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梅林忆旧
三周之后,六月二十六号,正是礼拜三,这一天午间,梅思吃过午饭,在办公室里和同事们闲聊,说着即将到来的暑假:
“七月就要放假,累了这么一阵,总算可以好好歇歇,休养生息。”
“要去荆州玩一玩。”
“我想去武汉。”
梅思颇有些怅然:“我刚刚来了一个月,就要暑假了。”
教常识的冯茹笑道:“莫非竟不好?一个月也已经很累人了,我巴不得教一个礼拜的课,放一个礼拜的假,况且寒暑假都是有钱拿,我们在小学校里当教yuan,清水衙门,没有别的油水可沾,唯独这一条,还算是让人安慰。”
一众先生们哈哈大笑。
梅思也笑。
就在这时,忽然办公室的门一开,庄令粲出现在门前,一张脸沉着,看起来仿佛面色都有些发青,十分不吉利的样子。
室内登时便鸦雀无声,□□们都屏息凝神,各自揣测。
庄令粲倒是没有让大家惶然太久,很快便说道:“方才无线电里说,**进攻共军。”
游国昌小心翼翼地问:“校长,又是摩擦么?”
庄令粲摇头道:“是正式开打了,我们各人好自为之。”
然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庄令粲离开之后,办公室里又静默了几秒钟,大家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终于有人说话:
“我本来还以为校长是要说,六月份的薪水暂时发不出,八折也要拖欠,让我们等等,哪知竟然是这事。”
“离发薪日还有半个月,哪里会这样早便绝了指望?总会再奔走一下,再不行才‘节哀顺变’。我方才是在猜,县里面是不是要裁人?不知是哪个倒霉。”
“还裁?看看我们这里一共才几个人啊,每个人带几个班的课,从早干到晚,倘若是一二年级,打扫教室都是我们做,两三个工友做不完这些事,就这样倘若还要裁人,那可真的是要让剩下的人不要做了。”
旁边有人便笑:“你说是这么说,不过我敢担保,即使我们这里辞掉了一半人,你也会在这里继续做下去,虽然薪水低,打八折还要拖欠,但离了这里更难找饭碗,这便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先前的那人便垂头丧气:“可说呢,谁不是一边抱怨一边做呢?”
刘慧坚则是满怀郁闷:“现在倒是好了,我们学校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端,倒是国家有事了,政府和**真的打起来了,亏了之前左一个右一个协议,双十节签一个,刚过了元旦,又签一个,仿佛是前面那一个的补丁,可是终究没能兜得住,到底破开了,虽然暂时没有打到我们这边,只是今后薪水只怕更难发了。”
冯茹叹道:“之前抗战是打了八年,这一回内战不知又要打几年,莫非也要打上十年八年?一代人的青春岁月便都消磨在了这上面。”
李秀第勉强笑道:“反正一时与我们无关,开战是当官的来管,打仗是当兵的事,我们马上要休暑假,足足五十天呢,倒是好该想一想要怎样消遣,辜负了假日的时光,是愧对人生。唉,梅思,暑假里你要怎样好好玩一玩?”
梅思一笑:“我想去监利。”
张宏远马上接口:“去吃鸭蛋么?”
李秀第乐道:“你除了吃,不想别的。”
七月五号,是学校暑假的第一天,梅思这一天送别了朱光屏,她回襄阳家里去了,又过两天,李秀第也回了宜昌的家,张宏远则是去了朋友家中。
李秀第临走的时候,还叮嘱梅思:“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打不得麻将,不能够热闹,可也别总闷在屋子里,关起门来唱西厢,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倒是出去走走的好,江陵也挺热闹的。”
梅思不由得便乐出来,答应道:“尽管放心,我可是不会‘望穿盈盈秋水,蹙损淡淡春山’,就算只有我自己,也有许多赏心乐事可寻呢。”
李秀第笑道:“那样就好。”
李秀第是三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等送了她回家,寄宿舍里就只留下梅思一个人。
长日无聊,梅思便去这里到那里,在监利住了两天之后,余下时间都是在江陵,上午时常便上街去,看到一家过得去的店铺,便要进去转转,梅思以为,倘若每天都这样子过,等这一个暑假结束,自己便把江陵大街小巷都摸熟了,不再是个外来者,而是仿佛本地人了。
到了下午,梅思多数不再出去,这时候已经是盛夏,天气炎热,早上出门已经热到出汗,午后太阳更大,出街很有些辛苦,她便留在宿舍中,午饭之后看一阵书,然后睡一个长长的午觉,便到了黄昏时分,这个时候起床,未必立刻赶着烧饭,时常便是靠在床头出神片刻,体味这一刻的慵懒闲散。
