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离乱之后
这一天的下午,三个人终于回到了桂林,桂林,虽然只是离开了一年,但在她们心中,却仿佛已经阔别多年,十分遥远的了,再一看城内的情形,更加是沧海桑田。
黄菲牵着清清的小手,在街头慢慢走着,到处都是砖头瓦砾,仿佛经过剧烈的轰炸,残存未倒的墙壁上,绘着壁画,村人骑着牛,中间是两个士兵的形象,一个是**,另一个是日军,旁边写着大字,“中日合作,共存共荣”,是日本的宣传画,“大东亚共荣圈”的理论,自从抗战以来已经听得很多了。
交通银行已经给炸得只剩下几堵墙了,倒是还有日语茶寮的标志还印在上面,路上听人说,中正桥给炸毁了,一路往吴美霞的家中走去,路过教堂,教堂也已经只剩废墟,有逃难的人坐在未倒的墙根下,显然也已经是没了家。
来到吴美霞的家门前,只见与别处一样,也已经是一片灰烬,吴美霞登时便流下泪来:“这么远赶回来,家却没了。”
黄菲扶着她,劝道:“姐姐,只要人在,什么都会再有的。咱们再去我那边看看。”
于是便又转去黄菲的寓所,经过广西银行总行,黄菲仰头一看,倒是比交通银行好些,毕竟还剩了个架子在这里,立柱上还留有前些天市民写的毛笔字:欢迎最先光复桂林的二九军一六九师突击大队。
终于来到黄菲的住处,黄菲抬头一看,伸手便按住了胸口,自己那一间窄楼,居然奇迹般依然保留着,虽然门上的锁早已经给人弄掉,大门也掉了,房屋如同山洞一般,张着一个黑洞洞的口,但房子毕竟还存在。
黄菲心头一阵庆幸,转头对吴美霞说:“姐姐,我们进去看看。”
到了里面,黄菲一看,果然也是一片狼藉,原来不知曾经住进什么人,破纸碎瓷片丢了满地,楼梯也有几级断裂了,黄菲小心翼翼踩着楼梯上去,还叮嘱吴美霞与清清:“小心些,这里断掉了,要赶快找木板来修一修。”
当天,三个人都住在黄菲的这间小公寓,晚间睡得十分不安,一楼大门是敞开的,只有二楼的卧室门可以闩上,桂林如今虽说是光复了,然而各处都是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人,难保会不会深夜有人闯入。
之后的一个礼拜,三人都是同住,黄菲出去在废墟上拾了几块木板,找了钉子,用石块将楼梯勉强钉上,只是大门实在难修,吴美霞则是携着清清,回到自家那一片废墟上翻动砖瓦,看看下面还有没有留着可用的东西,找来找去,只找到一条烧焦的毛毯,还有几件残破的衣裳,吴美霞也把它们都带了回来,天气不多久就要冷了,这些都是用得着的。
几天之后,顾泰也来到桂林,便是四个人挤住在这一间小楼,顾泰便睡在一楼,黄菲与吴美霞带着清清睡在二楼,黄菲这时候又找来几块大木板,将就钉了一扇门,木头门框上钉了钉子,用绳子把门拴在上面,这一下总算避免豁然洞开,那样心中太过不安,顾泰则是拿来一些白米,还有一把锯子和一只锤子。
这一天大家一起吃晚饭,桌子上点着蜡烛照明,桂林虽然是光复了,然而经过这一场浩劫,到目前水电都没有,水要自己去挑,当天色暗下来之后,要看清周围,只能靠蜡烛油灯,黄菲曾经开玩笑:“好像住在乡下一样。”
此时吴美霞叹道:“已经光复了差不多两个月,到现在依然是这样,没得吃没得住,我看到曾经的阔太太都是住板壁房,不过能遮风挡雨罢了。”
黄菲道:“砖瓦铁钉卖得很贵,连木板竹竿也都是好的。”
顾泰皱眉:“日本人走一路毁一路,广西现在已经没剩多少好地方,现在什么都缺,若要重新恢复,可得几年工夫,鬼子可真是害人!”
吴美霞忧虑地说:“如今只但愿不要再打仗,政府和**正在谈着,也不知会谈得如何?”
