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重逢
当黄菲在旅馆安顿好,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这个时候不早不晚,午饭时间早已经过了,却还不到晚饭的时间,所以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仿佛做什么都不是很合适,午睡是不成的,到街上闲荡又有些累,黄菲在窗边呆呆地坐了一阵,好容易看看天色有些昏沉,便终于出了门,到外面寻觅饭食。
旅馆与饭馆的距离似乎总是不远,虽然不熟悉地理,然而黄菲出门左转只几步路,就是一家小馆子,门面规制与高升相仿佛,都是简陋破旧,一个男人在门口懒散地坐着,围裙搭在肩上,大约还不到吃饭的时刻,小小的店面里面只坐着三两个人,显得有些冷清,连老板也闲坐在门前,有些无聊的样子,这种场景一看就让人联想到战争期间的凋敝,闲散也不再那样惬意。
然而再一转眼,门边却有一口大铁锅,里面热气腾腾,正熬着一大锅浓浓的汤,汤汁已经成了乳白色,正冒出浓郁的香气,透出旺盛的气息,只是一只正在熬煮的汤锅,就让人感到了温暖,竟然有了一点“盛世”的模样。
黄菲便问道:“有什么吃的?”
老板翻了翻眼皮,懒懒地说:“烩饼。”
黄菲便说:“我要一碗烩饼。”
老板慢慢站起来,拖着脚步到炉灶后面去,取了一张冷面饼,丢在案板上,抄起菜刀咚咚咚地便切饼,然后通开了火,往锅里倒了一点油,加了葱姜炝锅,又加了一大碗水,不多时水烧开了,便把切好的饼条“哗”地往里一倒,然后便是放酱料,黄菲在一条板凳上坐着,眼巴巴等着吃烩饼。
就在这时,一个新的客人大步跨进饭馆,吆喝道:“老板,一碗羊肉汤!”
老板答应一声,抛下这边正在煮着的饼,赶着来到门前大锅边,从旁边筐子里抓起一只碗,就往里面舀羊汤,还有大片的羊肉,最后往里面撒了一小把香菜,就是一碗喷香扑鼻的羊肉汤。
黄菲看着老板盛羊肉汤,脑子忽然一转,问道:“老板,烩饼可以放羊肉么?”
老板头也不回:“要加钱。”
黄菲应道:“帮我放些羊肉。”
老板“咚”地一下把羊肉汤碗墩在了旁边一张桌面,回身拿个漏勺,就捞起几片羊肉,给她下在了烩饼的锅里,然后也是撒了香菜,又加了几条韭菜,便盛出过来,放在她的面前,筷子也摆上了。
黄菲拿起筷子,夹了两条烩饼,吹了吹便送进嘴里,咀嚼了两下,一瞬间差点流下泪来,这就是尘世的滋味啊,自己终于重回人间,简直恍若隔世。
吃了几口之后,黄菲逐渐定下神来,从桌上的一个小罐子里舀了一勺辣椒油,浇在了饼上,烩饼里面花椒粉的味道是够浓了的,不过终究还是欠了一点辣椒油的辣香味道,辣椒油啊,辣得滋润。
到了这个时候,黄菲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来,转头问老板:“今天是几月几号?”
老板看了看她,用浓重的陕西腔调说道:“六月十六,按新历是……”
那个正在喝羊汤的客人接口道:“七月十七号。这女子,连几号都不记得了,走糊涂了吧?”
黄菲心中默默计算,自己在山中走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啊,这才终于走出了万山重叠的秦岭。
这一个晚上,黄菲睡得格外酣沉,连臭虫的尖嘴钻进皮肤都不知道,到了第二天早上,身上几处地方发痒,要不停地搔。
潼关虽然是给人印象极为深刻的地方,然而黄菲在这里却不能久留,她身上的钱不多了,临行时在延安兑换的法币,不够她再这样住几天客栈,于是黄菲休息了一夜之后,便匆匆离开潼关,一路奔向西安。
几天之后,她终于站在西安的城墙前,仰头望着高高的鼓楼,不由得便想到了延安的古城墙,也有这么一个鼓楼,只可惜自己去的时候,那里已经荒废,否则暮鼓晨钟,该是多么的有回味。
黄菲出神地想了片刻,终于回到了现实,她定了定神,继续走着,寻找栖身之处。
黄菲在西安一连住了三天,走了这么久,终究是累了,所以纵然她急于回到桂林,在这里也不由得多休息了几天,只是没有在馆子里吃饭,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另行解决。
这三天时间,黄菲也不只是在旅馆之中静养,她也出去的,先是去碑林,在那里看书法,又去大慈恩寺,在那附近的书局里,买了一本《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三天闲逛街市,偶然来到西五路北新街,那里的七贤庄一号,坐北朝南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门上挂着牌子,“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驻陕办事处”,只见办事处门前依然挤满挤满男女青年,热热闹闹地嚷叫着,谈论着革命。
黄菲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着这一群年轻的,充满朝气的人,忽然便有了一种“老人家”的感觉,也或许是沧海桑田吧,如今的自己,论年纪其实不大,不过二十岁,然而却颇有些沧桑了。
然后黄菲想到,这种时候要进延安,也是和离开一样的不容易。
再之后,黄菲出陕西,进四川,过贵州,终于来到了广西的地界,路上往往步行,如果运气好,就搭便车,到了八月二十三号,这一天的下午,黄菲终于站在了平乐黄家大宅的门前。
厚重的黑漆大门前,黄菲站在石头台阶上,久久地望着门上金灿灿的铜环,不知自己是否要去拍门,在那里停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正当她想要转身离去,忽然“哗啷”一声响,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露出一张脸来,是厨房的何嫂,提了一个篮子,显然是要出去买菜。
一看到门前站了一个人,何嫂登时愣了一下,她猛力盯了两眼:“啊哟,这不是三小姐吗?真的是你?太太成天念着,梦里都想,小姐可总算是回来了,你等等,我这就去告诉太太!”
