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明星效应
黄菲在桂林成为广告名人,消息很快传回了平乐,虽然她如今用的是“黄菲”这个名字,然而黄家毕竟在桂林是有熟人的,有人在公司看到了黄菲,晓得这就是黄老爷的三小姐,于是这件事便辗转到了黄皓的耳朵里。
黄皓听了,气得差一点又要跳起来:“什么?这孽障竟然在百货公司站柜台?抛头露面,实在丢我们黄家的脸!她怎么不干脆去唱戏,倒还彻底一些?”
大少爷黄瑞安乐呵呵地说:“父亲,现在烦恼还嫌太早了一点,好歹小妹那画像,如今还没给印在广告纸上,撒得满天飞呢。”
许桂珠咯咯地乐:“啊哟老爷啊,你恼怒什么哩?三小姐如今可出息了,听说每个月赚几十个东毫呢,这不是给太太寄了钱来?还捎回来一大包东西,蘑菇野鸡的,这一回太太的小厨房可有好东西吃了,回头太太拿米酒细细地炖了野鸡汤,又香又浓,大补哦,就给你老人家送来,喝了这个汤,能活一百年。”
黄皓只恨得差一点把茶杯摔了:“谁要喝她那个鸡汤?她倒是赶快找个肯要她的,快快收心嫁人是正经,我纵然出一点嫁妆,也说不得了。”
黄瑞安嘎嘎地笑:“咱家的三小姐,这就是文君当垆,流传下去,也是个千古佳话呢。”
比如自己的老爹,这就要分财产给黄三小姐了,仿佛当年的卓王孙,文君卖酒太丢人,只得分家产给她,只不过如今三小姐身边,是少了个司马相如,她是“小姑居处本无郎”呢。
有这母子二人这一番煽风点火,黄皓给撩拨得怒气冲天,发作了好一番,内宅一场鸡飞狗跳,众人苦苦地劝,总算稍稍止住了。
下午的时候,黄瑞安坐在母亲的房间里,一边喝茶一边笑:“今天老爷只差一点砸了太太的小厨房。”
许桂珠乐着道:“要说你们家的这个三小姐,倒真是出人意料,我本以为她在桂林,不知会怎样落魄,哪知竟然有这样一番天地。”
黄瑞安很是惋惜:“可惜了父亲一世精明强干,如今竟然有一点英雄末路了,我看他硬生生是拿三小姐没办法。”
许桂珠瞥了他一眼,口里虽然没有说什么,心中却道:“你还当你那个老子是怎么样的盖世英杰哩,如此钦佩的,俗语说‘虎毒不食子’,三小姐再怎么,终究是他的骨肉,不就是当了个**么?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又不曾杀人放火,却居然想着要送官,断送了她的性命,着实让人寒心,这样的人,不是长久可以依靠的。”
卢兰玉此时则是在自己的房间抚摸着胸口,正在喘粗气,下午那魔王又来闹了一场,现在总算暂时消停了,不知什么时候又要发癫,如今只能是安宁一时算一时,就在丈夫来吵闹的当场,自己一瞬间真的有一种冲动,就是干脆抛了这个家,到桂林去与女儿在一起,纵然日子不像平乐这般优裕,比如仆人吧,定然不会有许多,大约只有凤姐会跟着自己,然而在那边起码清静,自己已经是这个年纪,身体又不是很好,就让自己过几天静心的日子吧。
然而她又想到了儿子瑞成,自己走了,他可该怎么办呢?若是都去呢,只怕幼蕊承担不起,倘若留下来呢,母亲出走,他实在尴尬,况且媳妇前不久刚刚有了身孕,她们成婚几年了,这时才有孕,实在很须珍惜,所以左思右想,竟然不能走。
平乐发生的事,黄菲是不晓得的,时节已经渐渐到了隆冬,为了准备过冬,黄菲颇忙碌了一番。
抗战坚持到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最为紧关节要的时刻,双方都已经几乎耗尽力量,中国这边是物价飞涨,日本虽然不晓得如何,不过她们那岛国狭小得很,出产有限,想来日子也不好过。
更严峻的是到了冬天,“大雪纷纷下,柴米油盐都涨价”,桂林虽然是在南中国,气候炎热,不过冬天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下雪,比如这一年的冬季,十二月里,就下了很大的雪,天气一下子变得严寒,好在黄菲之前已经寻得了许多的树枝,天气好的时候晒干了,如今堆积在那里,上面蒙了一层油布。
十二月二十六号,礼拜天,黄菲深夜走出公司大门,匆匆穿行在湿漉漉的路上,前两天落下的雪化了,所以石板路面一片湿滑,穿着皮鞋在上面走,一不留神就容易滑倒。
黄菲快步走回到自己的居处,取出钥匙开了门,闪身进入,然后飞快关门,就在门缝合拢的一瞬,她往外面一看,有一个黑黑的人影在暗处晃动。
黄菲皱起眉头,重重地将大门关上,然后从里面闩牢,将那鬼一般的影子隔在了外面。