顾泰道:“谁知道呢?现在各界都希望和平,只愿双方能够以国家为重,多多关注民生,实在禁不起再一次消耗了,咱们中国历史上虽然少有这样的先例,南北朝共存的,若是能从这一回开启,倒也是一件幸事,写在史书里,未来会很了不起的。”
黄菲应声道:“延安一向是呼吁合作的,最是珍惜和平,这一次谈判,一定是真诚的。”
顾泰无可无不可地“嗯嗯”了两声,暗道**啊,那可也不是省油的灯,谁如果弱势,当然是满口呼唤和平,主张合作,倘若强了起来,只怕也未必还是原来的脸色,经过这些年的抗战,**已经是今非昔比,虽然还差了一些,但俨然已经可以分庭抗礼,现在**是个什么心思,谁也难猜。
顾泰然后又说:“刚刚找到一家亲戚,她家已经搭起房子,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很是打扰,也不方便,所以我和美霞商量过,明天便搬过去吧。”
黄菲想了一想,道:“那样也好,这里实在太小,住不开,你们搬去什么地方?给我一个地址,我过去看你们。”
顾泰便找出一张纸片,把地址写了给她,其实现在也没有什么门牌号,就是在哪一条街上,附近是从前的什么地方,也就罢了。
于是第二日,顾泰找了一辆车来,把这一点家当拖了过去,清清坐在车上,与黄菲依依惜别:“姨妈,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黄菲笑道:“又不是千里万里,不过几里路罢了,我明天就上门去看我们的清清。”
吴美霞眼圈也有些发红:“妹妹,千万要来,我得空便也过来看你。”
黄菲笑嘻嘻地说:“姐姐尽管放心,以后时不时就过去讨一碗茶喝。”
送走了她们,黄菲回了寓所,关上了门,进入梅林,坐在树下,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共处一年,此时分别了,虽然是不舍,但到了这时,自己也终于能够完全放松下来,得以静静地想一想事情,避难的这一年多,整天都是忙乱,心头便也乱糟糟,患难与共之中得见人情温暖,不过自己确实也需要一个人静静。
不过像这样悠闲独处的时间毕竟不会很多,在这样一片荒芜、百废待兴的时候,黄菲没有太多时间这样地静静思量,次日上午,她循着地址,去探望了吴美霞和清清,下午就开始在街头做起生意,售卖的是木板。
桂林重建,最需要的自然是食物,此外就是建筑用的材料,砖瓦方面,黄菲是不能施展,然而木料她是有办法的,顾泰将锤子和锯子都留下来,黄菲便用锯条伐木,又锯成了粗糙的木板,可惜她是没有刨子,不能够刨得平滑,上面全是毛刺,不过这样的粗木板在如今的桂林,也是为人所抢购的,因此黄菲便每日里伐木,第二天清早背了几块木板,到街头售卖,也给她换得了几个钱。
其实假如可以,黄菲是宁愿摆个小摊,卖食物的,然而过去的一年时间,菜田都没有耕种,马铃薯南瓜之类没有收获,采集蘑菇毕竟数量有限,羊只有小小一群,不足以每天宰一只羊,到街头卖羊肉汤,若是套兔子和野鸡呢,又是不能确保每天都有猎物,所以若要稳定的收入,便是兜售木材。
参天古木太难伐倒,黄菲就选一些不很粗大的,将它锯倒,还要留心不要砸到自己,树倒下之后,将它又锯成两三段,再锯成板,第二天拿到街头去卖,能够换来买米的钱,如今不同于逃亡之前,那段神仙洞般的日子是不能再过了,果然假期只是短暂的,生活还是需要每天的努力。
到了十一月,越来越多的人返回桂林,这一天黄菲刚刚回到家中,就有人拍她的门,黄菲开门一看,原来是东妹。
两个人一相见,登时便拥抱在了一起,黄菲道:“一直在念着你,总算是见着了!”
东妹道:“我今早来过一次,拍了半天的门,都没有人应,旁边的邻居说,你要到下午才回来,我便在这时候来了。”
黄菲连忙道:“快进来坐!”
把东妹请进房间里,便赶快点燃炉火烧茶水:“我前些时回了詹妈妈的家,其她人都好,就只二哥哥给日本人杀死了。”
东妹的眼眶登时红了,背过身去用手抹了两下:“我也是刚知道了,可恨的鬼子,二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害他?”
然后又问:“听妈妈说,你家里都还好,真是万幸。”
黄菲点头:“黄老爷好在是逃得早,全家平安。”
在桂林休息了两天之后,特意回平乐故乡,悄悄地进了家门,见到了母亲,母女两个抱头痛哭,哥哥嫂嫂还有年幼的小姪女都平安无事,只是藏在夹墙中的财物给日本人搜了出来,金银之类全都席卷而空,绸缎字画则是丢的丢,毁的毁,损失惨重,母亲伤感完了这一年多的逃难艰辛,就是捶胸顿足哀叹自己没了的这些好东西,当时黄菲劝道:“妈妈,心胸放开些,钱财都是身外物,人没事是最好的,钱以后还可以再赚。”
母亲紧蹙双眉:“儿啊,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道,倘若是咱们家里少了谁呢,我自然顾不上心疼钱,纵然心疼,也是有限,可是现在大的小的人头都齐整,并不曾少了哪个,钱却没了,让我怎么能不疼?要说赚钱,‘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句子念起来倒是豪迈,只可惜钱财的积聚哪里是一天两天的事?况且咱们家里,要么是女人,要么是病人,你哥哥的身体经过这一场折腾,是愈发不行了,更不要说当今这世界,一个乾坤烧毁了半个,人人都只顾忙着找饭吃,吃饭都顾不过来,咱们可是哪里弄钱去?”
