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东妹姐步步高升
民国三十三年的一月二十四日是除夕,东妹果然前一个礼拜就说,今年过年不回家里去,就在太太这边,太太说了,除夕这一天的晚上给她也“放假”,要她出去玩一玩,刚好可以和黄菲吃个饭。
黄菲于是除夕的当晚,七点多的时候,便去了义学巷白太太的家,与东妹相约在那里见面,东妹一见了黄菲,特别的高兴,拉着她就去了自己的屋里,要她先坐一刻,自己去前面与太太说一声。
东妹给她倒了热水,乐滋滋地说:“幺姐,你看看我这屋子,好不好?太太因为喜欢我,特意让我一个人住一间呢!”
黄菲手里端着水杯,转着头观看这屋子四面,东妹在这里将近两个月,自己还是第一次到她房间里来,之前都是在外边见面,见这屋子虽然小,倒是干干净净,东妹是个很会收拾屋子的人,之前就听她说,从几个女佣合住的房间搬出来,挪到了这里,欢天喜地,彻彻底底打扫了一番,墙壁用白纸糊了,把原本的污渍全遮掩住,那纸雪白雪白,所以虽然她这小屋子采光不很好,倒也显得明亮,不是那么暗沉沉的。
黄菲在屋子里坐不多久,东妹便兴冲冲地回来,满面春风:“幺姐,真是缘分,太太听说你来了,特意要见你呢,也占不了多少时间,只见一面,说几句话,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黄菲一听,整个头皮都发麻,她是最头痛见这些太太小姐,虽然东妹一直称呼自己为“幺姐”,有一点好像“小姐”的变体,然而那是自小便叫惯了的,黄菲从前便不以为是如何,从延安回来之后,更加不能把自己当作是小姐,然而对于那些饱食终日、养尊处优,每天只知道看戏打牌的有闲阶级的女子,看了实在感觉刺眼,只觉得仿佛都是养在金笼里面的鹦鹉,花花绿绿的毛色诚然是鲜亮了,然而全无用处。
若是按照黄菲本来的意愿,实在不愿去,然而东妹是在这里做事,自己不能搞砸她的饭碗,于是黄菲只得硬着头皮,随东妹一起过去了。
东妹住的地方离主人的起居之处并不远,几步路就到了太太的客厅,还没进门,走廊里黄菲就听到了一阵稀里哗啦的碰撞声,是搓麻将牌,黄菲一听,就不由得要皱起眉头,连忙竖起两根指头在眉间一拨,分开眉心,微微地笑着,与东妹一起走了进去。
一进去便是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暖气开得很足。
黄菲定下神来一看,宽敞的西式客厅一片烟雾缭绕,是雪茄烟的味道,黄菲所在的公司也售卖这种西洋的烟草,沙发上几个穿西装的男子在吸烟,牌桌上忙碌着几位太太,白嫩的手正在那里抓牌出牌。
一位太太正说着:“把那窗户打开一点,热得人头晕,这么闷,你们还抽烟,我新买的貂皮外套,这一下都要染上烟味。”
那边一位先生呵呵地乐:“你太太们香水脂粉的味道,我们也很是受熏陶呢。”
正对着客厅的门,坐了一位太太,三十四五岁年纪,保养得非常好,细皮嫩肉,面色红润,手里拿着一张牌正要打出去,见两个人进来,她眼睛一亮:“啊哟东妹,这就是黄小姐?”
东妹很是自傲,嘴角扯开大大的笑:“是啊太太,这就是我家幺姐!”
白太太立刻放下了牌,从牌桌上下来,走过来拉住黄菲的手,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直把黄菲每个细节都看清了,这才乐呵呵地说:“黄小姐,久闻大名了,自食其力,是我们女界的榜样。”
然后便拉着她坐下,殷殷问候,又娓娓诉说:“我刚刚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也是满心的壮志,要在社会上作一番事业,可是就在我职业正有起色的时候,遇到了我的先生,为了爱情,我们结婚了,之后不久,我就有了身孕,只得辞去职业,本来想着等生了小孩,再回去做事,然而好容易Anne懂事了一点,可以离得开我,又有了Julie和David,家里七事八事,我先生的事情也越来越忙,不但顾不到家中,有时候还需要我去应酬,只得把原本的志向搁置,全力襄助他,还要管家,到如今再说出社会,已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黄菲眼望着她,那只能是一个梦了,虽然知道梦多数是难以成真,然而时常做做梦,也是好的,让人还能存有希望。
说了几分钟之后,白太太又给黄菲介绍她家先生,邹先生,家族之中有人在广西做很高的官,他如今在进出口管理部门当一个主任,称得上功成名就,生活十分惬意。
黄菲与邹先生只简单说了几句话,白太太便又接了过来:“已经耽误了黄小姐不少时间,还要和东妹出去是吧?快去吧,我们这里的这些,想来你们也不很爱玩,东妹今天晚上若是太晚呢,便不必回来,明天再回来也是一样,一年到头,很该轻松玩乐一回。”
两个人告辞之后出来,走出一段路,东妹抿嘴乐道:“太太一看到你,这个欢喜哦,我看得出,是从心眼里喜欢,她本来只放我一个半时辰的假,现在整晚都可以在外面了。”
黄菲眼前晃动着白太太那圆润白腻的小臂,手腕处一条线,仿佛藕节,还有她家先生嘴里叼着的粗粗的雪茄,口中说道:“在延安,公家人没人叉麻雀。”
到了这里,全见到了,与讨厌烟酒一样,黄菲也痛恨麻雀牌,堕落腐朽。
东妹笑眯眯地应道:“不叉麻雀,想来是个好地方,那么那里的人从衙门里回来,都做些什么呢?”