在小学校里当教yuan,听到的多是同僚的抱怨,薪水低,钟点又多,很是辛苦,不过梅思倒是以为,对于如今的自己,这份职业相当合适,虽然清苦,却也有清闲的时候,比如暑假,实在是神仙般的日子,诚然不是怎样的富贵,然而只是这一份悠闲便很够自己品味。
若论薪水,学校里远比不得当初在百货公司,不过这里有一个莫大的好处,便是每个礼拜天都休息,从前在百货公司,一个月只有两天休假,显然是老板从牙缝里给挤出来的,实在是不放假不行,人毕竟不是机器,总要有喘口气的时间,哪怕是机器,过一段时间也要维修保养,梅思猜测,倘若可以,老板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让人上班。
因此来到江陵之后,梅思竟然找到了当初在延安当“公家人”的感觉,每个礼拜休一天,倘若再算上寒暑假,就是回到了学生时代,真是无忧无虑,所以公教系统的津贴虽然不高,但却有这样一个好处足够抵偿,礼拜天正正经经休假,让人有一种“正式”的感觉。
七月下旬,工友在同一天给她送来两封信,一封是母亲写来,托大姐寄给自己,信里面说家中一切都安好,让自己不要惦念,又问她在外面过得如何?然后就说,瑞成的身体愈发的不好了,每天悲叹国共内战,她自己的身子这一阵也不太舒服,倘若小女儿能够回来家中,该是多好。
梅思读了这封信,只觉得胸中塞得满满的,心口堵得厉害。
于是她赶忙去读另一封信,是钟坤写来,开头也是先问候了几句,然后便说到对国事的担忧,政府与**彻底翻了脸,桂军站在政府这一边,只怕难免参战,他本人是实在不想打内战,但作为军人,不能不服从命令,这让他内心也很是矛盾。
梅思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在军队中呢?抗战已经结束了,很可以就此退出军队,两边后来究竟会如何,就随他们去吧。
于是这一个下午,梅思没有像往常那样午睡,整个午后都用来写信,先是给母亲和姐姐写,然后用了许多工夫,给钟坤回信,傍晚时候去邮局,将信寄了出去。
中原的战局如火如荼,就在这样的硝烟之中,这一年即将结束,十二月中旬,工友又送来一封信到办公室:“梅先生,你的信。”
李秀第一看有信,便笑道:“又是你表哥的信?”
梅思点点头,把信放在口袋里,一心只盼快一点散学,可以回宿舍去看。
午间,她说是要回去宿舍吃饭,到了宿舍关起门来,一时顾不得烧饭,先拆开信封来看信,钟坤写了厚厚的一封信,里面先是关切她最近的状况,天气寒冷,请她千万留意保暖,避免着凉,那样容易生病,然后便讲了桂林这一向的情形,物价飞涨,人们都惶惶不安,就这样写了许多字,后面写道:
“冒昧寄来一张小影,盼收存。
梅小姐,想来你也能够猜得到,我对你一心仰慕,只是从未道明,毕竟当兵的有今朝没明日,很不想为此造成你的困扰。
你之前曾经劝我不如解甲归田,我思索良久,前面两封信中都未曾复你,是因为还在犹豫,如今看来,还是不能就此置身事外,我拥护政府,站在政府一边,况且对于**,实在不能够信任,所以如今只能勉力应付,希望最终能有一个和平解决的办法。
最近部队可能很快就要调动,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方便给你写信,请不要担忧,还有,希望你能记得我。”
看到最后这一句,梅思的眼泪登时便流了出来,显然,钟坤已经决定,要作为**的一员,与延安作战到底,除非两边能够再次谈判,她真的为钟坤担忧,毕竟战争之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虽然不支持国民政府,但对于钟坤,她是有着单纯的人对于人的关心。
一九四六年就在这样的不安之中过去,到了一九四七年,一月里,学校放寒假,从十八号直到三十一号是假期,因为春节也在其中,整个假期便又延长了三天,直到二月四号才重新开学,不过□□们照例要提前几天先来到学校,做开课的准备。
二月三号,梅思坐在办公室中,正在准备功课,耳中听到同事的闲谈:
“政府和**一月里在山东打得好激烈啊,**这一次伤亡惨重。”
“后面还不知会如何呢。”
“没想到**那么多的美援,居然接二连三地失败,倘若再这么一直败下去,这天下就要归了**。”
梅思手中的笔一时间也停住了,抬起头来怔怔地在想,鲁南的这一场战役,桂军有没有参加呢?钟坤这一阵是在哪里?
二月四号,学校里第一天上课,梅思站在讲台上,带着学生们朗读:“过罢年,上学校;见先生,敬个礼;见同学,问个好;不要吵,不要闹,拿出课本上课了。”
到了下课的时候,有学生缠住她问:“先生先生,**会打到我们这里吗?”
