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搭车客
八月十二号,一个捷报传来凌云县,就在上个月二十八号,**收复了桂林,当地登时便轰动了,几天之后,又有一个更为震动的消息传入山中,日本宣布投降了!
起先听说日本投降,人们都将信将疑,不多时看到了报纸,上面头条大号字体写着:日本无条件投降。
大家这才信了,于是各处燃放鞭炮,凌云县里的烟花很快给人抢购一空,商人便到百色去贩运,哪知那里也是满城鞭炮轰响,根本进不到货。
黄菲这边倒是没有放烟花响鞭炮,这一天她喜滋滋刚刚跨进房门,便看到吴美霞正站在桌前,面前放着一卷书,她随手乱翻着,脸上胀得通红,满眼兴奋,那翻书的手也没有轻重,差一点就要把书页扯破了。
黄菲笑嘻嘻把提篮放在桌面:“姐姐真的是‘漫卷诗书喜欲狂’。”
吴美霞转过头来笑道:“难道你就不欢喜么?”
黄菲笑着说:“自然是开心的,我打了酒来,还买了一条鱼,今天我们喝酒吃鱼,好好庆贺一番。啊,学生们都已经回去了么?”
吴美霞点头:“我刚一看了王太太拿过来的报纸,就把她们都放回去了,今天是个大节日,提早放学,各自回家庆祝。唔,好一条大鲤鱼,我们清蒸了来吃,正好下酒。”
黄菲便去杀鱼,将鱼敲晕之后,剖开了鱼腹,清理内脏,又刮鱼鳞,吴美霞在旁边准备姜葱,一边切着葱丝,一边高声吟诵道: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菜刀在砧板上剁剁剁,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黄菲在一旁抿着嘴笑,等她背完了诗,便乐着说:“姐姐,留神别切着手。如今我们很快便要‘青春作伴好还乡’,可以回桂林去了。”
吴美霞连连点头:“真想马上就动身,明天就赶回桂林,已经一年了,也不知桂林如今是什么样子,当初抛下了家,走在路上我还想着,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了,或许竟然要十年八年,到清清长大了,才得再进桂林城,哪知竟然这么快就可以回去了呢,谁知道去年鬼子还那样猖狂,眼见正得势,这时候便彻底败了,可见‘物极必反’,这也是折腾到头了。”
黄菲笑道:“是啊,去年这个时候,日本人那架势可真惊人,谁料到这么快就完了,如今想来,当初原是‘回光返照’,垂死挣扎。”
不过终究是没有奇迹发生,日本人还是败了,想来此时日本国内,那叫一个大厦将倾,各个都如丧考妣,不知怎样哭丧着脸,而中国这边,从九一八事变算起,整整抗战十四年,付出了无数的牺牲,如今终于拨云见日,代价诚然惨痛,但到了日本投降的这一天,一时间感受到的只有欢喜。
这一条鲤鱼在锅里蒸了十几分钟,吴美霞将它端了出来,浇了豉油,又淋了热油,便上了桌,黄菲这边三分钟飞快炒了个小青菜,这一餐午饭就烹调完毕,米饭这时候也熟了,吴美霞叫着清清洗手吃饭,不多时三个人便齐齐围坐在餐桌旁,还不等吃饭,吴美霞便给黄菲倒了一杯酒,黄菲也赶忙给她倒酒,两个人举起酒杯,在空中碰了一碰,吴美霞笑道:“庆祝日本投降!”
黄菲回应道:“中国胜利了!”
然后便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吴美霞又倒酒,给两个人都满上,举杯对着黄菲说:“妹妹,这些日子多亏有你,许多事靠你帮忙,不然日子太过为难。”
这是真心话,这一年来的避难生活,倘若是自己一个人带着女儿,虽然也能顶得过来,然而太吃力,有黄菲,自己的担子能够减轻许多。
黄菲笑道:“姐姐太客气,我们是互相照应。”
将这杯酒也喝了,轮到黄菲给吴美霞敬酒:“愿姐妹情深长久。”
于是又是一杯。
第三杯酒也喝了,到这时吴美霞笑着说道:“看你的脸红成这样,着实不能再喝,空心酒容易醉,赶快吃饭垫一垫。”
黄菲一笑:“姐姐的脸也红呢。”
吴美霞抿嘴一笑,拿起筷子便夹了一条青菜,黄菲挑了一点米饭送进口中,转头看到清清在吃鱼,便笑着对清清说:“吃鱼肋这里的肉,刺少。”
鱼脊背上的肉倒是更厚实,不过鱼刺多,而且多是小刺,孩子吃这个部位的肉,稍不留神就会给鱼刺卡在食道里,鱼肋则是只有几条长刺,很容易剔除掉,肉偏薄一点,不过更细腻,蘸着汤汁也更有味道。
吴美霞吃了几口饭菜,将那酒劲压了一压,觉得头不那样晕了,便又高兴起来,两眼放光,满口说着桂林的山,桂林的水,桂林的房子,还有桂林街头巷尾的杂食摊子,比如马蹄糕啦,米粉啦,早饭吃甜酒汤圆很可以换换口味,午睡后一碟臭豆腐提神醒脑,冬天里吃烤白薯,如同捧了个小炭炉在手中,半点不冷了,糖炒栗子着实不错,只可惜壳有点难剥,若要多吃,便费手指,指甲都剥秃了呢。
黄菲则纵情唱了起来:
“……千山万壑,铜壁铁墙!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气焰千万丈!
