经几次取笑自己,说自己“贤良淑德”,是个好内助,自己便回答她,“这是革命同志的友情!”
而苗伯向来不抽烟,也讨厌人家抽烟,在延安的人,尤其是革命者,少有几个不抽烟的,即使是女同志,也往往能抽几支,然而苗伯很烦抽烟。
倘若苗伯这几句话给传了出去,只怕要得罪许多人,不过自然是没有人会为他鼓吹宣传,大家爱苗伯,就好像爱自己的亲人。
苗伯今年六十几岁,一辈子没有结婚,就是给人烧饭,后来日本人来了,便从湖北流亡到陕北,他慈眉善目,两只眼角和两条眉梢略略往下垂着,面孔白白的,少有胡须,略有一点胖,人特别好,十分关照这些青年学生,总是提醒她们喝开水,不要喝生水,他这里随时也都有开水,好像老妈妈一样,因此黄菲往往不能把他看成自己的爷爷,而是很离奇的当做是自己的老祖母。
苗伯不喜欢抽烟,一个主要的原因是,他特别爱干净,延安虽然缺水,运水要费很大的力气,但是女大厨房的水缸总是满满的,腰间扎了一个雪白的大围裙,从早到晚不停地到处擦抹清扫,灶台和地面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锅盆擦得闪闪发亮,柴堆得整整齐齐,他对抽烟最讨厌的一点,还不在于味道呛人,或者是吸出肺病,而是飘散的烟灰,很容易落得到处都是。
苗伯认为,烧饭的人尤其是不应该抽烟的,想一想嘴里衔着一支烟卷,随着火星的延伸,前端的灰烬越来越长,自然而然就会掉落在铁锅里,做饭的自己倒是不在意,吃饭的人把烟灰都吃了进去,苗伯以为,这样是不道德的。
几个女学生在这里嬉笑谈天,那边苗伯已经通开了火,烧热油锅,往里面倒了一些菜籽油,然后便浇了一小碗蛋液进去,将鸡蛋炒得金灿灿,用铲子盛出来,这时候潘岳荣几个人已经在悄悄吞口水,连谈天都顾不上了。
苗伯笑眯眯地望了她们一眼,不紧不慢地打开了密封的罐子,从里面舀出几大勺红红黄黄的颗粒,锅里又加了油,把那小颗粒往锅中就是一洒,房屋中登时弥漫起一股浓烈香气,香得十分刺激,是苗伯宝贝的炸胡椒,其实是炸辣椒,配了许多的玉米粉,非常的香。
黄菲在父亲的家中,常吃粉蒸肉,以为蒸熟的米粉比猪肉还要好吃,到了延安,在这里吃到了苗伯的炸胡椒,炸胡椒炒这个,炸胡椒炒那个,觉得比起粉蒸别有一番风味,虽然是条件所限,用了玉米粉,不过黄菲现在已经习惯于吃小米或者玉米,以为比起细腻的白米,格外有生活的火热味道。
不多时,一碗炸胡椒炒鸡蛋便端上了桌面,是苗伯平时自己吃饭的小木桌,只用了一个鸡蛋,余下大半碗都是炸胡椒,苗伯又给她们拿了两个黑乎乎的馍,是高粱面,方才加热过了,此时每个人掰开半个,配炒蛋来吃。
陈露云笑嘻嘻地道谢:“谢谢苗伯,苗伯你真好,就像我的亲爷爷!”
