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故知

第五十一章 故知

“居然是你!”梅思惊讶的声音在房间内回绕。

只见面前一个年近三十岁的女同志,一身军装,上衣口袋里插了一支钢笔,腰间皮带上挂了一只小手枪,身姿矫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有一种英武锐气,飒爽风姿,是一个典型的**女干部形象,她的面容仿佛是熟悉的,梅思留有印象,竟然就是熊晖。

“熊晖,你来到了荆州?”

那个人果然便是熊晖,她呵呵笑着快步走过来:“是啊,我现在在这里工作。”

一见她来了,屋子里的人都尊敬地说:“熊主任。”

熊晖朝其她人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便拉着梅思到自己的办公室:“来来来,我们这边谈。”

二楼是熊晖的办公室,不大,里面凌乱地堆满了文件,熊晖“嗖”地拉过一把椅子:“快坐!”

又麻利地倒茶:“喝杯水,天气热啊。”

五月的湖北,已经热了起来。

然后熊晖便又拉了一把藤椅,坐在梅思的旁边:“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当年你离开延安,大家都在说,你不知去了何方,老同学都很担心你,陕北那一片苍茫的高原,很难走得出去,可是你毕竟没有回来,我们都在猜,你究竟是真的出去了,还是……”

虽然她下面的话没有明言,不过梅思懂得她的意思,不由得便感叹了一句:“九死一生啊!”

差一点就死在了茫茫无际的黄土之中,之后的转折简直如同梦幻,若非这样的奇迹,自己便要如同鲁迅先生说的娜拉一般,不是回去,就是死亡,在那样的地方,想要堕落也不可能的。

熊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梅思,笑着说:“今天见到你,总算解决了这一桩悬案,从此便可以安心了,等我见到老同学,和她们说说。黄菲,你如今在荆州么?是做什么?”

梅思道:“我在江陵小学校当□□。”

熊晖笑着点头:“这样很好,很适合你,我一直觉得,你如果去当□□,会是一个好先生。”

梅思问:“方才听她们叫你‘主任’”

熊晖笑声爽朗:“哦,我在这里管行政的,不过很快就要结束军管,到那时我可能要随部队离开荆州,不知要给新中国建设的浪潮送到哪个地方去咯!黄菲,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熊晖干革命工作多年,在这里一见到老同学黄菲,便晓得她肯定是有问题需要解决,所以虽然很想叙一叙别来之情,毕竟两个人六七年没有见面,这是说的真实的时间,倘若从心理上来讲,仿佛分别了十几二十年一般,彼此之后的经历肯定有很大的差异,很想好好地说一说,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是先谈工作比较好。

梅思点了点头:“我这次来,是为了江陵小学原本的校长,庄校长,几个月前她给免职了,可能是政府对她有些误会,虽然庄校长会与国民党的人往来,但那只是交际,她的政治立场是很中立的,事实上,她并不是很关心政治,感兴趣的只是教育,她是一个好校长,并不是说现在的校长不好,只是庄校长受到这样的对待,实在很有些不值得,我知道党一向是注重团结民主人士的,庄校长就是一个无党派的进步人士,同情劳苦大众。”

熊晖马上明白了:“你是希望庄校长能够复职?”

梅思点头:“是的。”

熊晖想了一想,道:“你说的这个人,我有印象,庄令粲,在江陵确实有一定的名声,不过她与国民党一些人往来颇为密切,对于解放战争,也曾经说过不好的话,所以党委会议才决定把她免职,这是集体的决议,很难更改的。她现在在做什么?有职业吗?”

不仅仅是集体决议难改变,也是因为现任江陵小学校长关红英,是一位老干部的妻子,有一定政治背景的,如果本来没有让她去,也就罢了,现在她在那里干得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群众意见,忽然间要调动她离开,难免牵扯到人际关系,党内的人事啊,也是很复杂的。

如今的熊晖,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革命者,再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热情的女学生,现在的她,有很丰富的社会经验,考虑问题非常周全。

梅思道:“庄校长现在,在做缝纫。”

熊晖听了,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还是有职业的,能够维持住自己的生活,其实劳动不分高低贵贱,当校长是为社会做贡献,做缝纫也是服务于社会,一样的嘛。”