听吧!
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
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吴美霞也高唱起来,两个人你一段我一段,一连唱了十几支歌,到后来,黄菲竟然把女大的校歌都唱了出来,吴美霞醉眼朦胧,这一回全没有留意,只是嘻嘻地笑,眼睛眯得弯弯地望着她,旁边清清拍着手笑道:“妈妈醉鬼!妈妈醉鬼!”
这一天两个人从中午开始,又是说又是唱,中间又来客人,就这样断断续续一直喝到夜间,桌面杯盘狼藉,也顾不得收拾,都丢在那里,只顾兴奋地说话,到了十一点多,实在支撑不住,草草洗了脸又刷牙,便脱了衣服胡乱睡了,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并不十分踏实,到第二天清晨醒来,都感到头疼仍未全消。
黄菲勉强爬起身,一看床头的手表:“呀,已经八点多了。”
旁边床上吴美霞哼哼了两声,扶着头半撑起身体:“好该弄早饭来吃,”
睡在床里边的清清很是委屈地说:“妈妈,我饿!”
听了这一声,吴美霞一骨碌翻身坐起:“这就做饭了。”
说着身体还晃了两晃。
黄菲也赶忙起身,先收拾昨夜的残局,清洗盘碗,吴美霞这时候已经去了厨房,淘米刷锅,把米投入锅中煮粥,这边又洗菜搅鸡蛋,半个多小时之后,喝着鲜咸的青菜鸡蛋粥,黄菲感到,很能够醒酒。
一边喝粥,吴美霞与黄菲一边继续昨天的话题:
“八月十五号日本就投降了,今天已经是二十号,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桂林?”
“政府还没有和我们说可以回去,自己又不太好回去的,只好先等一等。”
“我是耐不得,反正日本已经投降了,这个时候哪怕是自己赶路,鬼子还能怎么样?”
吴美霞见黄菲如此心急,便劝道:“还是先等等再说,虽然鬼子不打了,可是外面还是兵荒马乱……”
虽然吴美霞没有明说,不过黄菲也明白她的意思,这些年的仗打下来,人间是各路诸侯啊,正牌子的军队还好些,就怕好些杂牌子的,虽然也抗日,不过若是不对着日本人,便和土匪也没什么两样,已经听说了几桩事,强行下聘,硬要娶人家的女儿,又或者竟然把路过的女学生扣住不放。
自己这边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这样子上路,难讲会不会发生意外,所以稳妥起见,最好还是等政府的消息,大家一起走比较安心些。
于是黄菲虽然实在焦急,却也只能等,就这样等啊等啊,每天把行李装好又拆开,拆开又装好,从确知消息的第二天就开始折腾行李,一直烦乱到九月,政府的通知才终于传了过来,可以回去了,于是早已焦躁得不行的省府眷属登时兴奋起来,每个人都是格外地忙乱,巴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就飞回家乡。
黄菲与吴美霞也是如此,行李本已经整理过许多遍,这次再最后爬梳一番,有些不必要的东西就不带了,比如那几本小说,虽然房东也是不会看的,房东是壮族人,好在城镇里人多数会说官话,两边才不至于语言不通,不过房东不很认识汉字,这几本书留了给她,想来不过是当引火纸,然而已经是翻得快烂了的小说,也实在不想再带,长途跋涉,衣服食物都背不过来呢,越是走路,身上的东西就越觉得沉重,来的时候已是体验过一番,回程着实不想经历第二遍,想一想就头皮发麻。
在凌云避难的人们都是把行李精简了再精简,能不带的就不带了,全都留给了本地人,轻装出发,吴美霞与黄菲这一日也是背着包裹,一左一右领着清清,走出凌云县城,虽有些依依不舍,临去时回顾一眼,然而想到别离一年的桂林,登时便又是心头长草,顾不得体味这离去时的情绪,匆匆便踏上去往百色的道路。
返回的途程比来时要顺畅许多,起码不必一路辗转,她们从百色过河池,终于到了柳州,进城已经是傍晚,该寻找住宿的地方,沿街而走,经过乐群社,是柳州出名的旅馆,西洋风格的建筑,当初离开桂林的时候,从柳州经过,也曾经看到过的,只可惜以自家的财产与身份,难以入住,当时望着乐群社漂亮的楼房,满怀羡慕地很是感叹了几句:
“你看有小汽车停在门前,不知是哪位大官的太太。”
“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够到这样的旅馆去住几天。”
然而此时再看到乐群社,已经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碎砖,各种凌乱的杂物四处抛掷,简直就像一个垃圾堆,倒是依然有人住在这里,有西装革履的人进出,还看到有外国人,是昂然的美**官,想来乐群社纵然如此光景,仍然算是柳州有品位的旅馆,可依然是惨,一年前的向往,到这时所剩无几,只有对往昔光彩的追忆。
吴美霞叹息着说:“乐群社啊,怎么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黄菲往四面一看:“姐姐你看这里的人,我们这还是战胜国呢!”