苗伯笑得愈发开怀:“趁热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这里面就属你嘴最甜,好像抹了蜜。”
几个人风卷残云,三两分钟吃完了这一顿加餐,在延安住了超过一年,这个地方的人爱吃辣椒,所以到如今,黄菲自然是不必说了,桂林辣椒酱声名在外,就连陈露云和潘岳荣这两个江南人,都能尝一点辣椒。
辣椒真提味道啊,在陕北,蔬菜的种类是少的,一年到头常吃的就是白菜、南瓜、萝卜、洋芋,饮食非常单调,这种情况下,辣椒就是神仙的法术,只要在菜里面加一点,立刻点石成金,刺激人的胃口,让人能吃三碗小米饭,所以江浙来的人,也很快学会了吃辣椒。
四个人快快活活地吃完了炒蛋,又和苗伯说了一阵话,便回了宿舍,到这时其实又要预备吃晚饭了,然而想到方才刚刚吃过的炸胡椒炒鸡蛋,黄菲摸着肚皮说:“我什么也吃不下了。”
陈露云哈哈地笑:“什么也吃不下了吗?还是不想吃?满嘴流油的。”
黄菲撇了撇嘴,其实没有吃饱,毕竟是四个人吃一只炒蛋,纵然加了许多炸胡椒,然而那一小碗菜终究不够四个人分,都是正当青春的年纪,胃口好得很,那半个高粱面馍不多时便消化了七成,现在胃里已然是空了一半,只是一回想炒蛋的味道,便有点不太想去吃煮白菜。
第二天早上,清晨出了操之后,吃过早饭照例又是去上课,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教室便挪到了窑洞外,黑板已经挂在了窑洞的外墙上。
第一节本来是军事课,然而当大家在座位上坐好后,从外面走进来的,则是政治课的□□,黄菲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一看□□的面色,就知道情况不太对,脸色暗沉,脚步也有些沉重,好像怀着许多的心事,沉甸甸的,把人的腰都要压弯了。
□□站在讲台上,对着学生们说:“同学们,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组织上已经决定,关闭女子大学,今天下午开会,校长会和你们说。”
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场地中登时一片哗然,女生们瞬间都惊慌起来:
“学校不开了?那要我们去哪里?”
“还有一年才能毕业的啊,这一年我们要无书可读吗?”
黄菲坐在那里,小小的本子放在膝盖上,手里捏着铅笔,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一句话也没有说,耳边满是嘈杂,却都仿佛距离她十分遥远,她只是自顾出着神,一时间坠入深深的恍惚,只觉得心神怔忡,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在哪里。
女大要关闭了,自己今后何去何从?
因为这样的心事,这一节军事课,大家都没有心情听讲,小组讨论的时候,谈的都是关闭学校之后的出路问题。
陈露云惊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学校关了,我们要怎么办?去哪里吃饭睡觉?还发津贴吗?”
熊晖愤愤:“你就只知道这些!”
黄菲很少说话,满脑子飘荡的是《从军日记》之中这样的几句话,“谁知道这样轰烈,这样惊动全球的中国女革命先锋队,仅仅在短促的时间里像昙花般一现,就消灭了呢?可怜从万恶的封建家庭战斗出来底她们,以党为生命,以学校为家庭,她们将怎样活下去呢?”
谢冰莹的这几列文字,当初读的时候,虽然也曾经唏嘘,为她惋惜,不过并没有太多触动,毕竟谢冰莹是谢冰莹,自己是自己,新一代的女子,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上一辈的社会,虽然自己的家庭是黑暗的,但黄菲有决心冲破它,认为自己一定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可是如今,眼看着谢冰莹的命运就要重复在自己的身上,黄菲的心凉嗖嗖的,就好像浸在深秋的河水中。
上午之后的几节课,因为大家心里有事,都不能安心学习,好不容易到了中午,草草吃了午饭,一个个伸长脖子,望着日头盼着时间,就等着下午开会,只盼能够从校长口中听到不一样的消息。
到了下午两点,开会的时间终于到了,黄菲坐在礼堂的一个位子上,转头看看其她人,多数不自觉地扭着身体,显得十分的不自然,非常不安的样子。
不多时,校长走上主席台,此时女大的校长已经换成了李富春先生,李校长声音低沉地向学生们宣布了这一个消息,没有任何奇迹,女大要在九月关闭,听他这样一说,台下一些女生登时哭了起来。
李富春看到这样的情形,显然也十分难过,马上说道:“同志们,大家不要难过,虽然鉴于形势的紧张,女大不得不关闭,但是并不意味着今后就无处读书,中央决定,女大与陕公和青干校一起,合并为新的学校,延安大学,大家仍然可以在里面继续学习。”
接下来便是教育长张琴秋讲话:“同学们不要灰心,女大停办,不等于妇女同志就没有地方读书,希望大家在延安大学努力学业,为妇女解放,为中华民族的解放而奋发有为!”
周围依然是一片啜泣之声,黄菲的眼眶也湿润了,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心头一片茫然,自己今后要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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