说着一把将黄菲拉进门来,也顾不得篮子,丢在地上撒开腿就往后面跑。
黄菲犹犹豫豫,慢慢地往里面踱着,过不多时,听到前方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是一个高亢嘹亮的调门:“啊哟,三小姐回来了!快让我看看,出息成了什么样子?”
黄菲一听这个声音,心里便是一阵发凉,是三姨太,自己的父亲现存有三个姨太太,最得势的是三姨太,大姨太六年前死了,不必说了,二姨太老实懦弱,四姨太及时行乐,都不能或者不肯参与黄家的东周列国,唯独三姨太,戏子出身,特别精明厉害,又是口舌犀利,进门之后,把黄老爷一颗心抓得死死的,常吹枕边风,黄家的家主往往就听她的,自己的母亲身为大太太,全靠家世保住地位,然而却也只是一个牌位,高高地供奉起来,内宅的实权都在三姨太手上,母亲即使是正室夫人,也暗暗地忌惮她三分,等闲不肯得罪她。
没想到自己回到家中,没有立刻见到母亲,却先等来了三姨太。
一时间黄菲简直无处立足,一个冲动很想转头就走,再苦也不要回来。
然而就在三姨太之后,又是一叠声的呼唤:“幼蕊,是你回来了吗?我的孩子啊,妈可等到你了!”
是母亲。
黄菲遥遥地望见母亲的影子,于是飞跑起来,略过正快步赶来瞧热闹的三姨太,直奔向母亲那边,一下子便扑进母亲怀里,哭着叫道:“妈!是我回来了!”
卢兰玉抱着黄菲,痛哭出来,母女两个高一声低一声地彼此呼唤,宁凤姐也是不住地抹眼泪:“小姐惨哦!瘦得哦!”
三姨太许桂珠站在一旁,虽然是没有人理她,她也是津津有味,不住地嘬着牙花子,乐道:“好一场母女重逢的文明新戏,就连我们看着的人,心里也是难过,三小姐啊,你出去了这么久,怎么就没有信来?我们太太每天只是想你,眼泪都不干的,如今总算盼到你回来了,这回再不要走,回头见见老爷,保管他也高兴。”
她这一提黄皓,这边的几个人全都心里发凉,以黄皓的暴烈秉性,见到了黄菲,不知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
果然不出所料,黄皓不多时便得到了黄菲回来的消息,在书房里暴跳如雷,大叫大嚷:“那个忤逆的畜生竟知道回来?好!我正愁找不到她!老江,快叫几个人,把她绑了送到官府里去,**呢,可不能留她!到了官府,是吃打靶还是怎样,我全不管。”
江管家在一旁弓着身,连声答应,只是不动,过了一会儿,见黄皓的火性似乎消下去一点,便陪着笑脸劝说道:“老爷,毕竟是您的三小姐,倘若真给送到刑场上枪毙,您现在虽然是在气头上,过后难免心疼,三小姐从小的时候,也是您疼爱着长大的。”
这个时候黄瑞成也匆匆赶到,脸红脖子粗地反对:“爹,你不能这样,你若是这样,妈怎么活?咳咳咳……”
跟着就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咳出血来。
黄皓看着自己的嫡子,这个窝心哦,自幼身体便不好,勉勉强强长到这个年纪,不知是几箱人参鹿茸撑起来的,吃药简直好像吃饭,从他小时候,就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就断了气,竟然挣扎到这个年纪,也是不易,如今又为了妹妹的事,跟自己急赤白脸,他倘若一个喷血,只怕一腔子血都要给流干了,到那时自己这些年的钱岂不是白花了?