道路旁草棚里住着人,棚子前的竹竿上挂着晾晒的衣服,虽然柳州已经光复,可是人们无家可归,大半城市都已摧毁,又有瘟疫,还没进入柳州,路上就听说,这里霍乱流行,当时真的想绕城而过,然而那样走的路就太远了,只好依然是从城中经过。
望着街边送瘟神的热油锅,吴美霞幽幽地说:“也不知道日本如今是什么样子。”
听说挨了两颗奇大无比的炸弹,给毁了两座城呢。
柳州是如此令人恐慌,她们只在这里住了一天,第二天便赶快走了,路上很幸运,搭上了一辆运送军需的卡车,所以第四天,遥遥就望见了桂林城。
黄菲眼望着前方象鼻山上的普贤塔,无限神往地说:“啊,桂林,我们终于回来了!”
旁边一个押车的士兵吸着烟,噗嗤一乐:“小姐,不要这么早就高兴哦,等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和柳州差不了多少。”
黄菲听了,心头登时便是一沉,吴美霞的面色也暗淡下来,问着他:“桂林也给毁得不成样子了么?”
那个**士兵摇头晃脑:“太太,你猜也猜得到,日本人眼看保不住桂林,要撤退的时候会怎么样?”
吴美霞本来还怀抱着一线希望,到这时一颗心也不由得凉了半截。
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坐在麻袋上,望着她们两个,又瞥了瞥清清,不住地笑,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人,尤其是这位小姐,太有趣了,身上穿的和脚上的很不搭调,自己纳闷半天了,眼看要到地头,实在耐不住,一定要问出来:“小姐,你从前是当过兵,还是怎么?”
黄菲微微一愣:“啊,为什么要这样问?”
那士兵咯咯地乐:“你这穿着草鞋呢,绑腿也打得很不错。”
虽然上身是绣花衫子,还是喇叭袖的,不过下面是青布裤,小腿缠着绑腿,脚下居然是一双草鞋,实在是太怪了,她把上面那衣衫换一换,再戴一顶帽子,直接就能进队伍。
**中也有女兵的,救护队里面很多见,另外还有搞情报的,有一次自己去师部,看到那里的电报员,是女兵,所以这年头女人当兵,也不稀奇,这位黄小姐这个样子,与那些女兵很有点像,倘若真的编入军队里,大约只要简单训练一番,就可以上阵了。
黄菲轻轻一笑:“走这么远的路,这样轻便些。”
旁边清清脱口而出:“我表姨去过延安!”
吴美霞的手掌心立刻就拍在了她的脑袋瓜上:“别乱说。”
清清满不服气地扬起脸:“去延安又怎么?别人都去不了呢,表姨就是有本事,什么都会,会编草鞋,还会防投毒!”
**的那个士兵登时有一点目瞪口呆,望着黄菲便有点发愣,去过延安啊,这可不一般,难怪是这副做派,也不知在延安是受过怎样的训练。
然后便谈起延安,在延安是怎样的生活,清清是很为黄菲的延安经历感到自豪,那士兵没有太多的政治观念,只当做听稀奇,吴美霞到这时也难以阻止,黄菲一看,既然这样,索性都说了吧,便也无所谓,讲起当年在女子大学,清早去延河边出操,白天黑夜演习行军,紧急集合,自己的绑腿行军回来便都散了,说着说着,眉飞色舞,那个**听得也是津津有味,心道原来练过这些,那确实是可以直接补充进队伍里,到后来吴美霞也含笑听着,觉得很有意思。
她们正聊得热闹,忽然卡车“戛”地一下停住,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军官从副驾驶位跳下来,对她们说:“桂林到了,太太小姐们,下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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