“蓝衣社”啊,虽然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是大家都在传说,“蓝衣社”给说得无所不能,但凡有一些不可解的事情发生,便都说是蓝衣社干的,简直上天入地,神通广大,只差不能把日本人立刻赶回海岛去。
自从因为售卖皮鞋而在桂林小有声名,黄菲不多日子便发现,自己的门前附近总有人在徘徊,起初还是很回避的,遵循着钉梢的第一要则,隐蔽,到后来或许是看到已经给自己发现,索性大喇喇,堂而皇之了,有时候见自己盯着他看,那人竟然毫不窘迫地回望,还冲着自己乐。
起初黄菲很有些惊惶,以为是遇到了流氓,桂花街是一个富贵云集的地方,等闲没有人在这里闹事,平日里颇为平静的,所以黄菲才选了这个地方来住,以为安全一些,哪知竟然有这样大胆的钉梢,到某一日她恍然觉悟,这是国民党的特务。
黄菲到了个时候,想起了陈学昭博士,与丈夫何穆博士来到延安又出走,最后终究又回来延安,当初听人说起各种秘闻,便讲到了这件事,“在重庆给国民党特务钉梢啊,连普通百姓的日子都过不得,但凡是从延安出去的,都给盯得紧,国民党也真是,神经过敏。”
所以便只得回来,毕竟**这边对于她们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专家学者,还是极力争取,热情欢迎的。
这便是“上船容易下船难”,从此身上就有了烙印,如今自己也面临这样的问题,平乐黄老爷的三小姐出走延安又回来,并不是秘密,如今又是个小小的明星,怎么会不引起国民党的警惕?
黄菲坐在床上,伸出两只手来,在铜盆边烤着火,火盆里的枯树枝燃烧得哔哔啵啵,热度传到她的身上,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逐渐地消退了。
黄菲在想着自己应该何去何从,在桂林,虽然目前衣食无忧,可是那种隔阂感实在强烈,表面上自己倒是与一众女店员是一样的,大家说说笑笑,谈些衣服首饰之类,可是自己内心里十分清楚,不过逢场作戏,交际而已,是作为一种生存的手段,并没有投入真正的感情。
于是黄菲就想到,在自己离开之前,段首长曾经和自己说过的,“如果在外面不如意,还可以再回延安,延安对于有志革命的人,永远是敞开怀抱的”。
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上,自己即将干渴而死,也曾经有过片刻的后悔,想着早知如此,是不是应该在延安再忍耐一番?但却也只是短暂的迷狂,自己也知道是妄想了,在那种情况下,哪能谈得到回去延安呢?根本就不知道路在哪里,而且体力也已经耗尽了,不过是濒死之前的幻想罢了。
可是在这个时候,黄菲是认真地在思索这样一种可能性,段首长说还可以回去,他当时的态度是很诚恳的,也确实有人离开延安又回来,自己的学问虽然不能与陈学昭博士相比,不过延安对于投奔向她的人,向来是热情欢迎的,想来也不会拒绝自己,所以是不是可以考虑回到延安呢?最起码在那里,还有一些是自己认同的,不会像这边这样,双眼只见一片黑暗,毫无光亮。
大睁着眼睛想了一阵,黄菲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回不去了,道路实在太艰难,即使凭借那一个桃源,自己也没有勇气再走一遍,简直锥心刻骨,另外,即使是在桂林,也听说延安那边斗争正在激烈,许多人都给关起来,一想到当初对自己的“隔离审查”,黄菲就一阵心脏颤抖,真的太过恐怖,自己着实熬不下来,假如给说成是日本特务,或者是国民党的特务,枪毙了自己也不一定,在桂林虽然沉沦,感觉一个灵魂一天天在腐朽,毕竟能够苟延残喘,哪怕时不时地感到,已经成了行尸走肉,对人生的价值感到空虚。
这个时候,黄菲就想到了前不久,乳母和东妹来看自己的时候,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乳母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两眼含着眼泪,说道:“幺儿,你千万记得,‘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不管怎样,你能活着,就是大好事,有什么念头,将来或者就能成真。一定得想尽法子活着啊!”