梅思有些惘然地说:“不知道。”
那个小女生撅起嘴:“先生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梅思想了想,笑着问:“璐英,那么你是希望**过来,还是希望他们不要来呢?”
璐英也很是迷惘:“我不知道啊!只是妈妈爸爸都很担忧呢,说如果**来了,不知道会怎么样,我在旁边听到了,便要问,问得多了,她们就烦,就让我来学校问先生,可是先生也不知道呢。”
梅思本来想说,“未必会比现在更坏”,不过她想了一下自己如今所处的环境,便说道:“这些事情由大人来处理,你这样小的年纪,先认真读书要紧。明天的功课有预先学习了没有?”
璐英很是自信:“有!我已经能背下来了,先生你听我背书,‘同学们都坐下,先生来问话;放年假,订计划,订了计划要检查,那些事,做到了,大家今天想一下。’先生,我背得对不对?”
梅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背得很对,这样很好,继续努力哦!”
差不多整个二月,国共双方都在山东打仗,到了二月下旬,**在莱芜大败,这一回梅思知道了,桂军的整编四十六师差不多全军覆没,钟坤之前说要调动,不知是不是调入了这个师,那可是极为危险的,梅思并不是为国民政府担忧,她只是忧虑钟坤的安危。
因为**连连遭到惨痛的失败,以至于起初坚信国民政府能赢的张宏远也开始悲观,在办公室里对着一群同僚哀叹:“都是美械呢,怎么就败了?难道中国真的要全给染成红色?”
这个时候梅思便说:“宏远,吃一颗鸭蛋吧,我这次买了好咸蛋,大家每人一颗尝一尝。”
刘慧坚的精神勉强提了起来,戏谑道:“共产共产!”
教公民训练课的孟修身佝偻着脊背,擦着眼镜说道:“若是**来了,只怕真的要把我们都共产了。”
然而时局真是变幻莫测,到了三月中旬,国民政府这边陡然兴奋起来,报纸上连篇累牍,无线电里也整天说着,“**占领了延安!”
此时便是梅思惘然若有所思,她想起了延安的宝塔山,清凉山,机关合作社,还有城里已经荒废的西北旅社。
四月五号,在夏历是清明节,国民政府规定这一天也是植树节,各个学校放假,偏巧第二天便是礼拜天,刚好两天连休,寄宿舍里的另外三个人便都出去游玩,龙王庙里又是只剩下梅思一个人。
傍晚的时候,梅思从溪边归来,手里提了几条鱼,虽然只是小鲫鱼,但先用油炸,再多加醋来焖烧,焖得久一些,便连骨都可以吃掉,一条鱼的鱼刺鱼骨都不须废弃,实在很是经济,尤其在战争的时代,容不得任何物资的浪费。
篝火点起来,饭盒放在了火上,小鱼已经炸过,此时正在油醋汤里面炖,酱油和醋调制的汤汁,一个小时之后,小鲫鱼终于烧好了,汤汁也将收尽,留在饭盒底只有一点点浓汁,梅思用小煎锅加热了米饭,便开始吃这一天的晚餐。
已经焖了这样久,鱼骨全酥烂了,牙齿稍稍用力咬下去,便都碎了,梅思吃着那清清溪水里的小鲫鱼,忽然想到了女大门前的延河,延河的鱼啊,真的是鲜美,在陕北许多地方是吃不到鱼的,唯独在延河边,偶尔可以尝到鱼的味道。
这个时候,月亮渐渐升了上来,望着夜空中那一轮几乎是全满的圆月,梅思想到了延安的月色,黄土高原虽然虽然显得荒凉,但天气多数晴朗,特别的晴朗,桂林春夏的连雨天,终日绵绵细雨,整天不见太阳,望向窗外便感到心情压抑,然而在延安,少有这样的情形,延安的天啊,总是一丝云彩都没有,那一种晴明灿烂简直逼人,让人想要郁闷都郁闷不得。
这样的天气到了晚上,便显得月白风清,延安的月是皓白的,一片白亮亮的光照着大地,这样的月光之下,在延河边散布谈心,别有一种浪漫。
梅思正在回想着延安,忽然间不知怎么,林间的夜鸟鸣叫了起来,叫声十分婉转,是画眉,从前在家中,母亲也养了两只画眉,因此自己对这种叫声很是熟悉。
延安少见这样精致的林鸟,在那里多的是乌鸦与麻雀,每到秋日的黄昏,一群乌鸦从古城头掠过,黑压压一片,空中传来响亮的聒噪声,很有古诗词的意境,尤其让人想起马致远的散曲,即使是那样热烈的革命情怀,面对着如此寒鸦,也让人难免感觉萧瑟。
冬季里则是麻雀更加令人印象深刻,雪地里一个个散落啄食,毛绒绒的许多团,看到了麻雀,便感觉天气仿佛更冷了。
啊,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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