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绝处逢生
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边是山,右边是山,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黄色的土坡山丘,然而这可不是“环滁皆山也”的美感,连绵不断的黄土丘陵,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永远也走不出这一片干燥的高原。
这种感觉让人焦躁,而且其中蕴含着莫大的危险,黄菲在这沟壑纵横的地方,已经走了三天,四外渺无人烟,携带的水虽然极力节省,却也已经在今日午间喝完了,到现在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六月里的阳光分外灼人,黄菲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干渴,非常想喝一杯水,然而却到哪里去找?
她是不得已才走到这样的地方,当跨出了边区的界限,一个严峻的问题就来到眼前,自己要怎样穿过这一片中间地带,回去桂林?到处都是盘查的岗哨,检查行旅,简直插翅难飞。
在边区内部,因为有通行证,那是没有关系的,可是在边区与国统区之间的这片地方,延安的通行证能管用吗?倘若对方看到自己是从延安出来,是不是会不由分说,先把自己关押起来?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又要重复隔离审查时候的噩运?那又是何必呢?
所以黄菲便选择了放弃大道,转走小路,希望能够避开关卡,悄悄地进入国统区,只要在国统区里走过一段路,或许就不会再有人仔细盘查。
她想的是很好的,也确实有道理,只是真正做起来却太难了,高原上的小道错综复杂,沟壑左边一条,右边又是一条,这样拐又那样拐,站在山头仿佛看得清清楚楚,走到下面却全不是那么回事,黄菲本来是以为自己已经将道路记得明白,然而她沿着小道走下来,到了山谷里,不多时就绕晕了,周遭看去都是一样的黄土,一样的山,就这样在这黄沙漫天的地方走了三天,却好像根本没有走出多远,远处似乎还是自己那天下来的山头。
每当想到这一点,黄菲就一阵灰心丧气,还夹杂着种种懊恼,胸中有一股愤怒,却不知该向谁去发火,究竟是恼恨这样的自然环境,还是恼恨自己的无用?
而如今更倒霉的是,还断水了,倒转水壶,一滴水都不肯落下来,目前是还可以再支持一阵,然而倘若两三天内还找不到水,就很难说了。
之后的发展果然如同黄菲最糟糕的预料,她在荒原上又连续走了四天,都没有看到人,自然也找不到水,当地气候干旱,很难得下一场雨的,黄菲连用雨水解渴都成了奢望,走在黄土路上的时候,她每每望天,却都看不到一丝乌云,陕北的天气那可真是,万里晴空,碧蓝无云,一丝灰霾都没有的,倘若不是在这种处境之下,是会让人感觉到愉快的。
到了这个时候,黄菲只觉得嗓子眼里冒火,浑身上下简直干燥得,用手轻轻一碰,就能够迸出火星来,一个身躯都要点着了。
为了应付这样的困境,自己已经是昼伏夜出,白天太阳最火热的时候,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傍晚才爬起来继续赶路,然而即使是这样,汗水也流得好像碾出来的米浆,连黄菲都感到有一点不可思议,自己连续几天没有喝水,只偶尔嚼一些青草,这都是哪里流出来的汗液?简直如同要把血都熬干了一般,黄菲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要给烤干。
这一天的深夜,黄菲拄着拐杖,又在高原上蹒跚走着,天上半圆的月亮照着道路,后面远远地跟了一只狼,那一只孤狼啊,瘦骨嶙峋,身上的毛皮一部分脱落了,好像斑秃,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黄菲不是很能分辨狼,不知那是不是一头老狼,牙齿已经松动了,奔跑也不再迅捷,所以不好再去狩猎那些矫健的羊鹿,只好跟踪自己这样一个看起来同样朝不保夕的生灵。
真的是狡黠的野兽,自己几次冲它挥舞木棒,表示威胁,都不为所动,仍然是那么笃定从容地缀着,“不离不弃”,显然是看穿了自己的底细,已经是外强中干,只等自己一头栽倒,它便可以跑过来,让肠胃享受这一餐久违的美味,延续它所剩不多的残余生命。
黄菲手拄着木棍,两条腿实在无力继续挪动,背包这时候已经不在了,然而却依然不能负担自身的重量,她喘息着,望着在远处逡巡的野狼,忽然间有一种同病相怜,狼啊狼,从某个角度来讲,我们两个有共同之处,生命都要到达尽头,最起码,也找不到可以继续维持下去的希望,莫非我的最后结局就是这样?倒在高原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成为给狼续命的养料?
