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美日联合炊具
在县立小学的第一周居然十分之快,转眼便过去了,六月二号,儿童节的第二天,便是礼拜天,梅思这一天格外轻松,不必早早赶着出门去学校,因此便睡到将近八点钟才起床。
吃过早饭,梅思便开始忙碌,到十点一刻,出去兜了一圈,回来后便开始做饭,已经约了李秀第她们今天午间来吃饭,这时候好该准备了。
十一点半多一点,朱光屏和李秀第便先来了,李秀第一进门便嚷:“梅思,我们来一起帮手。”
梅思在砧板前抬起头来笑道:“多谢多谢,不过你们还是歇着吧,也没多少事情做,不过是几样家常菜,很快就好了的。”
朱光屏往桌面上一看,几样食材,果然都是容易做的东西,黄瓜番茄小青菜,水淋淋都已经是洗净了的,另外就是几只鸡蛋,还有一小盆面糊,朱光屏便问:“鸡蛋要怎样做?”
梅思道:“加番茄来炒。”
朱光屏点点头,便找了一只圆圆的罐头盒,将鸡蛋磕在里面,用筷子快速地搅。
李秀第左看看右看看,便将那小青菜撕成一条一条。
这边梅思在炉子里点着了火,便开始烙白面软饼。
三个人忙碌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十二点,房门又一开,进来的人便是张宏远,他进门看到了朱光屏与李秀第,便笑道:“啊呀,你们早来了?”
李秀第瞥了他一眼:“你可真是准时准点,进门就可以吃了。”
张宏远呵呵乐道:“我向来最是遵守时间,约定几点就是几点,不迟也不早的。和你们说,在咱们中国,和人约会了,礼貌上为了显得客气,往往要早到些,在西方可不是这样,听说在西方,倘若提早到了,反而会让人不高兴,因为主人还没准备好呢。”
梅思笑着问:“宏远是从哪一国留学回来的?”
她这样一问,朱光屏和李秀第登时笑起来,张宏远则是瞬间尴尬,摸了摸鼻子,道:“我若是有那个本事出国留学,也就不在这里当个小学□□,总得去大学,至少弄个讲师来当当。啊呀人家是在报纸上看来的啦,当时读的时候就感到,洋人的规矩可真古怪,有点‘不识抬举’,明明是客气,还嫌打扰了她。”
这一下那三个人都是哈哈大笑。
张宏远也笑,转着眼睛透过厚厚的近视镜片,一眼看到了罐头盒里的鸡蛋,忙问:“摊鸡蛋么?”
李秀第快言快语:“番茄炒蛋。”
“啊呀!”张宏远很有一点激动:“何必与番茄同炒?糟蹋了鸡蛋,我看这里有许多葱,就用葱炒鸡蛋,多加一点油,炒出来油汪汪多么的好,多么解馋?这么好的鸡蛋,加了番茄一起炒,淡泊了鸡蛋的味道,葱炒鸡蛋才是最纯粹的,你们说是不是?”
朱光屏问:“算你说得有理,那么番茄怎样做呢?”
张宏远扶了扶粗黑的眼睛边框:“省事一些,加白糖来凉拌,配这一盘醋拍黄瓜,蛮好。”
梅思有些为难:“还没有买白糖……啊,等等,这里有蜂蜜,不如蜂蜜拌番茄。”
张宏远连声叫好:“梅思,你真是有巧思,蜂蜜浇在西红柿上,味道肯定与白糖不一样,后天就是端午,买了白粽子蘸蜂蜜来吃。”
李秀第乐道:“今天刚吃了,后天又要来么?”
张宏远笑着说:“后天我买粽子,我们四个一起来吃,蜂蜜粽子,四号晚上千万少吃一点饭,夜宵要吃粽子。”
朱光屏含笑道:“在人家包的饭,少吃也没有钱退。”
张宏远乐道:“光屏,你也算得太仔细了,你这么会算,不如一个礼拜七天,天天都自己烧饭,就好像梅思这样。”
她们三个都是在外面包饭,一周六天,只有礼拜天和过节的时候自己做。
朱光屏慢慢地说:“那我可做不来了,太累。”
李秀第笑道:“所以我就佩服梅思,每日忙了整天,回来还能烧汤弄饭,真有精神。”
梅思一笑:“做一点简单的,还是可以的,米饭每晚烧一大盒出来,能够吃两三回。”
她的这个量词“一盒”说出来后,张宏远这才留意到风炉上那特别的炊具:“啊哟梅思啊,你这摊鸡蛋是用的什么锅啊?”
