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烈风

第十九章 烈风

这一年其余的时光,黄菲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过来的,只是当她恍然意识到时间的时候,发现已经是一九四三年的二月,马上要过春节了。

虽然是抗战期间,虽然是严寒天气,然而春节期间的延安,氛围也依然是热烈的,随着节日将近,人们的脸上都焕发出光彩,每接近除夕一天,眼神就更亮一分,过年了,放假了,有演出看了,听说新排了戏,可好看呢!

或许人终究是难以做到绝对不受外界的影响,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黄菲虽然经历了人生之中最为痛切的事,但到了个时候,因了周围的热烈,她那一颗原本沉在幽深冰潭之中的心,也恢复了一点生机,仿佛是深埋在雪层之下的野草,又发出了一点绿绿的新芽,开始留意旁人对过年的议论,都有些什么热闹可看。

果然很是让人激动的,鲁艺排演了一出新的秧歌剧,《兄妹开荒》。

二月五号大年初一上午,黄菲跟着其她人一起,去了城南门外的广场,到那里一看,简直是人山人海啊,这一天除了过年,也是庆祝中国和英美订立新约,过去的不平等条约都废除了,举国欢庆,延安也不例外,当天广场上放眼望去,满是人头,黄菲看得头晕,估算着大约有上万人。

就是在这一次的庆祝会上,黄菲看到了《兄妹开荒》:“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怎么能躺在热炕上作呀懒虫,扛起锄头上呀上山岗,站在高岗,好呀么好风光!……”

黄菲两只手抄在棉衣的袖子里,站在一处小土坡上,翘首往前面看着,真的有趣,非常活泼,与那些典雅的诗词截然两样,是不同的趣味。

这一出秧歌剧很是短小,不多时便演完了,然后是下面的节目上场,只是黄菲还依然意犹未尽,很想再看一次。

于是第二天,打听到另一个地方又有秧歌表演,黄菲便又赶去了,就为看《兄妹开荒》,也有许多人同她一样,追着看,“去看王大化!”

这部秧歌剧如此轰动,春节之后依然为人所关注,《解放日报》整版登出了剧本,还有社论,可见高层也是注意到了的。

既然引领了动向,延安许多普通人便也不住地议论:

“真是好看,一看就让人想要发笑。”

“王大化把个陕北的年轻农民给演活了!”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二流子问题:“是应该好好改造,出力劳动生产,能过好日子,整天躺在炕头上,等房顶上掉馅饼呢?一天吃什么?”

“男二流子也就罢了,还有女人也当二流子,脸皮不是一般的厚,这样的女二流子,是应该让她的丈夫好好管一管。”

黄菲正在誊写速记稿件,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便抬起头来,低低说了一声:“那不是夫权又回来了?”

那边几个人登时便向她投来一瞥。

黄菲于是感觉到是失言了,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一句呢?自从经历了那一次婚姻的波澜,到如今自己已经很是谨慎了,听到新来的年轻女同志抱怨领导冷漠,革命队伍里缺少温情,便只是默默的听。

她本来是旧式家族出身,在父亲的家中,一向是少说多听,特别克制,初来延安的时候,在这样一个不同的环境,曾经有一段时间解除了束缚,天性得以舒展,很爱说话,对着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同龄人,简直是把什么心事都说了出来,可是最近的一年,黄菲感到自己又渐渐回到了在桂林平乐时的样子,谨言慎行,把许多话都藏在心里。

可是方才,自己实在是忍耐不住,改造二流子,自己早就知道,女二流子的事,也曾有所耳闻,给夫家严格管束,要帮助丈夫整理家务,倘若依然那样懒惰,那么丈夫打骂,政府不管,也不准离婚。

当初听说这件事,黄菲为了自己一向的困厄,对此的触动并不很深,只是心中一阵不自在,便过去了,然而此时听到旁人的评论,不由得便一阵难过,黄菲是不赞成女人的懈怠,人如果怠惰,要怎样生活呢?可是由丈夫来进行惩罚,她总觉得心里过不去这一道坎。

从前在女大的时候,政治课上的学习,**的《湖南农□□动考察报告》里面说得很明白,“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那时候黄菲与同学们的讨论,“我以为把‘农民’换成‘女人’,是更加贴切的,都是政权族权和神权也束缚男人,可是‘夫权’却是专门对着女人的。”