若是在几年前,听了母亲这话,黄菲定然要不服,立誓在职业上超人一等,一定要赚许多的钱,给人看着荣耀光彩,可是此时她只是微微摇头,劝慰道:“妈,纵然不能回复从前的日子,只要手脚勤力一些,茶饭还是不愁的,我这回带了一些钱来,还有一点干菜,虽然微薄,略可补贴一点家用。”
是从前积攒下的银元,都放在梅林之中,并没有损失,这次黄菲拿了一半过来,另外还有一包干蘑,煮汤可以喝两餐。
看到这一小包银元,卢兰玉心头登时一暖,然而她想了一想,摇头道:“幼蕊啊,你有这番心意就好,干菜留下来,钱拿回去吧,我们再怎样难,毕竟是一家人在一起,你一个人孤身在外,除了钱,也少有依靠,留一点钱财傍身,缓急也有个倚仗,我的儿,你是有家难回!”
说着眼泪便又流了下来。
嫂嫂傅传芳也在旁边抹眼泪,这便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看小姑,就想到了自己,离了娘家,来到丈夫的家,虽然这大宅子之中除了那几位古怪,其她人也还不错了,却总难免一种漂泊感。
黄瑞成也已经支撑着身体,赶过来见妹妹,这时候捶胸叹道:“小妹,你把钱收回去,你这样子,让我格外惭愧,我是作哥哥的,本来应该奉养母亲,照顾妹妹,可如今却要妹妹来操心家里,实在是我无能,我只恨自己的身体,如此的不争气,让我有怎样要强的心,都是徒然。”
黄瑞成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这病弱的身体,就因为自己体弱,本来便不受重视的长房,便更加给父亲漠视,这一次逃亡更加明显了,父亲根本就不在意这边,一路都是母亲与妻子在张罗,回来之后,老宅给烧了大半,父亲便让庶长子瑞安收拾整理,各种账目也都交在三姨太母子那边,眼看着这家业就要落在三房手中,不由得便让他如坐针毡。
黄菲一笑:“妈妈,我毕竟是您的女儿,女儿孝养母亲,也是天经地义;哥哥,如今讲男女平权,女子也是家里的人,也有一份责任在身,当初是哥哥教给我革命的道理,如今怎么还落了旧套?”
一说到当年,自己与妹妹讲谈的革命理论,黄瑞成便一阵唏嘘,仿佛梦幻一般:“妹妹啊,如今才知道,当初自己实在是太天真,太幼稚,空有一番热血,却不过是给人做了燃烧的材料,如今说起来,倒是我坑害了你,你若是不知道那些说法,循着千年的老路过一生,其实也未必就是不好,又何必一定要睁开眼醒来呢?醒了过来,一番挣扎,究竟又得了些什么呢?如今落得一个人在外面,革命者不是革命者,旧女性也不是旧女性,这到底是图什么呢?”
黄菲一听,这俨然便是鲁迅先生的铁屋子争论,一个铁屋子里一群熟睡的人,很快就都要死了,要不要唤醒她们?而就是醒过来,也未必能破屋而出,只不过白白痛苦罢了。
黄菲想了一想,说道:“我宁愿要醒着的痛苦,不愿要睡梦中的幸福。”
那是虚幻的,是不真实的,黄菲知道,各人选择不同,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赞同自己的意见,但自己确实不愿醉生梦死。
那一笔钱最终是留给了家里,彼此又叮咛了一番留神霍乱,柳州霍乱流行,桂林也没能幸免,每当入了夜,大街小巷静悄悄,纵然光复了,也仿佛鬼城,这种时候一定要谨慎,水要烧开来再喝,取水也要洁净,当说到这里,宁妈妈进来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前,“嘘”了一声,“老爷回来了,刚进了大门”,黄菲便站起来,从后门悄悄走了。
此时与东妹讲了一番家里的事,两个人劫后余生,都是无限感叹,说着说着,东妹忽然一拍大腿,惊呼道:“啊呀,幺姐,差一点忘了和你说,我家太太的那几十匹绸缎,给日本人一把火烧了!”
黄菲也惊讶:“啊,竟然是这样么?太太临去的时候,不是把它们藏得好好的?”
东妹摊开两手哀叹:“可不是么,都收在了山里,哪知仍是给鬼子找了出来,全都烧掉了,太太回桂林,一听说这件事,整天在家里面哭!蚀了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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