黄菲摸了摸身下被单下面,那一条厚实的褥子,是草褥,乳母那天来桂林,背了一大捆禾草给自己:“只怕你在这里没有禾草铺床,咱们家里晒得干干的禾草,给你拿来,铺在下面,冬天里暖和,你再买一条棉胎来垫在上面,就更软了,睡着舒服。”
当时惭愧得自己,眼泪都要流下来:“妈妈,都是我不争气,当初夸下海口,说了那样的大话,如今灰溜溜地回来,给您丢了脸。”
三年前出走的时候,特意绕路去了乳母的家中,向乳母和姐姐东妹道别,那时候豪情万丈,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眼前展开,这一去定然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让人再不能看轻了自己,说“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出息?”最起码,也是革命队伍中光荣的一员,哪知竟然这样铩羽而归,差一点便回不来了,所以当初匆匆从平乐的宅子里出来,都没有顺路去探望乳母,“羞见江东父老”。
乳母立刻抓紧了自己的手:“孩子,你在说什么哩?你能好好地回来,就是最好的,还这样年轻,今后有许多事可以做。”
那一回乳母将乳姐姐东妹托给了自己,要自己帮她在城里找份事情做:“她男人当兵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去年又卖了地给公爹治病,可惜她公公还是死了,如今家里没什么人口,你如今有名了,帮东妹在桂林城找一份差事做,给人家当女佣什么的都好。”
于是自己便果然托了人,为东妹姐姐找了一份女佣的工作,给一个阔家太太当女仆,这一阵听说倒是还好,毕竟是跟着太太的,吃喝不愁,时常有肉。
就在前不久,自己去看东妹,两个人说悄悄话,东妹抿着嘴笑:“不愧是读过大书的人,可真‘文明进步’,家中吃饭,都是男女同坐一桌,吃一样的菜,哪像是咱们家里,都是一家人呢,吃饭不同桌,男人那边桌上的菜总是比咱们女人的好些,有时候哥哥能吃到鸡蛋,妈都吃不上炒蛋,就让人替妈感到委屈,虽然咱妈倒是不说什么。”
黄菲点了点头,是这样,在平乐乡下,男人乃是家中的脊柱,所以要吃好些,女人便相对没有那么重要,很不必消耗那么多的肉蛋,自己从小看着,也曾经问过的,乳母乐呵呵地说:“正农忙,男人家,下田费力气,所以有肉给他们多吃一些,我们女人用的力气少,就少吃点没关系,不过你是贵客,今天给你蒸鸡蛋来吃。”
黄菲可是不同于普通的乡下丫头,每个月十块大洋,那就是个金娃娃,摇钱树,所以不要说女孩子,就是男人的饭食都要排在她的后面,又是鱼又是肉,鸡蛋更是不缺,黄菲每每便拉着东妹一起吃,东妹害羞,时常便跑开了,又或者干脆给母亲叫走,让自己一个人吃饭,结果自己独自坐在那里,面对着一碗鱼羹,觉得有些没意思,鱼羹吃到嘴里也没了滋味,再见到东妹,总觉得有点尴尬。
如今东妹是在一个“新派人家”做事,那家的老爷是出洋留过学的,所以日常很注意“平等”,家里男人女人都是同桌吃饭,老爷不爱桂林的三花酒,也不爱农家土酿的甜酒,东妹笑嘻嘻地说:“就爱喝西洋的葡萄酒白兰地,太太也跟着一起喝呢,在咱们家里,哪见过这个?”
在乳母的村子里,农忙的时候,男人会喝一点酒,吸一点烟,女人则是很少见到喝酒的,东妹是个泼辣的姑娘,小时候偷偷喝家里的甜酒,给妈妈看到了,就是一顿骂,她却偏偏就是不能改,悄悄地同黄菲说:“我就是要喝,爹爹能喝,哥哥长大了也能喝,为什么我就不能喝?”
黄菲猜测,她以后可能还会学抽烟。
不过黄菲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虽然听了东妹的话,再想这些事,也觉得有些不能甘心,不过她是从此对抽烟喝酒都反感,以为不是正经事,好人就不该有这些嗜好。
毕竟已经是深夜,又忙碌了一整天,黄菲很是疲倦了,此时她的念头便转到了过年上,今年除夕,自己虽然身在桂林,也不能去看母亲了,只好留在城里,到那时倘若东妹不回乡下,自己可以去找东妹,两个人吃喝一番,也是亲人团聚,想着想着,她就歪在了床上,火盆里的木柴这时候也即将燃尽,只有一滩苍白的灰在那里,黄菲用了最后一点力气脱掉衣服,拉过棉被盖在身上,合起两眼,便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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