不是常见的黑铁炒锅,而是一个小小的银白色平底锅,长圆形,好像个蛋,锅比较浅,不过煎蛋足够了,细长的手柄,用一块布缠着,否则想来是烫,这样子实在有些奇特,再一看旁边还放了一个仿佛是盖子的东西,不过底面凹了进去,一左一右两个坑。
梅思笑着给他解说:“这个啊,是军用饭盒。”
张宏远也很是机灵:“美国的?”
日本军用饭盒他见过,不是这样的,而是旁边那一种,猪腰子形状,日本当初投降的时候,有撤退的日本侨民在街边摆摊卖旧货,被褥衣服之类,甚至还有军需物资,比如军用饭盒,自己便买了一个,本来想着从今往后要好好烧饭,不过最终还是依旧和其她人一起,在外面搭伙,然而这样的平底锅却是没有瞧见过。
所以这个小煎锅,应该不是日本的,那么大概便是美国的,抗战的时候,美国卖了许多东西给中国,其中应该也会有饭盒。
果然,梅思笑着说:“是的,是美国的军用饭盒。”
张宏远一听,大为有兴趣,拿起盖子来仔细端详着,片刻之后乐道:“真别说,美国人的这种东西,我觉得不错,挺合咱们中国人用,那个锅能炒菜,这个锅盖呢,刚好当菜盘来用,还给分成了两个格子,一格装荤菜,一格装素菜。”
李秀第在旁边如同变魔术一般举起两件东西:“你瞧,还有刀和叉子呢,在这古庙寄宿舍,也能吃上西餐。”
张宏远大乐起来:“梅思啊,你这日子过得,太豪奢了。”
朱光屏道:“你们可真是能没事白开心。”
苦中作乐啊,不看看那待客的碗都是什么,罐头盒啊,梅思日常自己一个人吃饭,想来就是只用这两个饭盒就够了。
张宏远笑道:“闲着不开心,还做什么呢?你还真别说,你们看这一个美国饭盒,一个日本饭盒,摆在一起,那就是……”
李秀第忙抢进来说道:“美日联合!”
不多时,午饭便摆上了桌面,朱光屏和李秀第坐床边,张宏远坐在唯一一只凳子上,梅思作为主人,便靠墙站着,手里端了一个罐头盒,里面放了一张面饼,用筷子夹着便吃。
李秀第一边吃一边说:“还真别说,这样的罐头盒拿来当碗蛮好,就只是不能舔内碗边。”
茬口锋利,会割破舌头。
张宏远大口地吃鸡蛋:“真香啊!在外面包饭,整天就是萝卜白菜,难得有一次鸡蛋,都是炒得碎碎的,每个人碗里只一点点,简直就是金子做的蛋,应该是把一只鸡蛋分给我们三个人吃,着实宝贵得很了。《水浒》里面那些江湖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倒罢了,我唯独羡慕他们大块吃肉,可是我们如今不要说是肉,吃一点鸡蛋都是打牙祭,朝思暮想啊。”
李秀第笑他道:“今天你吃了这一回大块的摊鸡蛋,能顶一个礼拜!梅思足足放了八只蛋!”
分了两锅来炒的。
张宏远两眼放光:“我半个月嘴里都是香的,做梦都是美的,梅思啊,让你破费了。”
梅思笑道:“不必客气。”
朱光屏则是问:“有没有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
梅思道:“今天上午刚刚去邮局寄了信。”
昨天晚上写成的,前面五天都没有空闲写信,礼拜六的晚间,因为第二天便是休息日,心情便与平日不同,有心思写信,所以写成了三封,上午出门便是去寄信。
饭后便是打牌,桌子上的锅碗收到一边,擦了一下桌面,便摆开麻将牌,梅思是真的不会打牌,其她人少不得教她,朱光屏就靠在她身边,指点她出牌,就这样边玩边学,一个小时之后,梅思便摸到了一些门径。
虽然本身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梅思还是耐着性子打,如今的她已经不同于当年了,刚来到延安的时候,女学生之中各种各样的人都有,除了陈露云这样的交际明星,四处与人联络,也有人如同栊翠庵里的妙玉,性格很是冷僻,清高自傲,孤芳自赏,劝她不要这样,她便说“我天生成是这样的性子,又让我怎样改呢?”少不得每次生活会都要给人说,于是渐渐地也就不再那样疏远冷淡,而是“融入大众”了。
梅思本来虽然不是那样的性格,古典才女惯有的自怜与自恋,然而她十分的不喜欢打牌叉麻雀,这类事情在她看来,带了浓浓的腐朽色彩,不过此时在这个古旧的寺庙里,与同僚们一起,倒是玩了起来,毕竟还是要“团结”啊,不能太过固执于自己的个性。
几个人这一玩牌,就一直到了日色偏西,李秀第打出一只西风,转头瞥向窗外,说道:“啊呀,已经这么晚了!该回去了!”
朱光屏两眼紧盯着面前的牌:“打完这一个八圈!”