如果那位昔日的庄校长如今生活无着,政府还是有责任要扶助的。

梅思一听,显然这件事熊晖无法援手,不由得一阵失望,不过依然是把那封请愿书递给了她:“虽然是这样,还是请你看一看,或者转给其她人。”

万一能够帮忙,庄校长就有了希望。

熊晖倒并没有推辞,含笑接过那个信封,随手就放在了桌面,对梅思说道:“黄菲,咱们今天可要好好聊一聊,当初你究竟是怎么走出去的?之后是回桂林了吗?怎么又到荆州来?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梅思也是满怀的心事想要向人诉说,她一边喝着水,一边便讲起自己从离开延安,这些年的经历,陕北的高原啊,真的是如同一个迷宫一般,又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自己是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意外找到了水,这才重新得回了生命,之后从平乐到桂林,又从桂林到凌云,抗战胜利后,来到了江陵,一直在这里当□□。

熊晖认真地听着她叙说,最后咯咯地乐:“黄菲啊,你这也算是‘中隐隐于市’了。”

当年那样轰轰烈烈,如今在一个小县城里,当小学□□,听黄菲的说法,她的日子过得很平静,熊晖是个很敏锐的人,虽然黄菲并没有刻意渲染,不过从她平淡的话语之中,熊晖能够得出一个印象,似乎自己的这位老同学,已经置身于时代的大潮之外,仿佛古时候的隐士,远离人世的喧嚣纷扰,虽然人仍然是在社会之中,但却好像一个局外人。

梅思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的给熊晖说着了,从前在桂林的百货公司做销售,纵然有些名气,但实在太过烦扰,小学□□的生涯虽然清苦,却正适合修养身心,在这里四年时间,自己的精神得到了恢复。

然后梅思便问熊晖:“你们这些年都怎么样?”

熊晖便谈起延安的□□,终究是坚持了过来,乌云之后便是明朗的天气,这以后革命形势逐渐顺利,抗战之中,她给派到晋察冀,解放战争开始后,她随着军队南下,如今到了荆州,两个人才得以重逢,又说起了从前延安的生活,延安的小米饭,延安的运动会,排球赛,篮球赛,梅思想起了进入女大第一年,运动会上自己参加了五百米跑,起初是在最后一名,自己涨红了脸,奋起直追拼命地跑,最后终于跑赢了陈露云。

听她说到这件事,熊晖哈哈地笑:“要说露云,你现在若是见到了她,可真要认不出来呢,我和她还有联系,她现在在广东,等我写信告诉她。”

然后又说到湖北见闻,熊晖乐着道:“你能想到吗?我们在街头做宣传,有当地的大姐问我们宣传队的女同志,‘你们这样能说会道,倘若你们的老板要和你们吵架,吵不赢你们的吧?’起初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和上级领导吵架,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里的土话,‘老板’便是‘丈夫’的意思。”

梅思不由得便笑:“那位大姐大概是嘉鱼人。”

《从军日记》,谢冰莹行军到了嘉鱼,那里三寸金莲的老婆婆看到她的天足,便为她担忧:“脚这样大,岂不是要和‘老板’穿错鞋子吗?”

这种顾虑倒也是很有趣的。

两个人谈说了很久,到了中午,熊晖要请梅思吃饭,梅思见这两个小时的闲谈,中间已经有许多人找她请示汇报工作,晓得熊晖是很忙的,若是自己留在这里吃饭,午饭时间只怕要延长,会更耽搁她的时间,便说“来日方长”,下一次见面再好好叙旧,熊晖爽快地答应:“改天我去江陵看你。”

梅思便告辞回去,自去街头吃了午餐,下午又在荆州闲走了一回,说来遗憾,自己来荆州四年,大半都是在江陵,少有来荆州,以至于这样一个名城,竟然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一回反正已经来了,纵然庄校长的事难以用力,毕竟看到了老同学,也算是有所收获,把原本的失落便冲淡了一些,梅思就有心情在这荆州城里观览。