问完也不等黄菲回答,自顾说下去:“太太前几天说,也要信基督教了,这一阵天天和老爷讲《圣经》呢,听说太太要入教,老爷很是喜欢,我想啊,以后这家里就不是只老爷一个人张口上帝,闭口耶和华了。唉小姐,你有没有翻过那本《圣经》?我有时候听太太老爷说起那里面的故事,还挺好玩的。”
黄菲一笑,答道:“前些日子有个传教士送了我一本的,很厚,有空就拿出来看看。”
只当是练习英语,内容挺丰富,生词相当多,时常便要查字典,还真的很能提高英文水平,黄菲倒是以为这本书蛮好,最要紧的是不要钱,那么厚的一大本呢,倘若花钱来买,一定要一块半块大洋的,如今为了传教,免费赠送。
这个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吃过了晚饭,当夜在黄菲那里煮宵夜来吃,东妹从白太太的厨房拿了一点火腿,据说是顶好的云腿,年夜饭用去一块,余下一点边料在那里,东妹和厨子要了来,当做与黄菲的加餐。
此时黄菲点起炉子,把火腿切片煮了两碗汤面,两人就一边吃一边闲聊,都是说的太太家里的事,还有黄菲在百货公司的经历,也谈起家中,东妹想的是妈妈今年不知道怎么过年,黄菲则是想起谢冰莹的话,“母亲哟,当你见到三哥微笑着站在你面前时,你一定要想到你未归的儿子落泪,或者痛哭。……我,爱你的儿子,没一刻不见你站在我的面前”。
两个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不知不觉都流了出来。
这一夜,东妹是睡在黄菲这里,过了午夜十二点,两个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头并着头,还不住地唧唧哝哝,外面的烟花爆竹一声接着一声,让她们两人的说话显得零零碎碎,模模糊糊,就在这震耳的鞭炮声音之中,黄菲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东妹便早早地起来,烧水洗脸,听到她的起床声,黄菲便也掀开被子,穿衣下地,洗菜准备烧饭,白太太虽然并没有明说让东妹今天什么时候回去,不过想也知道,自然是越早越好,除了主人离不开佣人,白太太也是真的喜欢东妹,不过几十天,就一刻也离不得她,口里总是要叫:“东妹啊,东妹!”
这倒也是不意外啊,东妹虽然性格倔强,争强好胜,然而她秉性活泼开朗,聪明伶俐,反应敏捷,能言善道,非常有活力,人一看到她,就好像精神上吃了人参,很能够让人感到振作,所以东妹来到白太太身边三周多的时间,便已经越过了原来的两位前辈,成为太太眼前一等一的红人,白太太特别喜欢看到她,已经提拔她成为自己贴身的女佣。
春节很快过去,按照中国人的算法,这才是真正的完结了去年,新的一年开始了,黄菲在百货公司,每天依然是站在柜台内推荐皮鞋:“先生您看,这是英国的皮鞋,尖头曼,鞋型细长,尖尖的头,鞋腰也浅,配上您这样的瘦腿裤,显得非常利落精干,很是洒脱的。”
“好的,帮我拿这一双。”
“谢谢先生。”
黄菲很是开心地笑着,帮对方将鞋装进盒子里,麻利地用丝带扎好,在盒盖顶扎出一个花。
她刚刚将这位先生送走,旁边便挤过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黄菲只看了他一眼,就有了一个鲜明的印象,简直就是小说中典型的卑鄙小人,獐头鼠目,油头粉面,其实相貌倒也是端正的,只不过是身量瘦小了些,让人腻歪的是他的那种气质,仿佛在油缸里浸了三年的,相当的油滑,就是那种只追逐利益,毫无原则的人,虽然也晓得自己的这个评判显得武断,然而黄菲对这人就是这样的感觉。
虽然觉得有些厌烦,毕竟是顾客,不好不理的,于是黄菲便微笑着说:“先生想看哪种样式的皮鞋?”