当时熊晖用力点头:“是的,还有‘父权’呢,当爹的也管着儿子,可是对女儿,就更加严峻,完全的无情。”

与黄菲的情形类似,熊晖的父亲也是非常严酷,极其重男轻女,相比之下,高明霖的父亲反而是开明的,是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然而如今,为了抗战,为了革命,夫权居然又回来了,虽然黄菲是以为无论任何人都不该懒惰,作寄生虫,可是这个任由丈夫打骂,婆家的人监管,也实在难以接受,只要一设想那样的日子,黄菲就感到头皮发麻,封建社会女人的苦,写在小说里多数都是一样,就是丈夫殴打辱骂,婆家一家人虐待,在那样的故事里,女人是给人同情的一方,表现的是封建制度的罪恶,可是如今在延安,居然又都重现,而且是以正义的名义。

所以此时,自己才一个克制不住,溜出了那么一句话。

黄菲为了这一时的冲动,接连两天都感觉忐忑,好在都还风平浪静,然而到了第四天,忽然有同志通知她,要她交接手头的工作,组织上给她调换了岗位。

黄菲虽然有些不安,却本着职责的缘故,认真做了交接,将一向以来的工作材料交给了新来的速记员,一个十七八岁、刚刚毕业的女同志,然后就回到自己的住处等待消息。

可是到了第二天,等来的不是调令,而是来了几个保卫科的同志,将她带走了,隔离审查。

之后的一周,对于黄菲简直是黑暗无比的噩梦,保卫科的几个干事白天黑夜地审,坐在上面的几个人,拍着桌子瞪着眼睛,唾沫横飞,逼迫黄菲“交待问题”,是不是国民党或者日本人的特务,是不是反党?又拿出两个笔记本来,都是黄菲这几年的日记,为了仿效谢冰莹,黄菲自从来到延安,就开始写《延安日记》,为数不多的津贴都拿来买笔记本和铅笔,好在是用的速记方法,所以节省纸张,三年了,只不过用完了一个笔记本,第二个刚刚用了一半。

保卫科是很高效的,也很周密,他们前脚带走了黄菲,后脚就搜查她的个人物品,别的都没什么,只是这两个笔记本很神秘,一看就相当敏感,他们当然知道黄菲是速记员,为了解密她的笔记,便找了另一个速记员,就是接替黄菲的那一位,来翻译她的秘密记录,可是黄菲在速记方面很是钻研,她的日记不但使用了常规速记符号,还有一些自创的符号,真的好像密电码一样,旁人难以了解,所以翻译了半天,有些句子依然是一头雾水,这就更坐实了“特嫌”,保卫科的人就挥舞着笔记本,对着黄菲吆喝:“你说,这里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黄菲七天七夜没有合一下眼,每当她稍稍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下,就给人严厉地叫醒,倘若实在不肯睁开眼,就会给人推醒,到最后黄菲疲劳至极,极度的缺乏睡眠绷断了她最后一根神经,她不由得大叫出来:“让我走!我要回去,我不要再待在延安!”

五月十七日,礼拜一,段锐经过一个礼拜天的休息,感到精力又回到了自己身上,重新精神充沛,他快步往组织部那边走,经过一排窑洞,忽然听到其中一个窑洞之中,有一个女子声嘶力竭的叫喊:“我要离开延安!我要回家里去!”

段锐微微一皱眉,问身边的警卫员:“那是什么人在说话?”

警卫员笑着说:“保卫科前一阵抓了一些特嫌,都是有问题的人,正在审查,有些人受不住,就乱叫。”

段锐点了点头,本来还没有太在意,正准备继续走,这时候听到那个窑洞之中的犯人又在嚷着:“这不是当初说的革命,都是骗人的,你们欺骗了我!”

听了这几句话,段锐皱了皱眉,道:“你去问一下,审问的那个是什么人?”

警卫员答应了一声,往窑洞这边走来。

黄菲感到自己已经要疯了,各种恐怖的念头在头脑中乱撞,眼前时常出现幻象,有的时候她简直想要跳起来,一头撞在墙上,黄菲幻想着,如果自己此时正站在险峻的山崖上,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就此结束一切的灾难。

而有的时候,她又想到了《啼笑因缘》,当年读这本书,里面的沈凤喜让她脊背发凉,读完之后,暗暗发誓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保持清醒,绝不能给人逼疯,所以黄菲便又勉强镇定下来,大声呼叫:“我是冤枉的!我要回家!”