她重重地喘着粗气,真想一屁股就坐倒在地上,然而望着那越来越靠近的两只绿幽幽的眼睛,黄菲强撑着僵麻的两腿,硬是不敢倒下去,只怕这一栽倒,就再也不能站起来。
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飘过来一块巨大的乌云,遮没了月亮,然而月亮在那乌云之后,却透出诡异的红光,那红光穿透了云层,直照到黄菲身上,陡然之间,雷声轰鸣,电光在夜幕中闪烁,雷电之下,黄菲摇摇欲坠的身体笼罩在一团白光之中,闪动了几下,蓦地消失不见,几十米外的野狼吐出血红的舌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黄菲不知道自己究竟睡过去多久,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依然是绵软酸痛,口唇也仍然是干裂,只是恍惚之间仿佛听到不远处有潺潺的水声,本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大概是焦渴到了极点,神智已经不清楚了吧,竟然做起这样不切实的梦,陕北的高原,怎么会有这样的水呢?多少天一眼望去,都只是黄土,干燥的,极度缺水,仿佛沙漠。
然而她半闭着眼睛,仔细听了听,真的是水声,不是自己的错觉,黄菲的神经登时颤动,仿佛一个垂危的病人喝了一碗浓浓的参汤,原本虚弱至极的身体猛然又迸发出力气,那是最后的一点精力,希望能够以此挽救生命,她歪歪晃晃地爬起来,朦胧着眼睛四处搜寻,声音是从左前方发出来的,于是黄菲便踉踉跄跄赶了过去,果然,几百米外的岩石缝隙之中,流出一道细细的泉水,晶莹清澈。
黄菲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水,果然是水,有水了,自己可以活下来了!
霎时便仿佛有一条细细的鞭子,在她的头顶噼啪挥舞,那是生命之鞭,驱策着她求生,黄菲只觉得自己给鞭子抽打得尾椎骨都绷紧了,天灵盖冒出火花,她加快着步子,奋力扑向泉水,到了石缝边,用手捧着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连续喝了二三十口,稍稍缓解了干渴,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没有烧水,本来自己是不喝生水的。
她弯下脖颈,看了看挂在腰间的饭盒,别的东西都扔掉了,只有它还留着,黄菲脑中倏忽一个闪念,看来对于自己来说,精神终究抵不过物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自己可以抛弃日记,却还要保留饭盒,以备万一找到食物和饮水,可以用它来料理。
到了这个时候,黄菲终于喘过一口气来,衰竭的危险距离她稍远了一点,她感觉自己原本已经即将耗尽的体力,又弥补了一些回来,身上有了些微的力气,于是黄菲便取下饭盒,先刷洗一下,然后接满了水,蹒跚着找来树枝,点起火来,垒砌石头灶来烧水,同时满世界找吃的,寻觅食物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眼睛也如同那一只野狼,放着饥饿的绿光。
过了好一阵,当黄菲终于用一饭盒汤水约略填饱了肚子,她这才有力气来理解自己的奇遇,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本来是在陕北那干燥荒凉的高原,而此时显然是在一个有水的地方,山上青青的,长了许多树,植物十分茂盛,满眼的绿色,让人感到一片生机。
黄菲细细想了一想,忽然间站起来,慢慢走回到自己之前苏醒的地方,果然在地上,看到了一枚晶亮的钥匙,顶端是一个缠枝纹的圆环,下面是古典的钥匙形状,银白色,静静地躺在那里闪着光。
黄菲弯下腰,轻轻把它捡拾起来,仔细打量着,这就是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啊,究竟要怎样去做呢?自己要好好地琢磨一下。
之后的一段日子,黄菲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要回顾很难回顾,想诉说也不知该如何诉说,只是这一天的下午,当她站在一座山上遥望,前方一座巍峨的关口,终于来到有人的地方!
黄菲不由得雀跃,到了这里,应该已经走出了很远的距离,这里该是国统区的深处了吧?自己在这里,不会受到很严格的盘查了吧?然而她终究是谨慎的,想了一想,便解开了绑腿,将那两条长长的棉布收藏了起来,绑腿啊,实在太有军人气息,现在的自己,是需要让人以为是难民的,其实某个角度来说,也确实是这样。
那一道关隘望过去就在眼中,然而走起来实在遥远,黄菲又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才终于抵达关口的下方,这个时候她仰头一看,硕大的“潼关”两个大字映入眼底,一瞬间黄菲眼中一热,简直要流下泪来,手里拄着木棒,不知不觉轻轻便念诵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城门前值岗的国民党哨兵听到了,不由得便瞥了她一眼:“念过书的?”