那个人要她拿过几只鞋来摆在柜台上,低着头左看右看了几眼,抬起头来笑着问:“黄小姐,听说你是从延安过来的?”
一听他这样的话,黄菲的神经登时就绷紧了,双眼非常机警地在对方脸上重重望了一眼,尖锐得针一般,想看出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口中却依然从容回答:“是的。”
那男子笑道:“黄小姐为什么会离开延安,回来这边呢?”
到了这个时候,附近几个顾客也已经留意到了这边,几道目光齐齐地射向这里。
黄菲脑子飞快地转:“因为发现自己不能革命。”
对方的笑容更大:“我听说,是**在□□,斗争了许多人,甚至有人给枪毙了,比如说王实味,是这样吗?”
黄菲的脸绷得紧紧的:“我不知道。”
反正自己是活生生地出来了,而王实味,黄菲是确实不知道。
见黄菲的神情十分严肃,对方也知道这个话题不适合再问下去,便改变了一种方法:“王实味先生的文章,说在延安,高级干部小厨房,伤病的人喝不到一碗面汤,是真的吗?哎呀我还听人家说过,延安的**领袖,是有牛奶喝的,普通人只能喝小米粥,你在延安,有没有喝到过牛奶呢?”
黄菲只觉得一股气从自己胸中直冲头盖骨,再也抑制不住,一串话脱口而出:“在桂林,有几个人能喝到牛奶呢?延安的生活很艰苦,然而这又应该怪谁呢?边区给封锁啊,什么东西都运不进,边区的出产也运不出,连人都不能出入了,倘若不是这种做法,怎么会这样呢?”
自从皖南事变之后,延安的日子是愈发难过了,国民党加强了对边区的封锁,使得延安物价飞涨,原本五毛钱一盒的火柴,到自己离开的时候,已经涨到了五十块,简直是百倍的增长,为了应对这样的形势,边币也越来越大了,原来一块钱便很管用,到后来满眼都是一百块、五百块,仿佛可以缓解一时的困局,然而终究是不顶用,票子上的数字大了,可是要价也高了,印了一百块的钱,商人就可以把东西涨价到五百,所以日子依然是难,物资相当珍贵。
要说如今中国在抗战,各处都是处境困难,即使是后方,给日寇轰炸攻击,生产也难以进行,所以物价高企,民众的生活很是窘迫,这本来不该全怪国民政府,倒是责怪日寇的居多,只是延安的困境却又不太一样,倘若不是□□的围困,本来不至于如此,只要物资能够交换,总能缓解一些,然而国民党截断了边区与外界的通路,让边区成为一个死水潭,经济分外困难,这就让人很是怨恨国民政府。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即使是黄菲,没有那样高的身份地位,很不必为整个边区的经济负责,不过偶尔空闲的时候想一想,也觉得这极其有限的资源,是应该集中到一起,严格地统筹分配,才能让边区存活下去,自己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至于说大灶小灶,黄菲并不愿去多想,只是上顿下顿的小米粥让人心烦,倘若国民党不是封锁了边区,大家本来不必如此。
所以此时这个人讽刺小米粥,黄菲实在克制不住,便针锋相对,说出了压抑已久的话。
那个人见黄菲如此愤激,却并没有生气,只是笑了一笑,又随便说了几句,见黄菲已经恢复了自制,闭紧嘴巴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便摸了摸鼻子,客气地道谢,转身走了。
这个挑起敏感话题的人离开之后,原本波澜暗涌的周边,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黄菲脸上又挂出微笑,接待顾客,然而不多时,胡丽莎走过来说:“黄菲,经理找你。”
黄菲点头:“这里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
转身便去见经理。
经理室中,刘经理正在看报表,见她进来了,便抬起头来,皱眉说道:“黄菲,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能够和顾客起争执?不管怎样,他来到了我们公司,就是我们的客人,衣食父母,你的薪水,都是从他们的口袋里出来的,你怎么能够和客人争论?如果给传扬开来,别人会怎么样看待我们公司?”
你的政治观点我可以不问,但是和客户争吵,影响销售,是绝对不行的。
黄菲微微垂下头来,低声说:“我知道了,经理,下次不会了。”
刘经理“哼”了一声:“你最好不要有下次。”
否则无论你怎么当红,这里也难容得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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