况且他母亲也不能答应,一定要和自己闹,寻死上吊的,家宅不得安宁,自己在这里住着也烦心,假如真的到了那个地步,老岳父也不会高兴,这些年为了自己娶姨太太,冷落了大太太,与岳父家中的关系已经疏离了,不能再与当年相比。
卢兰玉也三步两步赶了过来,拉住黄皓的胳膊,大哭大号:“你要杀了她,不如先杀了我!老爷,你这么多年的这么些事情,我可没有说过别的,只是我这一双儿女,不能断送了,我将来纵然是死了,阴曹地府也安心。”
黄皓纵然禀性强横,此时听太太隐约提起这些年的事,心中终究有一点惭愧,气势便更落了一层。
到了这时,三姨太也姗姗地来了,见屋子里闹成这样,如同戏园子里一般,她笑嘻嘻地站在旁边看了一刻,终究也要说几句话,便不凉不热地道:“罢了,老爷,气话说几句也就算了,莫非真要那样处置?倘若真的伤损了三小姐,您面子上也过不去啊,让人家说黄老爷的小姐通了共,给政府处决了,您今后出去会客,可怎么见人呢?”
黄皓给几个人这么劝着,本来是气哼哼的,到后来那劲头终于削减了,不再满口嚷着要送黄菲去见官。
鸡飞狗跳闹了半日,到了傍晚的时候,黄老爷的宅子上总算稍稍安静下来,卢兰玉擦着眼泪,从前面回来后院,见小女儿正坐立不安,便连忙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我的儿,你不要担忧,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他若是真坑害了你,你外公也不会答应。你这一次回来,可就好了,再不要走,这些年可把妈想死了,这几年可说我这身子也不是很好,整天三灾两痛的,只怕万一我不知哪一天没了,到死都看不到你,妈死了,两眼都闭不上。”
这几句话说得黄菲也两眼泪涟涟。
卢兰玉又摸着她的脸,满是心疼地说:“儿啊,你就安安心心在家里吧,再不要说什么‘革命革命’,那‘革命’,定然是极苦的事,否则也不必那样卖力地召集人家来做,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在那边没有吃到什么好的吧?你如今回了家,可该好好补一补,凤姐,让厨房快炖老母鸡!昨天刚来的顶好的海参,让一起炖到锅里,大补元气!”
宁凤姐一边擦眼泪,一边答应道:“刚已经去说了,让她们煨得久一些,炖得浓浓的。”
卢兰玉又一叠声嘱咐:“还有让她们快烧洗澡水,看小姐这一身的灰土,幼蕊啊,你从前最爱干净的,白衣裳上有小小一个黑点,都不愿意穿出去,如今弄得仿佛灰堆里钻出来的一般,真亏你怎么忍着来?”
洗澡水准备的速度比鸡汤要快,卢兰玉拿过点心匣子来,要黄菲吃两块桂花糕,然后再洗澡,“不然容易头晕”,等黄菲痛痛快快泡过了澡,干净衣服已经预备好了,黄菲穿起自己旧时的衣服,有些小了,这三年自己长高了一些,卢兰玉看到了,连声说:“明天叫裁缝来,给三小姐量尺,做新衣衫。”
嫂嫂傅传芳笑着说:“我的身量和妹妹差不多,箱子里还有两件衣裳,从没穿过的,回头给妹妹拿来,这几天新衣服没做得,妹妹就先将就穿吧。”
黄菲连忙向嫂嫂道谢。
过不多时,就到了晚饭时间,厨房把一个陶罐送了上来,里面是满满的浓鸡汤,黑褐色的海参也在里面浮着,卢兰玉夹了那海参,就搁在黄菲的碗里:“幼蕊啊,快吃这海参,顶好的梅花参,是你大姐送来的。”
黄菲登时就是一愣:“大姐如今的日子过得蛮好?”
卢兰玉点了点头:“回头我再与你细说,只你二姐这一阵不是很行了。”
黄菲也给母亲夹菜,母女两个吃完了饭,便关起门来,细细地说话,说起了皖南事变:“幼蕊啊,自从那一桩事情之后,再要写信寄东西去那边,便很不容易了,两年没有你的消息,急得我睡不安枕。”
黄菲道:“国民党偷袭新四军,我们听到了,都很愤慨呢,本来是一心一意拥护国民政府,哪知竟然这样对我们。”
卢兰玉叹道:“这就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你一心一意对他,也换不来他的真心。”
这个话题本来很方便阐发半世的感慨,只是恰在此时,有人轻轻敲门:“妈,我给三妹妹送衣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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