就在五月十九号,囚室的门给打开了,一个保卫干事走了进来,黄菲以为还是要继续审讯,可是对方却对自己冷峻地说:“黄菲,站起来,首长要见你。”

黄菲勉强从一堆干草上爬起来,跟着他踉踉跄跄走出了窑洞,站在门口处,白亮的日光刺着眼睛,黄菲不由得抬起手来遮挡,大约十天了吧,自己终于又重见天日,虽然不知接下来是要如何,是不是要押解自己去枪毙。

她跟着那个保卫干事一路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个窑洞门前停了下来,黄菲正惶然着,那个人把她往里面一推,黄菲就身不由己地进去了。

到了里面,有三个男人,一个显然是高级干部模样,戴着手表,文质彬彬,旁边坐着的仿佛是秘书,还有一个挎着枪的人,似乎是警卫员。

那个高级首长见了她,面上竟然很是和蔼,冲着黄菲微微一笑:“黄菲同志,你来了,请坐。”

警卫员给她搬了一把椅子,黄菲恍恍惚惚地坐了下来,身体还不住地摇晃,连续这么多天没有睡觉,脊椎骨都酥了,支撑不住身体。

高级首长看到她这个样子,也暗暗叹息,□□还是应该本着救人的目的,像这样子车轮战,不让睡觉,是有点太残酷了。

然后他便问道:“黄菲,你的情况我已经调查过了,没有大的问题,现在决定先让你回去休息一下,等再审查一下,真的没有问题,就恢复你的工作,你看这样好吗?希望你能够坚定信心,继续为革命而努力。”

主要就是生活作风问题,未婚先孕,还打胎,这就违法了。

黄菲听了他这样几句话,一瞬间仿佛黑夜之中见到了光明,她抚着胸口重重地喘了几口气,鼓足勇气说道:“首长,我要回去。”

“回哪里去?”

“回家去。”

“回到国民党统治的地方吗?桂林还属于国民政府管辖。”

黄菲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又点了点头:“我要回家。”

段锐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说道:“延安的斗争很激烈,可是你以为国民党那边就很美好吗?”

黄菲昏乱的头脑忽然之间有片刻的清醒,残存不多的理智全都在这个时候迸发,她吐字清晰地说:“我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但现在的革命,也不是我想要的。”

段锐暗暗叹了一口气:“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这世上没有完美的革命,一心期待完美,只能一事无成,过空虚的一生。”

这几句话似乎打动了黄菲,她搅动脑浆,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我不会放弃自己,但我要走自己的路。”

段锐又劝了她几句,见她仍然坚持,便说:“你先回去好好休息,认真想一想,过两天回答我。你要想清楚,出延安的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这个黄菲同志,此时的情绪显然正在冲动之中,而且人在极端疲倦的状态下,脾气也不会好,很容易发怒的,让她回去休养一下生息,冷静考虑,或者会有不同的想法。

然后对自己的警卫员说道:“小赵,你送她回去吧。”

看黄菲现在的样子,自己未必走得回去,路上最好有个人照应。

小赵答应了一声,引着黄菲出了窑洞,笑嘻嘻一路把她送了回去,边走还边说着话:“我说黄菲同志,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人嘛,谁能不受一点委屈呢?首长已经答应了再调查,你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去了,为什么还吵着要走?这么不依不饶的。你可该知道,就为了你的事,首长连熬了两个晚上,看你的档案卷宗呢。”

他的话从黄菲耳边飘过,就如同五月的风吹过一般,黄菲虽然听到了,却又仿佛没有听见,不太能够分辨词句之中的含义。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窑洞门前,看到那熟悉的门,黄菲的眼泪差一点掉了下来,离开不过半个月,就已经仿佛暌隔了十年,进了门,焦文俊不在,这个时候想来是在机关里,窑洞里面静悄悄的,眼角再一扫,房间里似乎有些空落落,不过黄菲此时也顾不得其她,一头就倒在了炕上,闭起眼睛,几乎是转瞬之间,就起了微微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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