出口就是诗啊,虽然自己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不过文绉绉的,七字一句,大概是诗吧。
黄菲点了点头:“读过几天书。”
那士兵笑了:“好命啊,能读得起书,从前也是大小姐吧?只是现在日本人来了,好日子都过不成了。打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听口音是北方人,说话会卷舌头,带“儿”音。
黄菲之前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言语:“从湖北来,去西安。”
对方深表同情:“湖北啊,给小日本祸害得惨啊,武汉已经给占了几年了。”
旁边另一个士兵瞧了瞧她:“湖北?我就是湖北人,可是我听你口音不像啊。”
黄菲道:“我本来是广西人,与家里人一起去了湖北。”
那人又追问:“你当初是在湖北哪里?”
“监利。”
“监利都有些什么?你和我说说。”
“监利的麻鸭是很好的,监利本来是鱼米之乡,芙蓉的国度,只是这些年不行了,总是发水,日子难过。”
说着说着,便又有些哽咽。
那个湖北的**听了她这几句话,一时也给勾起了心事,叹道:“可不是么,三年有两年发大水,东家又连年加租子,就算日本人不来,我们也过不得。”
原来竟然是监利人,黄菲说自己曾经住在监利,本来是因为苗伯家乡监利,自己当初与同学们去伙房“帮厨”,时常听苗伯谈起故乡,监利的这个,监利的那个,所以知道,这个时候便说是从监利来,那知居然遇到了苗伯的同乡。
他的同伴本来也点着头,忽然间醒悟过来,连忙捅了捅他:“可别说了,这话让长官听见,又要挨骂了。”
然后那个北方士兵又说:“算了,让她过去吧,你看看她,年轻的女学生,哪能是共谍?”
没见方才看到城门楼上的两个字,眼泪都要出来了?
湖北籍的**便也不再执着,手一挥:“你过去吧。嘿,做什么跑到这边来?直接进四川不好么?或者你干脆去云南,那边更是离得远了。”
黄菲道:“在西安有亲戚,况且,重庆总是挨轰炸。”
对方笑道:“重庆总挨炸,你当这边就清净些?可小心吧,三天两日也来呢,睡觉警醒着一点,白天常听着警报,有事就赶紧跑,找到住处之后,先不要忙别的,在近边找防空洞要紧。”
黄菲进了城门,听到身后有人若有心又似无意地哼唱着:“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听声音是那个监利人,明明是湖北人,却唱安徽的民歌,这也算是借她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又想到那个为人宽厚的士兵,听口音仿佛是东北人,不知是不是东北军给拆来这里,想到东北,便难免想起景斌,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痛。
在潼关的街上走了一段路,融合在人群之中,黄菲的心情终于逐渐放松下来,自己是进入了国统区,越是往里面走,检查越容易了吧?如今当务之急,是寻找一个住的地方。
她在古城的街上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家小旅馆,望见挂在门上的招牌,即使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中,黄菲也不由得暗暗翻了个白眼,“这是著名的倒霉栈,名叫高升”,只不过谢冰莹那时在武汉,而自己此时是在潼关,而旅馆是一样的矮小破旧,从外表就可以知道,里面的床铺之类一定很是一般。
然而此时却也没有别的方法,只能住进去,因为自己身上除了边币,法币并不多,虽然不知道边币在这里是否可以用,但是自己如今万事小心为上,皖南事变之后,国共现在倒仍然是“合作抗日”,然而谁都知道,是貌合神离,边区的护照,自己不敢在国统区用,钱币就也不敢用。
所以黄菲就走进了这一家“高升客栈”,问了房价,果然不很贵,只要六十法币,黄菲便摸索着背囊,找了几张票子出来,交给了柜上。
随着店伙来到自己的房间,推门一看,墙壁上一条条黑红的痕迹,陈年老血,只不知是什么的血,这么粗,不像是蚊子血。
伙计将新来的客人领来客房,回转身便走了,黄菲关上了门,刚刚放下行李,抬头一看,墙上赫然趴着一只肥大的臭虫,黄菲反应相当敏捷,一弯腰脱下草鞋,一鞋底就拍了上去,臭虫落地,墙面上新添一道血痕,于是黄菲明白了,那些污痕都是什么。
看来今天晚上,自己一定要当心啊!
到了鄂城,住在矮小的旅馆里,这是著名的倒霉栈,名叫高升。——谢冰莹《从军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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