张宏远笑道:“那还得一个多钟呢,你不吃饭了?”
梅思道:“我们来煮晚饭吧,煎蛋饼很快的,另外还有些青菜,烧个菜汤就好。”
张宏远摇着两只手:“啊哟,可不能再吃,你还没有领薪水,后面十天怎么过?”
梅思笑道:“不至于那样的。”
这时候朱光屏也艰难地从麻将潭里拔了出来,很有些不甘地说道:“不管怎样,也该走了,明天还要去学校,梅思也要好好休息了。”
从麻将桌边站起来的时候,身上简直仿佛有千斤的重担,梅思望着她,想到前几天李秀第的话,这还只是计分,没有动钱呢,都如此入迷,难怪那些赌徒无论如何难以自新。
又过了两天,六月四号是端午,这一天晚饭,梅思特意少烧了一点,然后便坐在窗边,只等张宏远的粽子,到了七点多,张宏远果然出现在门口,同来的还有朱光屏和李秀第,张宏远手里提了一串四只粽子,进了门便把粽子往桌面的煎锅里一放,乐着说:“吃粽子咯!”
梅思笑着便打开了蜂蜜罐子,从里面舀出蜂蜜来,张宏远就用那一只煎锅来吃,朱光屏与李秀第合用煎锅的盖子,刚好两个凹槽,梅思则是用日本的饭盒盖子,每个人都是满满一勺蜜糖,各自剥开来粽叶,便将白白的糯米粽子蘸着蜂蜜来吃。
几个人吃着粽子,说着各自家乡过端午的风俗,李秀第与朱光屏是湖北人,讲起咸蛋和马齿苋粑津津有味,张宏远是四川人,便说起故乡的赛龙舟,抢鸭子,鸭子是彩头,谁抢到就是谁的。
他离开老家已经有几年了,此时回忆起来,颇有些不尽的思绪:“我小的时候,清平安乐,我们川中物产丰饶,每年端午,水里能扔一百多只鸭子,如今可不行了,谁也没有钱这样丢进河里。”
一说到鸭子,梅思蓦地想到:“监利的麻鸭很出名的啊!”
朱光屏李秀第虽然不是监利人,不过毕竟都是鄂省,听到梅思提起监利的麻鸭,登时便也“与有荣焉”,连忙你一句我一句地说:
“荆江鸭子好,下蛋很多的!”
“监利麻鸭的蛋,做成咸蛋特别好,咸蛋最精华的乃是蛋黄,荆江咸鸭蛋的蛋黄艳红艳红,好像宝石玛瑙,还流许多的油,我吃过的,实在是香!”
“鸭肉也好,清蒸鸭子酥嫩酥嫩。”
张宏远在一旁听得直流口水:“鸭子肉我不奢望,倘若能有咸鸭蛋,早饭配粥蛮好,比只用咸萝卜送粥强多了,人间美味。”
李秀第望着他,哈哈地笑:“你整天只琢磨鸡蛋鸭蛋,再这样修炼下去,再过几年,便是吃蛋的学问家。”
张宏远两手一摊:“不然还能怎样呢?咱们在这里当教yuan,说好听一点,也算是文化人,可是你们看看这个薪水,和外面拉车挑担的差不多,江陵的千张肉顶有名,可是哪里吃得到呢?吃上一回,一个月都要破产了,能有咸鸭蛋,就是上上签。”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唏嘘起来,梅思轻轻点头,自己在这里一周多点,稍稍了解了一下物价,确实就好像张宏远说得那样,小学教yuan的薪水与力工差不多,与技术工人根本不能比,好在就是有一个免费的宿舍,能够省了房租,倘若还要付房租,这样的薪水真的难以生活。
所以那一天庄校长和自己说起,有一些年轻的学生,刚刚毕了业,来追求职业,一听说教yuan的薪水,很是不屑,以为不如嫁人来得方便划算,在庄校长的角度,是很以为她们贪图舒服,目光短浅的,不过在自己来看,倒也不能全怪她们轻狂,薪水确实太低了,并不是说识字的人一定要比出力气的人赚得多,甚至还要高出许多,只是每个月十二元,长此以往,实在让人看不到希望。
这个话头有点太让人憋闷,梅思便转了话题:“想到前年的端午,桂林下了疏散令,大家便都惶惶地预备逃难,今年我却是在这里了。”
朱光屏也感叹道:“不管怎么样,抗战总算是胜利了的,只是今后会怎么样呢?”
李秀第挑起眉毛道:“不是都在说着要和平?协议都签了那么多呢。”
张宏远冷笑一声:“和平和平,说得倒是蛮好听,**不是一直在对抗政府?眼看势力越来越大了,倘若再来一次张献忠入川,那可是受不了的啊。”
梅思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仿佛想要说一点什么,不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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