于是她雇了一辆黄包车,一路穿过大街小巷,遇到有意思的地方,便下车来看一看,偏偏那黄包车夫是个很会说话的,对本地的掌故颇为熟悉的了,虽然与书面上的史籍难免有所不同,但民间版本另有一番趣味,到了一处,歇一歇,擦一下汗,喝几口水,便给徜徉观看的梅思滔滔地讲解,梅思来荆州四年,已经能听得懂这里的话,那车夫也说得有趣,她便含笑听着,间或也询问几句,更引发对方的谈兴,虽然是萍水相逢,竟然谈得愉快。

这一天,梅思在这荆州整逛了四个多小时,一个下午都消磨在这座古城之中,黄昏时候,她搭了一辆出城的汽车,到江陵已经是夜里了,回到寄宿舍,简单清洗了,倒头就睡,第二天还要上课。

这一桩“荆州请愿”的事情,便是如此结尾,之后的一个半月,一切都十分平静,梅思本以为这件事就如此过去了,哪知到了七月上旬,暑假之前的一天,关红英将她叫了去,通知她:“梅先生,你的聘期就到这个时候结束了,下一个学期,你便不必来了。”

梅思登时大吃一惊:“校长,为什么?”

关红英似乎也有些为难,沉着脸道:“梅先生,在我本人而言,也是不愿意这样的,我很尊重你,你是个好先生,可是现在要纯洁□□队伍,既往曾经有历史问题的,都不能再任用,你曾经教过三民主义,是吧?”

梅思下意识点点头,然而马上辩白道:“那是学校的安排,原本的孟先生病倒了,这门课按照政府规定,不能不开的,便让我暂代。”

那个时候自己也是很不情愿的,曾经去找过庄校长:“校长,实在有些为难,能不能换别人来教?我哪怕另外多代两门课,都是可以的,只是不适合教这个。”

当时庄校长蹙眉道:“别的课,其她先生已经教熟了,临时调换也有些麻烦,你便先辛苦一下,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再重新安排,都只是为了职业罢了,不必想太多。”

梅思无法,只得退了出来,回到□□办公室,晓得这件事的同事纷纷安慰她:

“总要有人教的,例行公事罢了,你就随便混混,小孩子懂得什么呢?”

刘慧坚打着哈哈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何必往心里去?都只是为了穿衣吃饭。”

于是梅思便只好去讲授这一门课,她其实也知道,庄校长虽然说的是“暂代”,然而就好像赤壁之战孙权对周瑜说的,“卿便在前发,孤当续发人众,多载资粮,为卿后援”,大概就是一直代下去,所以便也想了法子,课堂上便将“三民主义”一带而过,“忠党爱国”更是不用提了,传统的“礼义廉耻”她也颇有一点悚然,多数便是讲友爱礼貌,勤勉节俭,无论是哪个党上场,这些都是并无问题的,哪知道如今却给人提了出来,揪住不放。

梅思头脑飞快打转,脱口问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些什么?”

自己在同僚之中,虽然关系向来不错,不过也难免有人在某些事情上看不惯吧,谁能够做到与人毫无芥蒂呢?也许就有人议论自己,讲一些不好的话。

听了她这句问话,关红英的面色更加难看,她从桌面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纸烟,点着火放在嘴唇之间用力吸着,重重地吐出来:“梅先生,我知道你曾经去荆州,要求把庄校长换回来……”

梅思闻言,心头登时咯噔一声,两眼紧盯住关红英,难道那件事终究走漏了风声?然而当时自己与之商议的,只有区区几个人,都是平素很亲近的,以为不至于出卖自己,所以关红英究竟是怎样晓得的呢?

关红英勉强笑了笑,平静地继续说:“不过请你相信,那件事与这件事之间并无关系,我知道你并不是针对我个人,在我本人而言,是愿意让你一直留在学校的,然而大形势是如此,上级已经做出决定,不是我能够挽回的,所以只能很遗憾地请你离开。不过党还是讲人情的,这样突然的决定,要你马上便应对也难,龙王庙的寄宿舍,你暂时还可以居住,到八月下旬学校重新开课,新的老师可能要住进来,你再搬出,有这样几十天的时间,足够你转圜。”

梅思听到这里,便知道事情再不会有改变,她咬了咬牙,很坚决地说:“谢谢学校的关爱,不过不必了,我很快就会搬出去。”

然后霍然站起,转身便走了出去。

关红英看着她迅速离去的背影,只能继续苦笑,烟抽得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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